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36)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典)
- (法)羅曼·羅蘭
- 4973字
- 2017-12-15 17:09:18
天黑下來了,她拿了匣子走近窗口。克利斯朵夫坐在一旁,只離開她幾步路。女孩子爬在他的膝上,他裝做聽著孩子胡扯,心不在焉的回答著。其實他瞧著薩皮納,薩皮納也知道他瞧著她。她低著頭在匣子里掏。他看到她的頸窩跟一部分的腮幫,——發見她臉紅了,他也臉紅了。
孩子老是在講話,沒有人理她。薩皮納木在那里不動了。克利斯朵夫看不清她做些什么,但相信她是什么也沒做,甚至也沒看著她手里的匣子。兩人還是不作聲,孩子覺得奇怪,從克利斯朵夫的膝上滑了下來,問:“干么你們不說話了?”
薩皮納猛的轉過身子,把她摟在懷里。匣子掉在地下,鈕扣都往家具底下亂滾;孩子快活得直叫,趕緊跑著去追了。薩皮納回到窗子前面,把臉貼著玻璃好似望著外邊出神了。
“再見,”克利斯朵夫說著,心亂了。
她頭也不回,只很輕的回答了一聲“再見”。
星期日下午,整個屋子都空了。全家都上教堂去做晚禱。薩皮納可是一向不去的。有一次當幽美的鐘聲響個不歇,好似催她去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看見她在小花園里坐在屋門口,便開玩笑似的責備她;她也開玩笑似的回答說,非去不可的只有彌撒祭,而不是晚禱;過分熱心非但用不著,并且還有些討厭;她認為上帝對她的不去做晚禱決不會見怪,反而覺得高興呢。
“你把上帝看做跟你自己一樣,”克利斯朵夫說。
“我要是他,那些儀式才使我厭煩呢!”她斬釘截鐵的說。
“你要做了上帝,就不會常常來管人家的事了。”
“我只求他不要管我的事。”
“那倒也不見得更糟,”克利斯朵夫說。
“別說了,”薩皮納叫起來,“這些都是褻瀆的話!”
“說上帝跟你一樣,不見得有什么褻瀆。”
“你別說了行不行?”薩皮納半笑半生氣的說。她怕上帝要著惱了,便趕快扯上別的話:“再說,一星期中也只有這個時間,能夠安安靜靜的欣賞一下園子。”
“對啦,他們都出去了。”
他們彼此望了一眼。
“多么清靜!”薩皮納又說。“真難得……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了!……”
“嘿!”克利斯朵夫憤憤的嚷起來,“有些日子我真想把她勒死!”
他們用不到解釋說的是誰。
“還有別人怎么辦呢?”薩皮納笑著問。
“不錯,”克利斯朵夫懊喪的說。“還有洛莎。”
“可憐的小姑娘!”
他們不作聲了。然后克利斯朵夫又嘆了口氣:
“要永遠象現在這樣才好呢!……”
她笑瞇瞇的把眼睛抬了一下,又低下去。他發覺她正在做活:
“你在那里做什么?”
(他和她隔著兩方花園之間繞滿長春藤的鐵絲網。)
“你瞧,我剝青豆來著,”她把膝上的碗舉起來給他看。
她深深的嘆了一聲。
“這也不是什么討厭的工作,”他笑著說。
“噢!老是要管三頓吃的,麻煩死了!”
“我敢打賭,要是可能,你為了不愿意做飯,寧可不吃飯的。”
“當然啰!”
“你等著,我來幫你。”
他跨過鐵絲網,走到她身邊。
她在屋門口坐在一張椅子上,他坐在她腳下的石級上。從她的衣兜里,他抓了一把豆莢;然后把滾圓的小豆倒在薩皮納膝間的碗里。他望著地下,瞧見薩皮納的黑襪子把她的腳和踝骨勾勒得清清楚楚。他不敢抬起頭來看她。
空氣很悶。天上白茫茫的,云層很低,一絲風都沒有。沒有一張飄動的樹葉。園子給關在高墻里頭:世界就是這么一點兒。
孩子跟著鄰家的婦人出去了。屋子里只有他們兩個。什么話也不說,也不能再說什么。他低著頭只顧在薩皮納的膝上掏起一把把的豆莢;碰到她身子,他的手指就顫抖,有一回在鮮潤光滑的豆莢中跟她也在發抖的手指碰上了。他們繼續不下去了。兩人都呆著不動,也不互相瞧一眼:她仰在椅子里,微微張著嘴巴,讓手臂望下掉著;他坐在她腳下,靠著她,覺得沿著肩膀與胳膊有股薩皮納腿上的暖氣。他們都有些氣喘。克利斯朵夫把手按在石級上想教它冷:可是一只手輕輕碰到了薩皮納伸在鞋子外邊的腳,就放在上面,拿不開了。他們打著寒噤,象要發暈似的。克利斯朵夫的手緊緊抓著薩皮納纖小的腳趾。薩皮納流著冷汗,向克利斯朵夫彎下身子……
一陣很熟悉的聲音把他們的醉意趕走了,使他們嚇了一跳。克利斯朵夫縱起身子,跳過鐵絲網。薩皮納把豆莢撩在衣兜里進了屋子。他在院子里回頭望了一下,她正站在門口,便彼此瞅了一眼。雨點開始簌簌的打在樹葉上……她把門關上了。伏奇爾太太和洛莎回家了……他也上了樓……
正當昏黃的天色暗下來,被陣雨淹沒了的時候,他從桌邊站起,有股按捺不住的力鼓動著他;他奔到關著的窗子前面,向著對面的窗伸出手臂。同時,對面的玻璃窗里,在黑洞洞的室內,他看見——自以為看見——薩皮納也向他張著臂抱。
他急急忙忙從家里沖出去,下了樓梯,奔進園子。冒著被人看見的危險,他正想跨過鐵絲網,可是望了望她剛才出現的窗子,看到護窗都關得嚴嚴的,屋子似乎睡著了。他遲疑了一下。于萊老人正要下地窖去,見了他就跟他招呼。他走了回來,自以為做了個夢。
洛莎不久就發覺了周圍的情形。她并不猜疑,還不知道什么叫做妒忌。她準備傾心相與,不求酬報。但她雖然很傷心的忍受了克利斯朵夫的不愛她,可也從來沒想到克利斯朵夫可能愛上別人。
一天晚上,吃過晚飯,她剛把做了幾個月的一件挑繡收拾完工,覺得很快活,想松動一下,去跟克利斯朵夫談談。趁母親轉過背去的時候,她偷偷的溜出房間,溜出屋子,象個犯了什么錯處的小學生。克利斯朵夫曾經瞧不起她,說她那個活兒是永遠做不完的,如今她很高興能夠駁倒他了。克利斯朵夫對她的感情,可憐的小姑娘是知道的,可是沒用;她老以為自己看到別人感到愉快,別人看到她一定也是一樣的。
她走出去了。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坐在門前。洛莎一陣難過,可并沒把這個直覺的印象特別放在心上,仍舊高高興興的招呼著克利斯朵夫。在靜寂的夜里,她的尖嗓子給克利斯朵夫的感覺好象是個彈錯的音。他在椅子里打了個哆嗦,氣得把臉扭做一團。洛莎得意揚揚的把挑繡直送到他面前,克利斯朵夫不耐煩的把它撩開了。
“完工啦,完工啦!”洛莎釘住了他說。
“那末再做一條罷!”克利斯朵夫冷冷的回答。
洛莎愣了一愣。她的興致都給掃盡了。
克利斯朵夫還接著刻薄她:“等到你做了三十條,人也老了的時候,你至少可以覺得這一輩子沒有白活!”
洛莎真想哭出來:“天哪!你話說得多狠,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覺得很慚愧,和她說了幾句好話。她是只要一點兒鼓勵就會滿足而得意起來的,便馬上直著嗓子嘮叨:她不能輕聲說話,老是照家里的習慣大叫大嚷。克利斯朵夫竭力壓著自己,可仍掩飾不了惡劣的心緒。他先還氣哼哼的回答一句半句,后來竟不理她了,轉過身子,在椅子上扭來扭去,聽著她的叫囂咬牙切齒。洛莎明明看見他不耐煩,知道應該住嘴了;可是她反而聒噪得更厲害。薩皮納,不聲不響,和他們只隔幾步路,坐在黑影里,無關痛癢的在那兒冷眼旁觀。后來她看膩了,覺得這一晚是完了,便進了屋子。克利斯朵夫直到她走了好一會才發覺,也立刻站起身子,冷冷的說了聲再會就不見了。
洛莎一個人在街上,狼狽不堪,望著他進去的大門。她含著眼淚趕緊回家,輕手輕腳的,免得跟母親說話;她急急忙忙脫下衣服,一上床就蒙著被嚎啕大哭。她并不推敲剛才的情形,也沒想到克利斯朵夫愛不愛薩皮納,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是不是討厭她;她只知道什么都完了,活著沒意思了,只有死了。
第二天早上,她又憑著那種永遠打不倒的,自騙自的希望,轉起念頭來了。回想到前一天的事,她覺得不應該看得那么嚴重。固然克利斯朵夫是不愛她,她也認命了;但心里存著個念頭(雖然自己不肯承認),以為自己的愛情早晚會博得他的愛情。可是她從哪兒看出他和薩皮納有什么關系呢?象他那樣聰明的人,怎么會愛一個無聊平庸的女子?那些缺點不是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嗎?這樣一想,她放心了,——可是并不因此不監視克利斯朵夫。白天她什么都沒看到,既然根本沒有什么事;但克利斯朵夫看見她整天在他周圍打轉,又不說出為了什么,不禁大為氣惱。而他更氣的是,晚上她老實不客氣到街上來坐在他們旁邊。那等于把前一晚的事重演一遍:只有洛莎一個人說著話。薩皮納沒有等多久便進去了;克利斯朵夫也學了她的樣。洛莎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出場對他們是大煞風景;但可憐的姑娘還想騙自己。她并沒發覺最糟的就是硬要教人理睬她;而以她那種素來笨拙的手段,以后幾晚她還是來那么一套。
第三天,克利斯朵夫被洛莎在旁邊緊釘著,空等了一場薩皮納。
第四天,只有洛莎一個人了。他們倆都不愿意再掙持下去。可是她除了克利斯朵夫的憎恨以外,什么也沒到手。他把她恨死了,因為黃昏時那一忽兒功夫是他唯一快樂的時間,而現在給她剝奪了。再加克利斯朵夫一心只顧著自己的感情,從來不想到去體會一下洛莎的心事,所以更不能原諒她。
薩皮納可久已猜透洛莎的心:她對自己是否動了愛情還沒弄清楚,就已經知道洛莎在那里忌妒了,但嘴上一字不提;并且象一切漂亮婦女一樣,她有種天生的殘忍,因為知道自己必勝無疑,就不聲不響的,很狡猾的,冷眼看著那個笨拙的情敵白費氣力。
洛莎打了勝仗,對著她戰略的后果非常喪氣的考慮了一番。為她,最好是別一把死抓,別和克利斯朵夫去糾纏,至少在目前:而這個辦法正是她所不用的;最壞的是跟他提到薩皮納:而這就是她所用的手段。
為了試探克利斯朵夫的意思,她心中忐忑的,怯生生的和他說了句薩皮納長得俏。克利斯朵夫冷冷的回答說她的確很俏。雖然這種回答早在洛莎意料之中,她仍覺得心上挨了一拳。她很知道薩皮納好看,可從來沒注意過,如今是用了克利斯朵夫的眼光第一次去看她;她看到薩皮納面目清秀,小鼻子,小嘴,身材玲瓏,態度舉動多么有風韻……啊!她看了多痛苦!……要能有這樣的身體,她有什么東西不肯犧牲呢!人家為什么不愛她而愛薩皮納,她也太明白了!……她的身體!……她怎么會長了個這樣的身體的呢?它使她精神上受到多大的壓迫!她覺得它多丑!多可厭!而且只有死才能擺脫這個軀殼!……她太高傲,同時也太謙卑了,決不肯因為得不到人家的愛而怨嘆:她沒有這個權利;她想教自己更謙虛一點。但她的本能表示反抗……不,這是不公平的!……為什么這個身體是她的,她的,而非薩皮納的呢?……人家為什么要愛薩皮納呢?她用什么方法教人愛的呢?……洛莎用著毫不留情的眼光看她,覺得她懶惰,隨便,自私,對誰都不理不睬,不照顧家,不照顧孩子,什么都不管,只顧著自己,活著只為了睡覺,閑蕩,一事不做……而這倒能討人喜歡……討那么嚴厲的克利斯朵夫,她最敬重最佩服的克利斯朵夫的喜歡!哎喲!這可太不公平了!太荒唐了!……克利斯朵夫怎么會不發覺的呢?——她禁不住在他面前時常說幾句對薩皮納不好聽的話。她并不愿意說,但不由自主的要說。她常常后悔,因為她心腸很好,不喜歡說任何人的壞話。但她更加后悔的是這些話惹起了克利斯朵夫尖刻的答復,顯出他對薩皮納是怎樣的鐘情。他的感情受了傷害,他便想法去傷害別人,而居然成功了。洛莎一言不答的走了,低著頭,咬著嘴唇,免得哭出來。她以為這是自己的錯,是咎由自取,因為她攻擊了克利斯朵夫心愛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難過。
她的母親可沒有她這種耐性。心明眼亮的伏奇爾太太,和老于萊一樣,很快就注意到克利斯朵夫和鄰家少婦的談話:要猜到其中的情節是不難的。他們暗中想把洛莎將來嫁給克利斯朵夫的愿望受了打擊;而在他們看來,這是克利斯朵夫對他們的一種侮辱,雖然他并沒知道人家沒有征求他的同意就把他支配了。阿瑪利亞那種專橫的性格,決不答應別人和她思想不同;而克利斯朵夫在她幾次三番表示瞧不起薩皮納以后,仍然去和薩皮納親近,尤迫使她憤慨。
她老實不客氣把那種意見對克利斯朵夫嘮叨。只要他在場,她總借端扯到薩皮納身上,想找些最難堪的,使克利斯朵夫最受不了的話來說;而憑她大膽的觀點和談鋒,那是很容易找到的。在傷害人或討好人的藝術中,女子強悍的本能遠過于男子;而這種本能使阿瑪利亞對于薩皮納的不清潔,比對她的懶惰與道德方面的缺點攻擊得更厲害。她的放肆而喜歡窺探的眼睛,透過玻璃窗,一直掃到臥室里頭,在薩皮納的梳洗方面搜尋她不干凈的證據,然后再用那種粗俗的興致,一件一件的說給人家聽,要是為了體統攸關而不能全說,她就用暗示來教人懂得。
克利斯朵夫又難堪又憤怒,臉色發了白,嘴唇抖個不住。洛莎眼看要出事了,央求母親不要再說,甚至替薩皮納辯護;但這些話反而使阿瑪利亞攻擊得更兇。
突然之間,克利斯朵夫從椅子上跳起來,拍著桌子,嚷著說這樣的議論一個女人,暗地里刺探她而抖出她的私事是卑鄙的;一個人真要刻毒到極點,才會去拚命攻擊一個好心的,可愛的,和善的,躲在一邊的,不傷害誰,也不說誰的壞話的人。可是,倘若以為這樣就能教她吃虧,那就錯了:那倒反增加別人對她的好感,愈加顯出她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