第57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57)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典)
- (法)羅曼·羅蘭
- 4980字
- 2017-12-15 17:09:18
“不,不,不,不!別跟我再提這些家伙。我不愿意再看見他們了……我受不了,受不了……我對他們討厭死了,對他們連一個都不能看。”
曼海姆哈哈大笑。他這時忘了勸克利斯朵夫平平氣,倒是想看熱鬧了:
“我知道他們要不得,”他說,“可也不是從今天氣的:又出了什么新的事呢?”
“沒有什么新的事。我就是受夠了……好,你笑罷,笑我罷:沒有問題,我是瘋子。謹慎的人是照著理性行事的。我可不是這樣,我是憑沖動的。我身上的電積得太多的時候,它就需要發泄,不惜犧牲;要是別人受到痛苦,就算他們倒楣!也算我倒楣!我生來不是過集團生活的。從今以后,我只管我自己了。”
“你總不成對誰都不理罷?”曼海姆說。“你不能赤手空拳演奏你的音樂。你需要男的女的歌唱家,需要一個樂隊,一個指揮,需要聽眾,需要啦啦隊……”
“不!不!不!”克利斯朵夫嚷著;聽到最后一句他更跳起來:“啦啦隊!你不害臊嗎?”
“不是出錢收買的啦啦隊,——雖然老實說,除此以外,要群眾明白一件作品的價值還找不出第二個方法。——可總得有人捧場,有個組織嚴密的小團體;這是每個作家都有的:朋友的用處就在這等地方。”
“我不要朋友!”
“那末你得給人家噓。”
“我愿意給人家噓!”
這一下,曼海姆可樂死了:
“給人噓這種福氣你也保持不久的。將來人家會根本不奏你的作品。”
“不奏就不奏!你以為我非成個名人不可嗎?……是的,我過去一個勁兒想達到這個目的……真是無聊!發瘋!愚蠢!……仿佛滿足了最庸俗的驕傲,就能補償種種的犧牲:煩悶,痛苦,羞愧,恥辱,卑鄙無恥,討價還價,所有這些拿去收買光榮的代價!假使我還打著這種算盤,我真是見了鬼了!這一套再也不來了!我不愿意再跟群眾和宣傳發生關系。宣傳簡直是無恥的玩藝兒。我要關起門來,只為了自己而生活,為了我喜歡的人而生活……”
“對啦,”曼海姆用著譏諷的口氣說。“可也得有個行業。你干嗎不學做鞋子呢?”
“哎!要是我象那個妙人薩克斯一樣是個靴匠的話!我的生活才多快樂呢!平時是靴匠,星期日是音樂家,而且是個自得其樂的,在小圈子里跟兩三個知己玩玩的音樂家!這才象一種生活!……犧牲了我的時間跟心血,讓那些混蛋批評我,我不是發瘋嗎?有幾個老實人喜歡你了解你,不是比教成千成萬的傻子來聽你,瞎說一陣,吹拍一陣好多嗎?……什么驕傲,什么成名的欲望,這些魔鬼休想再抓住我了:這是你可以相信我的!”
“一定相信,”曼海姆說著,心里在想:“要不了一個鐘點,他會說出完全相反的話的。”于是他若無其事的加上一個結論,說道:“那末行啦,瓦格納友誼會的事就歸我去料理了?”
克利斯朵夫不由得舉起胳膊嚷起來:“我舌敝唇焦的跟你說了一個鐘點,竟是白費的嗎?……我告訴你,我再不踏進那個會里去的了!我恨透了這些瓦格納會,所有的會,所有的羊圈,一定要你挨著我,我挨著你,才能會起了聲音咩咩的叫。替我去告訴那些綿羊:我是一只狼,我有牙齒,我不是生來啃草根的!”
“好,好,我跟他們說去,”曼海姆一邊走一邊覺得這早晨過得挺有意思,心里想:“他是個瘋子……瘋得該鎖起來了……”
他急急忙忙去告訴妹妹,她聳聳肩膀說:“瘋嗎?他要教人家這么想就是了!……其實他是愚蠢,并且驕傲得可笑……”
可是,克利斯朵夫在華特霍斯的雜志上繼續發表他激烈的批評文章。并非他感到什么趣味:他覺得批評這一行很討厭,差不多想丟掉了。但因為人家拚命要他住嘴,所以他有心固執,不肯露出讓步的神氣。
華特霍斯有點不放心了。只要拳頭不落在他身上,他永遠會毫不動心的站在云端里看廝殺。但幾星期以來,別的報紙似乎忘了他的不可侵犯的身分,對他作家的自尊心居然開始攻擊了,而且刻薄得厲害;倘若華特霍斯精明一些的話,很可以看出那是朋友放的冷箭。的確,那些攻擊是哀朗弗爾和高特林兩人暗中唆使出來的:他們認為唯有這個辦法才能使他阻止克利斯朵夫的筆戰。而他們果然看準了。華特霍斯立刻公開的說克利斯朵夫使他厭煩,接著也不袒護他了。從此,雜志里的人就想盡方法要他住嘴。可是要他住嘴,等于想把口罩去套在一頭正在咬東西的狗嘴上!人家對他說的話反而刺激他。他把他們叫做膽怯鬼,聲明他是什么話都要說的,——凡是他有權利說的都要說。他們要攆走他,盡管把他攆走罷,那可以教城里人知道他們跟別人一樣沒種;要他自動離開可辦不到。
他們聽了面面相覷,狼狽不堪,抱怨曼海姆送了他們這樣的一件禮物,一個瘋子。老是嘻嘻哈哈的曼海姆,夸口說他自有辦法制服克利斯朵夫,他打賭從下一篇起,克利斯朵夫就會在酒里攙些清水。他們表示不信;但事實證明曼海姆并沒夸口。克利斯朵夫的下一篇文字,雖談不上怎么殷勤,可是對誰也沒有不客氣的話了。曼海姆的方法挺簡單,說穿了,大家都奇怪怎么早沒想到。克利斯朵夫從來不把他發表的東西再看一遍,看校樣也極快極馬虎。亞陶爾夫·梅屢次用婉轉的口氣責備他,認為有一個錯字就是丟了雜志的臉。克利斯朵夫原來不把批評當作一種藝術,便回答說挨罵的人不會看不懂的。曼海姆就抓住機會說克利斯朵夫有理,校對是印刷所監工的事;他愿意代勞。克利斯朵夫感激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但大家一致告訴他,這種辦法可以免得損失時間,倒是幫了雜志的忙。于是克利斯朵夫把校樣交給曼海姆,請他仔細的改。曼海姆自然不肯馬虎:那對他簡直是種游戲。開場他只是很小心的改幾個字,刪掉一些令人不快的形容詞。后來看到事情很順當,他便膽子大起來,更進一步了:他把整個句子重新寫過,改動意義,著實顯出一點本領。這玩藝兒是在于大體上保持句子的輪廓,保持克利斯朵夫特有的筆調,同時把意義改得和克利斯朵夫的恰恰相反。曼海姆為了刪改工作所花的心血,遠過于他自己寫一篇;他一輩子也沒用過這樣的苦功。但他看著結果很得意:一向被克利斯朵夫挖苦的某幾個音樂家,看到他態度慢慢的緩和,終于恭維他們的時候,不禁大為詫異。雜志里的人都歡喜極了。曼海姆把他嘔盡心血的杰作高聲朗誦,引得眾人哄堂大笑。有時哀朗弗爾對曼海姆說:“小心點兒!你太過分了!”
“嘔,沒有危險的,”曼海姆回答。
于是他變本加厲的干下去。
克利斯朵夫什么都沒覺察。他到社里來丟下原稿就不過問了。有時他還把曼海姆拉到一邊說:
“這一回,我對他們才不客氣呢,這些下流東西!你念罷……”
曼海姆便拿來念了。
“嗯,你覺得怎么樣?”
“兇極了,朋友,簡直不留余地!”
“你想他們會怎么說?”
“啊!一定是大叫大嚷啰!”
可是毫無動靜。相反,在克利斯朵夫周圍,人家的臉色反而好看起來;他痛恨的人居然在街上向他行禮。有一回,他擰著眉毛,嘰哩咕嚕的跑到社里來,把一張名片望桌上一丟,問:“這算什么意思?”
這是最近被他痛罵了一頓的一個音樂家的名片,上面寫著“感激不盡”幾個字。曼海姆笑著回答:“他是說的反話呀。”
克利斯朵夫馬上松了口氣:“嘿!我就怕我的文章使他高興呢。”
“他氣死了,”哀朗弗爾說,“可是他不愿意表示出來,想裝得滿不在乎的一笑置之。”
“一笑置之?……混蛋!”克利斯朵夫氣憤憤的說。“讓我再寫一篇。最后笑的人才笑得痛快呢!”
“不,不,”華特霍斯聽了克利斯朵夫的話不大放心。“我不相信他是笑你。我看倒是屈服的表示,他是個真誠的基督徒;人家打了他左邊的嘴巴,他就把右邊的送上來。”
“那更妙了!”克利斯朵夫說。“嘿!膽怯鬼。既然他要,我就賞他一頓板子罷!”
華特霍斯還想插幾句,可是別人都笑起來了。
“讓他去罷……”曼海姆說。
“對,”華特霍斯忽然鎮靜了。“也不在乎多一篇少一篇!……”
克利斯朵夫走了。同事們手舞足蹈的狂笑了一陣。等到大家靜了一些,華特霍斯對曼海姆說:“笑盡管笑,究竟差點兒闖禍……我求你還是小心些罷。你要教我們倒楣了。”
“嘔,別急!”曼海姆回答。“日子還長呢……再說,我也替他放了好多交情。”
第二部 陷落
正當克利斯朵夫改革德國藝術的經驗到了這一個階段,城里來了個法國戲班子。說準確些,那是一群烏合之眾,因為照例是不知從哪兒搜羅得來的一般窮光蛋,和只要能做戲就不管人家剝削的青年演員。班首是一個有名的過時的女戲子。她這一回到德國來巡回表演,路過這小小的省城就做三天戲。
華特霍斯的一般同文為這件事轟得很熱鬧。曼海姆和他的朋友們對巴黎的文壇和社交界是很熟的,或自命為很熟的;他們把從巴黎報紙上看來的似解非解的謠言,逢人便說。他們在德國是法國派的代表。這就教克利斯朵夫不想再去多了解什么法國精神。曼海姆贊美巴黎的話使克利斯朵夫聽膩了。他上巴黎去過幾次;那兒也有他的一部分家族;——那是普及于整個歐羅巴的,他們到一處都得到一處的國籍,得到一處的高官厚爵:在英國有個男爵,在比國有個參議員,在法國有個部長,在德國有個議員,另外還有一個教皇冊封的伯爵。他們以猶太人而論彼此很團結,很重視共同的根源,同時也誠心誠意的做了英國人,比國人,法國人,德國人,和教皇的臣屬;他們的驕傲使他們認為自己所選擇的國家是世界上第一個國家。唯有曼海姆喜歡發怪論,有心把一切別的國家看得比他自己的更可愛。所以他常常很熱烈的提到巴黎;但他稱贊巴黎人的時候,總把他們形容做荒唐胡鬧,大叫大嚷的瘋子,一天到晚不是鬧革命就是尋歡作樂,從來沒有一本正經的時間。所以克利斯朵夫對于這個“拜占廷式的,頹廢的,伏越山那一邊的共和國”并不覺得可愛。他想象中的巴黎,仿佛最近出版的德國藝術叢書中某一冊卷首的插畫:前景是巴黎圣母院的一個妖怪俯瞰著城中的屋頂,令人想到那個傳說:
“永恒的肉欲,有如永不厭足的吸血鬼,
在偉大的都市上面,看著嘴邊的食物垂涎欲滴。”
以純粹的德國人性格,克利斯朵夫瞧不起那些放浪的法國人和他們的文學;關于法國,他只知道一些粗俗的滑稽作品,只看過《哀葛龍》與《沒遮攔太太》,還有是咖啡店音樂會里的小調。小城市里趨奉時髦的習氣,一般最無藝術趣味的人到戲院去爭先定座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對那個走碼頭的女角兒格外表示冷淡與輕視。他聲言決不勞駕去聽她的戲。加以票價貴得驚人,他也花不起,所以更容易說到做到。
法國劇團帶到德國來的戲碼,除了兩三出古典劇以外,大部分是無聊的,“專門用來出口的”巴黎貨色:因為越是平庸的東西越是國際化。第一晚上演的《多斯加》是克利斯朵夫熟識的;他看過翻譯本的演出,照例帶點兒德國內地劇院所能加在法國作品上的輕松趣味。所以看著朋友們上劇院的時候,他冷冷的笑著說他用不著去再聽一遍倒落得耳目清凈。但第二天他仍不免伸著耳朵聽他們熱烈談論昨晚的情形,而且因為自己沒有去,不能駁他們的話,他又氣極了。
預告的第二出戲是法譯本的《哈姆萊特》。對于莎士比亞的戲,克利斯朵夫是一向不肯放過機會的。在他心目中,莎士比亞和貝多芬都是取之無盡用之不竭的生命的靈泉。而在他最近所經過的煩悶惶惑的時期內,《哈姆萊特》更顯得可貴。雖然怕對這面神奇的鏡子把自己的本相再照一遍,他還是有點動心,在戲院的廣告四周轉來轉去,很想去定一個座。可是他那么固執,因為對朋友說過了那些話,不愿意食言。要不是回去的路上碰到了曼海姆,他那晚一定象第一天一樣守在家里的。
曼海姆抓著他的胳膊,氣憤憤的,可是照舊很俏皮的告訴他,有個老混蛋的親戚,父親的姊妹,不早不晚帶著大隊人馬撞了來,使他們不得不留在家里招待。他想往外溜,可是父親不答應他在家族的禮數和對長輩的敬意方面開玩笑;而他這時候因為要刮一筆錢,不能不敷衍父親,只有讓步,不上戲院去。
“你們已經有了票子嗎?”克利斯朵夫問。
“怎么沒有!一個挺好的包廂;而且臨了還得拿去(我此刻就為這個出來的),送給那該死的葛羅納篷,爸爸的股東,讓他帶著妻子女兒去擺架子。這才有趣呢!……我非把他們挖苦一下不可。可是他們決不會放在心上,只要我送了他們票子,——雖然他們更希望這些戲票變成鈔票。”
他突然停住,張著嘴瞪著克利斯朵夫:
“噢!……行了行了!……有辦法了!……”他啯啯啯的叫了幾聲。
“克利斯朵夫,你看戲去嗎?”
“不去。”
“哦,你去罷,幫我一次忙。你不能拒絕的。”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可是我沒有位置啊。”
“位置在這兒!”曼海姆得意非凡的說著,把戲票塞在他手里。
“你瘋了,你父親吩咐你的事怎辦呢?”
曼海姆捧著肚子大笑:“他一定要大發雷霆了!……”
他抹了抹眼睛,說出他的結論:
“明兒一起床我就向他要錢,趁他還蒙在鼓里的時候。”
“既然知道他要不高興,我就不能接受你的,”克利斯朵夫說。
“知道?你什么都不用知道,也什么都沒知道,那跟你毫不相干。”
克利斯朵夫捻開票子:“我一個人拿了四個座兒的包廂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