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38)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典)
- (法)羅曼·羅蘭
- 4912字
- 2017-12-15 17:09:18
他回去看見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怒意。他和薩皮納在外邊過夜,天知道在哪里:大家為之非常氣憤。他關在房里埋頭工作。第二天薩皮納回來,也躲在家里。他們加意提防,避免相見。天氣很冷,雨老是不停:兩人都不出門。他們彼此只在關著的玻璃窗中看到。薩皮納裹了很多衣服,烤著火胡思亂想。克利斯朵夫鉆在他的紙堆里面。兩人隔著窗子冷冷的點點頭。他們不大明白自己的心里有些什么感覺,只是互相惱恨,惱自己,惱一切。農莊上那夜的事已經置之腦后了:他們想到就臉紅,可不知道是為了他們的情欲而臉紅,還是為了沒有向情欲低頭而臉紅。他們覺得見面非常痛苦,因為要想起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事,便齊了心躲在自己屋里,希望能彼此忘掉。但那是辦不到的,他們還為了藏在心中的敵意而難過。薩皮納冰冷的臉上所表現的惱恨,克利斯朵夫看見了一次就永遠排遣不了。她對這些念頭也一樣的痛苦,想把它們壓下去,否認它們,可是不行,她無論如何去不開。其中還有羞愧的成分,因為她的心事被克利斯朵夫猜到了,也因為自己想給人而結果并沒有給。
有人請克利斯朵夫到科隆與杜塞爾多夫兩處去舉行幾次演奏會,他馬上接受了。他很樂意能出門兩三個星期。為了籌備音樂會,又要作一個新的曲子到那邊去演奏,克利斯朵夫把全副精神拿了出來,忘了那些難堪的回憶。薩皮納也恢復平常那種恍恍惚惚的生活,過去的事逐漸淡下來了。兩人想到對方的時候,甚至可以無動于衷。他們真的相愛過嗎?竟有些懷疑了。克利斯朵夫快要出發了,根本沒有向薩皮納告別。
動身的前一天,不知怎么他們又有了接近的機會。那是全家不在的一個星期日的下午。克利斯朵夫為了準備旅行的事也出去了。薩皮納坐在小園子里曬太陽。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非常匆忙,看到她點了點頭就想走了。但就在快走過的時候,不知為什么他停了下來:是為了薩皮納臉上沒有血色呢,還是為了什么說不出的情緒:悔恨,恐懼,溫情?……他回過身子,靠在鐵絲網上對薩皮納道了一聲好。她一聲不出,只向他伸出手來。她的笑容非常溫柔,——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溫柔。她伸出手來的意思仿佛是說:“我們講和了罷……”他在鐵絲網上抓住了她的手,彎下身去親吻。她并不想縮回去。他真想撲在她腳下和她說:“我愛你”……兩人不聲不響的互相瞧著,可并沒解釋什么。過了一會,她把手掙脫了,掉過頭去。他也掉過頭去,遮掩心中的慌亂。然后,他們又彼此望著,眼神都顯得安定了。落日正在西沉。晚霞在明凈寒冷的天空變出橙黃,青紫,種種細膩的顏色。她用著平日慣有的姿勢,瑟瑟索索的把披肩裹一裹緊。
“你好嗎?”他問。
她微微抿了抿嘴,好象這樣的話用不著回答。他們還在那里互相望著,非常快樂:仿佛兩人一度失散了,這一回才重新遇上……
終于他打破了沉默,說道:“我明天走了。”
薩皮納吃了一驚:“你走了?”
他趕緊補充:“噢!不過是兩三個星期。”
“兩三個星期!”她有點兒失魂落魄了。
他說他是去開音樂會的,去了回來便整個冬天不出門了。
“冬天,”她說,“那還遠得很……”
“噢!那不是一晃眼的事嗎?”
她眼睛望著別處,搖搖頭,隔了一會又說:“我們什么時候再能見面呢?”
他不大明白這問句,他不是早已回答過了嗎?
“回來了就能見面了,不過是半個月,至多二十天。”
她神氣還是那么黯然若失。他想跟她說句笑話:
“你不會覺得時間太久的,睡睡覺不就得了嗎?”
“是的。”
她勉強想笑,可是嘴唇在發抖。
“克利斯朵夫!……”她突然向他挺起身子,叫了一聲。
她說話之間有些悲痛的音調,好象是說:“待在家里罷!別走啊!……”
他握著她的手,望著她,不懂她為什么把這半個月的旅行看得這樣重;但只要她說出一句要他不走的話,他就會馬上回答:“好,我不走……”
她正想說話的時候,街上的大門開了,洛莎回來了。薩皮納掙脫了克利斯朵夫的手,趕緊回進屋子。在屋門口,她又回頭望了他一下,——然后不見了。
克利斯朵夫預備晚上再和她見一次面。但伏奇爾一家釘著他,母親也到處跟著他,行裝又是照例的沒有收拾停當,他竟抽不出時間溜出屋子。
第二天,他清早就動身了。走過薩皮納的門口,他很想進去敲她的窗子,覺得沒有和她告別而離開非常難過;——昨天他還沒有來得及說再會,就給洛莎岔開了。但他想到這時她還睡著,把她叫醒一定要使她不高興。而且見了面又說些什么呢?要取消旅行如今也太晚了;而倘使她竟要求他取消又怎辦呢?……最后,他下意識的感到,對她試試自己的魔力,——必要時甚至讓她痛苦一下,——倒也不壞。他并不把薩皮納和他離別的痛苦如何當真;只想著也許她真的對他有情,那末這次短時間的分離還可以增加她的感情。
他奔到車站。不管怎么樣,他總有些內疚。可是車子一動,什么都忘了。他覺得心中朝氣蓬勃。古城中的屋頂和鐘樓給朝陽染上了粉紅色,他欣然和它們作別,又用著出門人那種無掛無慮的心思,對著一切留著的人說了聲再會,就把他們丟開了。
他逗留科隆與杜塞爾多夫的時期,從來沒想到薩皮納。從早到晚忙著預奏會,音樂會,飯局,談話,他只注意著無數新鮮的事,演奏的成功使他非常得意,再沒功夫想起過去的事。只有一次,離家以后的第五夜,他做了個惡夢突然驚醒過來,發覺自己在睡夢中想著她,而他就是因為想到她而驚醒的,但他記不起是怎么樣想到她的。他又是悲痛又是騷動。那也不足為奇:晚上他在音樂會中表演,散會以后被人請去吃消夜,喝了幾杯香檳。既然睡不著覺,他便起來了。老是有段音樂在腦中糾纏不清。他以為睡眠不安是為了這個緣故,就把那段樂思寫了下來。寫完了再看一遍,他發見其中有股悲傷的情調,不禁大為詫異。他寫的時候并不悲傷,至少他覺得如此。但他有幾回真的悲傷的時候,倒只能寫出歡樂的音樂,教自己看了生氣。所以這時他也不去多想。內心的這種出其不意的表現,他雖然莫名其妙,已經習慣了。當下他又立刻睡熟,到下一天早上,什么都忘了。
他的旅行延長了三四天。那是他逞一時高興,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就能立刻回去;可是他并不急。直到上了歸途的車廂,他方才又想起了薩皮納。他沒有寫信給她,并且那樣的滿不在乎,連上郵局問問有沒有他的信也懶得去。他對自己這種杳無音信的態度暗暗的覺得痛快,因為知道那邊有人等他,有人愛他……有人愛他?她還從來沒向他這么說過,他也從來沒向她說過。沒有問題,兩人都知道這一點,用不著說的。可是還有什么比聽到對方的心愿更可寶貴的呢?為什么他們遲遲不說呢?每次他們正要傾吐的時候,老是有樁偶然的事,不如意的事,把他們岔開了。為什么呢?為什么呢?他們浪費了多少時間!……他急不及待的想從那張心愛的嘴里聽到那幾句心愛的話。他也急不及待的想把那些話說給她聽。在空無一人的車廂里,他高聲說了好幾遍。離家越近,他心越急,竟變成一種悲愴的苦悶了……快點兒到吧!快點兒到吧!噢!一小時之內他可以看到她了!
他回到家里正是早上六點半。一個人都沒起來。薩皮納的窗子關著。他提著腳尖走過院子,不讓她聽見。他想到教她出其不意的驚奇一下,不由得笑了。他奔上樓去,母親還睡著。他毫無聲息的洗了臉;肚子餓得很,到食櫥里去找東西又怕驚醒母親。他聽見院子里有腳步聲,便悄悄的打開窗子,看見照例最先期床的洛莎在那里掃地。他輕輕的叫她。她一看見就做了個又驚又喜的動作,接著可又一本正經的沉下了臉。他以為她還在生他的氣;但他興致很好,便下樓走到她身邊:
“洛莎,洛莎,”他聲音很高興的說,“拿些東西給我吃,要不然就得吃你啦!我餓死了!”
洛莎笑了笑,帶他到樓下的廚房里,一邊替他倒一碗牛奶,一邊不由得對他的旅行和音樂會提出一大堆問話。他很樂意回答,因為到了家覺得挺快活,連聽到洛莎的絮聒也差不多喜歡了;可是洛莎在問長問短的時候突然停住,拉長著臉,眼睛望著別處,好似有什么心事。隨后她重新說下去;但她似乎埋怨自己的多嘴,又突然停住了。終于他注意到了,問:“你怎么啦,洛莎?還跟我慪氣嗎?”
她拚命搖頭,表示否認,然后轉過身來向著他,以她那種舉動突兀的習慣,冷不防兩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說:“噢!克利斯朵夫!”
他吃了一驚,把手里的面包掉在地下:“什么!什么事?”
她又說:“噢!克利斯朵夫!……闖了大禍呀!……”
他把桌子一推,結結巴巴的問:“這里?”
她指著院子對面的屋子。他嚷道:“噢!薩皮納!”
洛莎哭著說:“她死了。”
克利斯朵夫什么都看不見了。他站起來,覺得要跌跤,趕緊抓住桌子,把桌上的東西都倒翻了,他想叫喊。他感到劇烈的痛苦,終于嘔吐起來。
洛莎嚇壞了,搶著上前,捧著他的頭,哭了。
趕到能開口的時候,他說:“那決不會是真的!”
他明知是真的,但他要否認事實,要已經發生的事沒有發生。一看到洛莎淚流滿頰,他就不再懷疑,嚎啕大哭了。
洛莎抬起頭來叫了聲:“克利斯朵夫!”
他趴在桌上蒙著臉。她向他探著身子:“克利斯朵夫!……媽媽來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噢!不,我不愿意她看見我。”
他晃晃悠悠的,眼睛給淚水蒙住了;她拉著他的手,把他帶進一間靠著院子的柴房。她關上了門,里邊全黑了。他隨便坐在一個劈柴用的樹根上,她坐在柴堆上。外邊的聲音在這兒已經聽不大清;他盡可以大叫大嚷,不用怕人聽到。他便放聲大哭。洛莎從來沒看見他哭過,甚至想不到他會哭的;她只知道象她那樣的女孩子才會落眼淚,一個男人的絕望可使她又是驚駭又是哀憐。她對克利斯朵夫抱著一腔熱愛;而這種愛全沒有自私的意味,只是一心一意的要為他犧牲,為他受苦,代他受罪。她象做母親一般的把手臂繞著他,說:“好克利斯朵夫,別哭了!”
克利斯朵夫掉過頭去,回答說:“我愿意死!”
洛莎合著手:“別說這個話,克利斯朵夫!”
“我愿意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著有什么意思?”
“克利斯朵夫,我的小克利斯朵夫!你不是孤獨的。還有人愛你……”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什么都不愛了。別人死也好活也好。我什么都不愛,我只愛她,只愛她!”
他把頭埋在手里,哭聲更大了。洛莎再沒有什么可說的。克利斯朵夫的愛情這樣自私,她心如刀割。她自以為和他最接近的時候,不料變得更孤獨更可憐。痛苦非但沒有把他們拉近,倒反隔得更遠了。她很傷心的哭著。
過了一會,克利斯朵夫止住了哭聲,問:“可是怎么的呢?怎么的呢?……”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說:“你走的那晚,她害了流行性感冒,就此完了……”
“天哪!……干么不寫信給我呢?”他抽嗒著問。
“我寫了信,可不知道你的地址:你又沒告訴我們。我到戲院去問,也沒人知道。”
他知道她是怕羞的,上戲院去一定很難為了她。
“可是……可是她要你寫的?”他又問。
她搖搖頭:“不。可是我想……”
他眼睛里表示出一點感激,洛莎的心融化了:“可憐的……可憐的克利斯朵夫!”
她流著淚勾著他的脖子。克利斯朵夫咂摸到這種純潔的感情多么可貴。他多么需要安慰,便把她擁抱了:“你真好,那末你也喜歡她嗎,你?”
她掙脫了身子,向他熱情的望了一眼,一句話也不回答,哭了。
這一眼使他心中一亮,那就等于說:“我愛的不是她啊……”
克利斯朵夫幾個月來不知道的——不愿意看到的事,終于看到了:她愛著他。
“噓!有人叫我了。”
他們聽見阿瑪利亞的聲音。
“你愿意回家去嗎?”洛莎問。
“不,我還不能回去,不能跟母親說話……等一會兒再看……”
“那末你留在這兒,我去去就來。”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里,只有那結著蜘蛛網的小風洞漏進一道陽光。街上有女人叫賣的聲音,隔壁馬房里,一騎馬在喘氣,把蹄子踢著墻。克利斯朵夫發覺了洛莎的心事并不高興,只是精神分散了一下。他從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全明白了。從來不加注意的無數的小事,都給回想起來,顯得簡單明了。他很奇怪怎么會想到這些,又覺得把自己的苦難從心上丟開,哪怕是一分鐘罷,也是不應該的。然而這苦難太殘酷了,保衛生命的本能比他的愛情更強,逼著他把目光轉向別處,去想到洛莎的問題;那好比一個投河自殺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隨便抓住一件東西,讓自己再在水面上支持一會。并且因為此刻他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覺到另外一個人的痛苦,——為他而受的痛苦。他明白了剛才她流的那些眼淚。他覺得洛莎可憐,也想到從前自己對她多么殘忍,——將來還是要殘忍。因為他不愛她。他愛她有什么用呢?可憐的小姑娘!……他白白的對自己說她心腸很好(她剛才已經給他證明了),但她心腸好跟他有什么相干?她的生命又跟他有什么相干?……
他想:“為什么她倒不死而死了那一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