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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37)

阿瑪利亞也覺得自己過火了些,但聽了這頓教訓惱羞成怒,把爭論換了方向,認為在嘴上說說善良真是太容易了:這兩個字可以把什么都一筆勾銷了嗎?哼!只要不做一件事,不照顧一個人,不盡自己的責任,就能被認為善良,那真是太方便了!

聽了這番話,克利斯朵夫回答說,人生第一應盡的責任是要讓人家覺得生活可愛,但有些人認為凡是丑的,沉悶的,教人膩煩的,妨害他人自由的,把鄰居,仆人,家屬,跟自己一古腦兒折磨而傷害了的,才算是責任。但愿上帝保佑我們,不要象碰到瘟疫一樣的碰到這一類的人,這一種的責任!……

大家越爭越激烈。阿瑪利亞變得非常不客氣了??死苟浞蛞惨稽c不饒人。而最顯明的結果,是從此以后克利斯朵夫故意跟薩皮納老混在一塊兒。他去敲她的門,和她快快活活的有說有笑,還有心等阿瑪利亞與洛莎看得見的時候這么做。阿瑪利亞說些氣憤的話作為報復??墒菬o邪的洛莎被這種殘忍的手段磨得心都碎了;她覺得他瞧不起她們,他要報復;她辛酸的哭了。

這樣,從前受過多少冤枉氣的克利斯朵夫,也學會了教別人受冤枉氣。

過了一些時候,薩皮納的哥哥給一個男孩子行洗禮;他是面粉師,住在十幾里以外的一個叫做朗臺格的村子上。薩皮納是孩子的教母。她教人把克利斯朵夫也請了。他不喜歡這種喜慶事兒,但為了氣氣伏奇爾一家,同時又能跟薩皮納作伴,也就很高興的答應了。

薩皮納有心開玩笑,也請了阿瑪利亞與洛莎,明知她們是不會接受的。而結果的確不出她所料。洛莎很想答應。她并沒瞧不起薩皮納,甚至為了克利斯朵夫喜歡她的緣故,有時對她也很有好感,頗想去勾著薩皮納的脖子,把自己的心意告訴她??墒撬哪赣H在面前,她的榜樣也擺在面前:只得拿出一些傲氣來謝絕了。等到他們動身以后,想到他們在一起很快活,在田野里散步,七月里的下午又多美,而她卻關在房里,面前放著一大堆衣服得縫補,母親又在旁邊嘀咕,她可透不過氣來了;她恨自己剛才的傲氣。??!要是還來得及的話!……要是還來得及的話,她也能一樣的去樂一下……

面粉師派了他那輛鋪著板凳的馬車來接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路上又接了幾位別的客人。天氣又涼快又干燥。鮮明的太陽把田野里一串串鮮紅的櫻桃照得發亮。薩皮納微微笑著。她的蒼白的臉,吹著新鮮的空氣有了粉紅的顏色??死苟浞虬雅⒆颖г谙ド?。他們彼此并不想說話,只跟坐在旁邊的人閑扯,不管跟誰,也不管談些什么:他們很高興聽到對方的聲音,很高興能坐在一輛車里。兩人交換著象兒童一樣快活的目光,互相指著一座屋子,一株樹,一個走路人。薩皮納喜歡鄉下,可差不多從來不去:無可救藥的懶惰使她絕對不會散步;她不出城快一年了,所以這天看到一點兒小景致就覺得趣味無窮。那對克利斯朵夫當然說不上新鮮;但他愛著薩皮納,也就象所有談戀愛的人一樣,對一切都用情人的眼光去看,凡是她衷心喜悅的激動他都感覺到,還要把她所感到的情緒鼓動得更高:和愛人在精神上合而為一的時候,他把自己的生機也灌注給她了。

到了磨坊,莊子上的人和別的來客在院子里招呼他們,大聲叫嚷,把人耳朵都震聾了。雞,鴨,狗,也一起哄叫起來。面粉師貝爾多是個渾身黃毛的漢子,腦袋和肩膀全是方的,個子的高大肥胖,正好和薩皮納的瘦小纖弱成為對比。他把妹子一把抱起,輕輕巧巧的放在地下,仿佛怕她會碰壞了似的。克利斯朵夫很快就看出來,小妹妹向來是對她彪形大漢的哥哥愛怎辦就怎辦的,而他盡管說些戇直的笑話,挖苦她的使性,懶惰,和數不清的缺點,照舊對她百依百順。她受慣了這種奉承,認為挺自然的。她把一切都認為挺自然的,對什么也不以為奇。她決不做點兒什么去討人喜歡,只覺得有人愛她是稀松平常的事;要不然她也不以為意;因為這樣,才每個人愛她。

克利斯朵夫還有一個比較不大愉快的發見,原來洗禮不但要有一個教母,還得有一個教父,教父對教母照例有些特權,那是他決不肯放棄的,倘若教母又年輕又漂亮的話。一個佃戶,長著金黃的蜷頭發,耳上戴著環子,走近薩皮納,笑著把她兩邊的腮幫都親了親;克利斯朵夫看了才記起那個風俗。他非但不以為早先沒想到是自己糊涂,為之而生氣是更其糊涂,他反而對薩皮納大不高興,象故意把他誘進圈套似的。在以后的儀式中和薩皮納不在一起的時候,他心緒更壞了。大家在草場上蜿蜒前進,薩皮納不時從隊伍中轉過身來對他很和善的望一眼。他假裝不看見。她知道他在那兒慪氣,也猜到是為的什么;但她并不著慌,只覺得好玩。雖然她跟一個心愛的人鬧了別扭非常難過,可永遠不想化點兒精神去解除誤會:那太費事了。只要聽其自然,每樣事都會順當的……

在飯桌上,克利斯朵夫坐在面粉師的太太和一個臉頰通紅的大胖姑娘中間。剛才他曾經陪著這姑娘去望彌撒,連看都不屑于看,這時他對她瞧了瞧,認為還過得去,便有心出氣,鬧哄著向她大獻殷勤,惹薩皮納注意。他果然成功了;但薩皮納對什么事什么人都不會忌妒的:只要人家愛著她,她決不計較人家同時愛著別人;所以她非但沒有氣惱,倒反因克利斯朵夫有了消遣而很高興。她從飯桌的那一頭,對他極溫柔的笑著??死苟浞蚩墒腔帕?,那毫無問題表示薩皮納滿不在乎;他便一聲不響的發氣,不管人家是跟他開玩笑還是灌酒,始終不開口。他憋著一肚子的火,不懂自己干嗎要跑來吃這頓吃不完的飯;后來他有些迷迷忽忽了,竟沒聽到面粉師提議坐著船去玩兒,順手把有些客人送回莊子。他也沒看到薩皮納向他示意,要他去坐在同一條船上。等到想起了,已經沒有位置,只能上另一條船。這點小小的不如意也許會使他心緒更壞,要不是他馬上發覺差不多所有的同伴都得在半路上下去。這樣他才展開眉頭,對大家和顏悅色。況且天氣很好,在水上消磨一個下午,劃著船,看那些老實的鄉下人嘻嘻哈哈的,他惡劣的心緒也消滅得無影無蹤了。薩皮納既不在眼前,他用不著再留神自己,只管跟別人一樣的玩個痛快了。

他們一共坐了三條船,前后銜接,互相爭前,興高采烈的罵來罵去。幾條船靠攏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看見薩皮納對他眼睛笑瞇瞇的,也禁不住向她笑了笑,表示講和了,因為他知道等會他們是一塊兒回去的。

大家開始唱些四部合唱的歌,每個小組擔任一部,逢到重復的歌詞就來個合唱。幾條船疏疏落落的散開著,此呼彼應。聲音滑在水面上象飛鳥掠過似的。不時有條船傍岸,讓一兩個鄉下人上去;他們站在河邊,向漸漸遠去的船揮著手。小小的一隊人馬分散了,唱歌的人也一個一個的離開了樂隊。末了只剩下克利斯朵夫,薩皮納,和面粉師。

他們坐在一條船上,順流而下的回去。克利斯朵夫和貝爾多拿著槳,但并不劃。薩皮納坐在船尾,正對著克利斯朵夫,一邊和哥哥談話,一邊望著克利斯朵夫。這段對話使他們能彼此心平氣和的靜觀默想。要不是靠那些信口胡謅的話,他們就不會有這個境界。嘴里仿佛說:“我看的不是你呀?!钡珒扇说难劬κ潜硎荆骸安诲e,我是愛你的,但你是誰呢?……不問你是誰,我是愛你的,但你究竟是誰啊?……”

忽然天上蓋了云,霧從草原上升起來,河里冒著水氣,太陽給遮掉了。薩皮納哆哆嗦嗦的把頭和肩膀都用小黑披肩裹緊了。她仿佛很累。船沿著岸在垂柳底下滑過的時候,她閉上眼睛,小小的臉發了白,抿著嘴,一動不動,好似很痛苦,——好似受過了痛苦,已經死了??死苟浞蛞魂囯y過,向她探著身子。她睜開眼來,看見克利斯朵夫很不放心的瞧著她打著問號,就對他微微一笑。那對他簡直是一道陽光。他低聲問:

“你病了嗎?”

她搖搖頭說:“我覺得冷。”

兩個男人把自己的外衣一起披在她身上,裹著她的腳,腿,膝,象對付一個睡在床上的孩子。她聽憑擺布,只拿眼睛來表示謝意。一陣小小的冷雨下起來了。他們拿起槳來急急忙忙趕著回去。濃密的烏云遮黑了天空。河里卷起烏油油的水浪。田野里,東一處西一處的屋子亮起燈光?;氐侥シ坏臅r候,已經大雨傾盆,而薩皮納是渾身濕透了。

廚房里生氣很旺的火,大家等陣雨過去。但雨勢越來越大,再加狂風助威。他們進城還得坐車走十幾里路。面粉師說決不讓薩皮納在這樣的天氣中動身,勸他們兩個都在莊子上過夜??死苟浞虿桓揖痛饝朐谒_皮納的眼中看她的表示;但她的眼睛老釘著灶肚里的火,好象怕影響了克利斯朵夫的決定??墒强死苟浞蛞淮饝?,她就把紅紅的臉——(是不是被火光照著的緣故呢?)——轉過來對著他,他看出她很高興。

多愉快的一晚……外面雨下得很兇。爐火把一簇簇的金星往煙突里送。他們一個圈兒坐著,奇奇怪怪的人影在墻上跳動。面粉師教薩皮納的孩子看他用手做出種種影子。孩子笑著,可不大放心。薩皮納彎著身子向著火,拿根笨重的鐵棒隨手撥弄;她有點兒疲倦,微笑著在那里胡思亂想;嫂子跟她談著家常,她只點點頭,可并沒有聽進去??死苟浞蜃诤谟袄铮拷娣蹘?,輕輕的扯著孩子的頭發,望著薩皮納的笑容。她知道他望著她。他知道她向他笑著。整個晚上他們沒有談一句話或是正面看一眼;而他們也沒有這個欲望。

晚上他們很早就分手了。兩人的臥房是相連的,里頭有扇門相通。克利斯朵夫無意中看了看門,知道在薩皮納那邊是上了鎖的。他上床竭力想睡。雨打在窗上,風在煙突里呼呼的叫。樓上有扇門在那里咿咿啞啞。窗外一株白楊被大風吹得格格的響著??死苟浞驔]法睡覺。他想到自己就在她身旁,在一個屋頂之下,只隔著一堵壁。他并沒聽見薩皮納的屋里有什么聲音,但以為是看見她了,便在床上抬起身子,隔著墻低聲叫她,跟她說了許多溫柔而熱情的話。他似乎聽到那個心愛的聲音在回答他,說著跟他一樣的話,輕輕的叫著他;他弄不清是自問自答呢,還是真的她在說話。有一聲叫得更響了些,他就忍不住了,立刻跳下床去,摸黑走到門邊;他不想去打開它,還因為它鎖著而覺得很放心。可是他一抓到門鈕,門居然開了……

他愣了一愣,輕輕的把門關上了,接著又推開,又關上了。剛才不是上了鎖的嗎?是的,明明是上了鎖的。那末是誰開的呢?……他心跳得快窒息了,靠在床上,坐下來喘了喘氣。情欲把他困住了,渾身哆嗦,一動也不能動。盼望了幾個月的,從來沒有領略過的歡樂,如今擺在眼前,什么阻礙都沒有了,可是他反而怕起來。這個性情暴烈的,被愛情控制的少年,對著一朝實現的欲望突然感到驚怖,厭惡。他覺得那些欲望可恥,為他想要去做的行為害臊。他愛得太厲害了,甚至不敢享受他的所愛,倒反害怕了,竟想不顧一切的躲避快樂。愛情,愛情,難道只有把所愛的人糟蹋了才能得到愛情嗎?……

他又回到門口,愛情與恐懼使他渾身發抖,手握著門鈕,打不定主意。

而在門的那一邊,光著腳踏在地磚上,冷得直打哆嗦,薩皮納也站在那里。

他們這樣的遲疑著……有多久呢?幾分鐘嗎?幾個鐘點嗎?……他們不知道他們都站在那兒;但心里明明知道。他們彼此伸著手臂,——他給那么強烈的愛情壓著,竟沒有勇起進去,——她叫著他,等著他,可又怕他真的進去……而當他決意進去的時候,她剛下了決心把門拴上了。

于是他認為自己是個瘋子。他使勁推著門,嘴巴貼在鎖孔上哀求:

“開開罷!”

他輕輕的叫著薩皮納;她連他喘氣的聲音都聽到。她站在門旁,一動不動,渾身冰冷,牙齒格格的響著,既沒有氣力開門,也沒有氣力退回到床上……

狂風繼續抽打著樹木,把屋里的門吹得砰砰訇訇……他們各自回到床上,拖著疲累的身子,心里充滿著苦悶。雄雞嘶嗄的聲音唱起來了。滿布水霧的窗上透出一些東方初動時的微光。黯淡的,慘白的,給不斷的雨水淹沒的黎明……

克利斯朵夫等到能夠起身的時候就立刻起身,到廚房里跟人閑談。他急于要動身,怕單獨見到薩皮納。主婦說薩皮納病了,昨天在外邊著了涼,今天不能動身:他聽了差不多松了口氣。

歸途很凄涼。他不愿意坐車,便獨自走回去。田里濕透了,黃黃的霧象尸衣一般籠罩著大地,樹木,村舍。生命也象日光似的熄滅了。一切都象幽靈。他自己也象個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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