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老實人(9)
- 伏爾泰中短篇小說集(傅雷譯文經(jīng)典)
- 伏爾泰
- 4719字
- 2017-12-15 16:38:33
第二十四章
巴該德與奚羅弗萊的故事
老實人一到佛尼市,就著人到所有的酒店,咖啡館,妓院去找加剛菩,不料影蹤全無。他每天托人去打聽大小船只,只是沒有加剛菩的消息。他對瑪丁說“怎么的!我從蘇利南到波爾多,從波爾多到巴黎,從巴黎到第挨普,從第挨普到樸次茅斯,繞過了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海岸,穿過地中海,在佛尼市住了幾個月:這么長久的時間,我的美人兒和加剛菩還沒到!我非但沒遇到居內(nèi)貢,倒反碰上了一個女流氓和一個班里戈登神甫!她大概死了罷,那我也只有一死了事。啊!住在黃金國的樂園里好多了,不應(yīng)當(dāng)回到這該死的歐洲來的。親愛的瑪丁,你說得對,人生不過是些幻影和災(zāi)難。”
他郁悶不堪,既不去看時行的歌劇,也不去欣賞狂歡節(jié)的許多游藝節(jié)目,也沒有一個女人使他動心。瑪丁說:“你太傻了,你以為一個混血種的當(dāng)差,身邊帶著五六百萬,真會到天涯海角去把你的情婦接到佛尼市來嗎?要是找到的話,他就自己消受了。要是找不到,他也會另找一個。我勸你把你的當(dāng)差和你的情人居內(nèi)貢,一齊丟開了罷。”瑪丁的話只能教人灰心。老實人愈來愈愁悶,瑪丁還再三向他證明,除了誰也去不了的黃金國,德行與快樂在世界上是很少的。
一邊討論這個大題目,一邊等著居內(nèi)貢,老實人忽然瞧見一個年輕的丹阿德會修士,攙著一位姑娘在圣·馬克廣場上走過。修士年富力強,肥肥胖胖,身體精壯結(jié)實,眼睛很亮,神態(tài)很安詳,臉色很紅潤,走路的姿勢也很威武。那姑娘長得很俏,嘴里唱著歌,脈脈含情的瞧著修士,常常擰他的大胖臉表示親熱。老實人對瑪丁道:“至少你得承認(rèn),這兩人是快活的了。至此為止,除了黃金國以外,地球上凡是人住得的地方,我只看見苦難;但這個修士和這個姑娘,我敢打賭是挺幸福的人。”瑪丁道:“我打賭不是的。”老實人說:“只要請他們吃飯,就可知道我有沒有看錯了。”
他過去招呼他們,說了一番客套話,請他們同到旅館去吃通心粉,龍巴地鷓鴣,鱘魚蛋,喝蒙德畢豈阿諾酒,拉克利瑪—克利斯底酒,希普酒,薩摩酒。小姐紅了紅臉,修士卻接受了邀請;女的跟著他,又驚異又慌張的瞧著老實人,甚至于含著一包眼淚。才跨進老實人的房間,她就說:“怎么,老實人先生認(rèn)不得巴該德了嗎?”老實人原來不曾把她細(xì)看,因為一心想著居內(nèi)貢;聽了這話,回答道:“唉!可憐的孩子,原來是你把邦葛羅斯博士弄到那般田地的?”巴該德道:“唉,先生,是呀。怪道你什么都知道了。我聽到男爵夫人和居內(nèi)貢小姐家里遭了橫禍。可是我遭遇的殘酷也不相上下。
你從前看見我的時候,我還天真爛漫。我的仟悔師是一個芳濟會修士,輕易就把我勾搭上了。結(jié)果可慘啦;你被男爵大人踢著屁股趕走以后,沒幾天我也不得不離開爵府。要不是一個本領(lǐng)高強的醫(yī)生可憐我,我早死了。為了感激,我做了這醫(yī)生的情婦。他老婆妒忌得厲害,天天下毒手打我,象發(fā)瘋一樣。醫(yī)生是天底下頂丑的男人,我是天底下頂苦的女人,為了一個自己并不喜歡的男人整天挨打。先生,你知道,潑婦嫁給醫(yī)生是很危險的。他受不了老婆的兇悍,有天給她醫(yī)小傷風(fēng),配了一劑藥,靈驗無比,她吃下去抽搐打滾,好不怕人,兩小時以內(nèi)就送了命。太太的家屬把先生告了一狀,說他謀殺;他逃了,我坐了牢。倘不是我還長的俏,盡管清白無辜也救不了我的命。法官把我開脫了,條件是由他來頂醫(yī)生的缺。不久,一位情敵又補了我的缺,把我趕走,一個錢也沒給。我只得繼續(xù)干這個該死的營生;你們男人以為是挺快活的勾當(dāng),我們女人只覺得是人間地獄。我到佛尼市來也是做買賣的。啊!先生,不管是做生意的老頭兒,是律師,是修士,是船夫,是神甫,我都得陪著笑臉侍候;無論什么恥辱,什么欺侮,都得準(zhǔn)備捱受;往往衣服都沒有穿了,借著別人的裙子走出去,讓一個混賬男人撩起來;從東家掙來的錢給西家偷去;衙門里的差役還要來訛詐你;前途有什么指望呢?還不是又老又病,躺在救濟院里,扔在垃圾堆上!先生,你要想想這個滋味,就會承認(rèn)我是天底下最苦命的女人了。”
巴該德在小房間里,當(dāng)著瑪丁對老實人說了這些知心話。瑪丁和老實人道:“你瞧,我賭的東道已經(jīng)贏了一半。”
奚羅弗萊修士坐在飯廳里,喝著酒等開飯。老實人和巴該德道:“可是我剛才碰到你,你神氣多快活,多高興,你唱著歌,對教士那么親熱,好象是出于真心的,你自己說苦得要命,我看你倒是樂得很呢。”巴該德答道:“啊!先生,那又是我們這一行的苦處呀。昨天一個軍官搶了我的錢,揍了我一頓,今天就得有說有笑的討一個修士喜歡。”
老實人不愿意再聽了;他承認(rèn)瑪丁的話不錯。他們跟巴該德和丹阿德修士一同入席;飯桌上大家還高興,快吃完的時候,說話比較親密了。老實人道:“神甫,我覺得你的命很不差,大可羨慕;你的臉色表示你身體康健,心中快樂;又有一個挺漂亮的姑娘陪你散心,看來你對丹阿德修士這個職業(yè)是頂滿意的了。”
奚羅弗萊修士答道:“嘿,先生,我恨不得把所有的丹阿德修士都沉到海底去呢。我?guī)状稳氚研薜涝阂话鸦馃簦ジ男呕鼗亟獭N沂鍤q的時候,爹娘逼我披上這件該死的法衣,好讓一個混賬的,天殺的哥哥多得一份產(chǎn)業(yè)。修道院里只有妒忌,傾軋,瘋狂。我胡亂布幾次道,掙點兒錢,一半給院長克扣,一半拿來養(yǎng)女人。但我晚上回到修道院,真想一頭撞在臥房墻上;而我所有的同道都和我一樣。”
瑪丁轉(zhuǎn)身朝著老實人,照例很冷靜的說道:“喂,我賭的東道不是全贏了嗎?”老實人送了兩千銀洋給巴該德,送了一千給奚羅弗萊修士,說道:“我擔(dān)保,憑著這筆錢,他們就快樂了。”瑪丁道:“我可不信,這些錢說不定把他們害得更苦呢。”老實人道:“那也管不了;可是有件事我覺得很安慰:你以為永遠(yuǎn)不會再見的人竟會再見:既然紅綿羊和巴該德都遇到了,很可能也會遇到居內(nèi)貢。”瑪丁說:“但愿她有朝日能使你快活;可是我很懷疑。”——“你的心多冷,”老實人說。——“那是因為我事情經(jīng)得多了,”瑪丁回答。
老實人道:“你瞧那些船夫,不是老在唱歌嗎?”瑪丁道:“你沒瞧見他們在家里,跟老婆和小娃娃們在一起的情形呢。執(zhí)政有執(zhí)政的煩惱,船夫有船夫的煩惱。固然,通盤算起來,還是船夫的命略勝一籌,可是也相差無幾,不值得計較。”
老實人道:“外邊傳說這里有位元老,叫做波谷居朗泰,住著勃朗泰河上那所華麗的王府,招待外國人還算客氣。聽說他是一個從來沒有煩惱的人。”瑪丁說:“這樣少有的品種,我倒想見識見識。”老實人立即托人向波谷居朗泰大人致意,要求準(zhǔn)許他們第二天去拜訪。
第二十五章
佛尼市責(zé)族波谷居朗泰訪問記
老實人和瑪丁坐著游艇,駛進勃朗泰河,到了元老波谷居朗泰的府上。花園布置得很雅,擺著美麗的白石雕像。王府建筑極其宏麗。主人年紀(jì)六十左右,家財巨萬;接見兩位好奇的來客頗有禮貌,可并不熱烈;老實人不免有點局促,瑪丁倒還覺得滿意。
兩個相貌漂亮,衣著大方的姑娘,先端上泡沫很多的巧克力敬客。老實人少不得把她們的姿色,風(fēng)韻和才干,稱贊一番。元老說道:“這兩個姑娘還不錯,有時我讓她們睡在我床上;因為我對城里的太太們,對她們的風(fēng)情,脾氣,妒忌,爭吵,狹窄,驕傲,愚蠢,還有非給她們寫不可的,或是非教人寫不可的十四行詩,都厭倦透頂;可是這兩個姑娘也教我起膩了。”
吃過早點,老實人在畫廊中散步,看著美不勝收的畫驚嘆不已。他問那開頭的兩幅是誰的作品。主人說:“那是拉斐爾的。幾年前,為了虛榮我花大價錢買了來;據(jù)說是全意大利最美的東西,我卻一點不喜歡,顏色已經(jīng)暗黃了,人體不夠豐滿,表現(xiàn)得不夠有力;衣褶完全不象布帛。總而言之,不管別人怎么說,我覺得這兩幅畫不夠逼真。一定要象看到實物一樣的畫,我才喜歡;但這種作品簡直沒有。我藏著不少畫,早就不看了。”
飯前,波谷居朗泰教人來一支合奏曲。老實人覺得音樂美極了。波谷居朗泰道:“這種聲音可以讓你消遣半個鐘點,再多,大家就聽厭了,雖然沒有一個人敢說出來。現(xiàn)在的音樂,不過是以難取勝的藝術(shù);僅僅是難奏的作品,多聽幾遍就沒人喜歡。
“我也許更愛歌劇,要不是人家異想天開,把它弄成怪模怪樣的教我生氣。那些譜成音樂的要不得的悲劇,一幕一幕只是沒來由的插進幾支可笑的歌,讓女戲子賣弄嗓子:這種東西,讓愛看的人去看罷。一個閹割的男人哼哼唧唧,扮演凱撒或加?xùn)|,在臺上愣頭傻腦的踱方步:誰要愿意,誰要能夠,對這種東西低徊嘆賞,盡管去低徊嘆賞;至于我,我久已不愿領(lǐng)教了;這些淺薄無聊的玩藝兒,如今卻成為意大利的光榮,各國的君主還不惜重金羅致呢。”老實人很婉轉(zhuǎn)的,略微辯了幾句。瑪丁卻完全贊成元老的意見。
他們吃了一餐精美的飯,走進書房。老實人瞥見一部裝訂極講究的《荷馬全集》,便恭維主人趣昧高雅。他說:“這一部是使偉大的邦葛羅斯,德國最杰出的哲學(xué)家,為之陶醉的作品。”波谷居朗泰冷冷的答道:“我并不為之陶醉。從前人家硬要我相信這作品很有趣味;可是那些翻來覆去,講個不休的大同小異的戰(zhàn)爭;那些忙忙碌碌而一事無成的神道;那戰(zhàn)爭的禍根,而還夠不上做一個女戲子的海侖;那老是圍困而老是攻不下的脫洛阿城;都教我厭煩得要死。有時候我問幾位學(xué)者,是不是看了這書跟我一樣發(fā)悶。凡是真誠的都承認(rèn)看不下去,但書房中非有一部不可,好比一座古代的紀(jì)念碑,也好比生銹而市面上沒人要的古徽章。”
老實人問:“大人對維琪爾的見解不是這樣罷?”波谷居朗泰答道:“我承認(rèn)他的《埃奈伊特》第二、第四、第六各卷都很精釆;但是那虔誠的埃奈伊,勇武的格勞昂德,好友阿夏德,小阿斯加尼于斯,昏君拉底奴斯,庸俗的阿瑪太,無聊的拉維尼亞,卻是意趣索然,令人生厭。我倒更喜歡塔索和阿利渥斯托筆下那些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
老實人道:“恕我冒昧,先生讀荷拉斯是不是極感興趣呢?”波谷居朗泰回答:“不錯,他寫了些格言,對上流人物還能有點益處;而且是用精悍的詩句寫的,比較容易記。可是他描寫勃蘭特的旅行,吃得挺不舒服的飯,兩個粗人的口角,說什么一個人好比滿口膿血,另外一個好比一嘴酸醋等等,我都懶得理會。他攻擊老婆子和女巫的詩,粗俗不堪,我只覺得惡心。他對他的朋友曼塞納說,如果自己能算得一個抒情詩人,一定高傲得昂然舉首,上觸星辰:這等話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價值。愚夫愚婦對于一個大名家的東西,無有不佩服的。可是我讀書只為我自己,只有合我脾胃的才喜歡。”老實人所受的教育,使他從來不會用自己的眼光判斷,聽了主人的話不由得大為驚奇;瑪丁卻覺得波谷居朗泰的思想方式倒還合理。
老實人忽然叫道:“噢!這兒是一部西塞羅;這個大人物的作品,閣下想必百讀不厭罷?”那佛尼市元老說:“我從來不看的。他替拉皮里于斯辯護也罷,替格魯昂丟斯辯護也罷,反正跟我不相干。我自己經(jīng)手的案子已經(jīng)多得很了。我比較愜意的還是他的哲學(xué)著作;但看到他事事懷疑,我覺得自己的知識跟他相差不多,也用不著別人再來把我教得愚昧無知了。”
“啊!”瑪丁叫道,“這兒還有科學(xué)院出版的二十四冊叢刊,也許其中有些好東西罷?”波谷居朗泰說道:“哼,只要那些作家中間有一個,能發(fā)明做別針的方法,就算是好材料了;可是這些書里只有空洞的學(xué)說,連一種實用的學(xué)識都找不到。
老實人道:“這里又是多少劇本啊!有意大利文的,有西班牙文的,有法文的。”元老回答:“是的,一共有三千種,精采的還不滿三打。至于這些說教的演講,全部合起來還抵不上一頁賽納克,還有那批卷帙浩繁的神學(xué)書;你們想必知道我是從來不翻的,不但我,而且誰也不翻的。”
瑪丁看到書架上有好幾格都插著英文書,便道:“這些書多半寫得毫無顧忌,閣下既是共和城邦的人,想必喜歡的罷?”波谷居朗泰回答說:“不錯,能把自己的思想寫出來是件美事,也是人類獨有的權(quán)利;我們?nèi)獯罄娜耍P下寫的卻不是心里想的;凱撒與安東尼的同鄉(xiāng),沒有得到多明我會修士的準(zhǔn)許,就不敢自己轉(zhuǎn)一個念頭。啟發(fā)英國作家靈感的那種自由,倘不是被黨派的成見與意氣,把其中一切有價值的部分糟蹋了,我一定會喜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