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哈迪(1)
- 覺醒
- 薩菲娜·德福奇
- 4970字
- 2017-12-15 16:20:25
地點:埃及,開羅
日期:不久的將來
1
“哈迪,”唐婭·亞瑟德在廚房里扯著嗓子喊道,“去開一下門好嗎?那該死的鈴聲弄得我頭都疼了。”
門鈴繼續響著。
“哈迪,你聾了嗎?我叫你去開門呢。”
哈迪正歪著頭,眉毛擰作一團,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腦屏幕。他自己設定的難題正在屏幕上閃爍著,仿佛在嘲弄他。
“啊?”一塊濕抹布抽到他臉上。
“門啊,哈迪,去開門。你這個臭小子,我唯一的兒子,除了自己腦袋瓜子里的東西,其他什么都聽不見。”
哈迪搖了搖頭,晃走縈繞在腦袋里的迷霧,把椅子向后一推,向惱人的鈴聲跑去。
“你好。”哈迪用一只手遮住眼睛,擋住正午炙熱的陽光。
“你是哈迪·亞瑟德嗎?”
“是的。”
“有封信要給你。”門外站著一個身穿灰色西裝的男人。在低矮的門廊里,他不得不哈著腰。
哈迪打量著這人。在這個充滿色彩和喧囂的世界里,他暗淡的顏色看上去非常怪異。他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是灰色的,頭發、皮膚、甚至連眼睛都很暗淡。在一片枯燥的灰暗之中,唯一略顯生動的是他口袋上那個奇特的裝飾徽章:兩把鑰匙交叉在一起,一把銀色,一把金色。哈迪眨了眨眼。
男人把一張疊好的紙推到他的面前。“你必須現在就看,馬上給我答復。”
“你是誰?”唐婭像幽靈一樣出現在兒子旁邊。“你想干什么?”
哈迪伸出手,茶色的眼睛定定望著手上的紙。
“這是什么?”她一把從哈迪手中搶過那封信,瞪著那個暗淡的陌生人,“你想讓我兒子干什么?”
那男人沒有作答。唐婭的視線落在金色打印字體上:
哈迪·亞瑟德
我們是一家富有聲望的研究所,特邀你來參加面試,希望你能成為我們培訓部的新人。
如果你接受邀請,我們將于星期四早上7點來接你。
教育部部長,財務部部長,高等生命研究所所長
唐婭抬起頭,重新望向那人,只見他弓著腰站在那里,整個身子看上去就像一個不情不愿的問號。迷惑使得她本就擠在一起的眉毛越發緊湊起來。
“哈迪·亞瑟德,你作為信息科技領域的杰出人才,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我們查閱了你的在校記錄——看過你的學習成績。在你選擇的科目上,你是一名很有潛力的天才。如果能被研究所錄取,夫復何求?你從此再也無需為未來擔憂,你的母親也一樣。”他滔滔不絕宣傳了一通,最后鞠躬道:“我強烈建議你抓住這個機會。”
唐婭抬頭看著這個長相和講話方式都很怪異的男子。他說起話來就像中間不需要換氣一樣。一個外國人。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國家發放的眼鏡放大了他的眼睛,讓它們看起來像兩個巨大的棕色茶托。厚厚的眼鏡托已經掉漆,笨拙地架在他的小鼻子上。
哈迪爸爸的樣子在唐婭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她英俊帥氣的丈夫因在街上大喊“為了埃及的自由”而丟了性命。
她在想,要是他現在看到他們所面對的新埃及,又會怎樣看待他們。他會感到欣慰還是會像她一樣,看到光芒和顏色正在慢慢地從人們眼中褪去?
他是否會像她這樣站在一邊,看著曾經點亮他們的眼睛、在他們心中熊熊燃燒的火焰慢慢熄滅?現在他們的肚子鼓鼓囊囊——充滿了甜食和速食;很多人的錢包越來越鼓,自己也越來越鼓。唐婭嘆了嘆氣,心頭突然一痛,因為她意識到,丈夫是不會感到欣慰的。
他們的開羅也已經變成暴發戶的天堂。一個資本主義的玻璃大都市——摩天大樓高聳入云,好像要將天國穿透——遮擋住了人們祈禱的屋子。在冰冷的鋼筋森林里,他們顯得那么渺小。
閃耀的高樓大廈相繼拔地而起,而神靈的忠實信徒卻越來越少。
似乎再也沒有人有時間向真主祈禱。
曾經人們響應召喚垂頭禱告的天籟般的聲音現在已變成低聲細語。那一度吸引父親與兒子、母親和女兒在同一唱詩班中吟唱、將他們緊密連接的動聽聲音,如今已變得嘶啞。新開羅和它的人民因為對物質的追求、對名望的渴望,切斷了與真主的聯系。
唐婭心里背負著堅定的信仰,深切渴望給獨子一個更好的未來。她低頭看著哈迪,淚濕杏眼。
“我不同意。”她露出的笑容轉瞬即逝。她不喜歡這個全身灰色的男人和他那古怪的談話方式。
“女士,恕我直言,這由不得你來決定。”男人看著哈迪。“亞瑟德大師,你才是被邀請的人,應該由你來做決定。”
哈迪羞愧地看著地面,內心五味雜陳,翻騰奔涌。“我會去的。”他小聲地說。
灰色男人站直了身子。“你不會為你的選擇后悔的。”他輕輕地抽走唐婭手上的紙,將它平放在手掌上,遞到哈迪面前。
哈迪伸出一只顫抖的手。
那男人抓起哈迪的食指往發黃的羊皮信紙上按了一下。
一個黯淡的污點開始向外蔓延,直至席卷整張信紙。唐婭不由倒吸一口氣,一只手飛向自己的喉嚨。她看到自己兒子的一小部分靈魂永遠地消失了,只覺得有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心臟,往里面注滿了恐懼。
2
記憶中舊街市的喧嘩與氣味突然竄入唐婭的腦海。如今街市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丑陋的購物中心,全身都是玻璃幕墻。唐婭正躲在這棟建筑的后面疾步前行。
中心廣場上曾經的橙色迷宮——那些縱橫交錯、灰塵密布的狹窄隧道早已成為歷史。望著如今鱗次櫛比的商店和貨攤,唐婭的心頭滋生出一種奇特的情感,一種傷感的喜悅。她在一條人跡罕至的街道上快步走著,好像聽到了賣酒郎此起彼伏的叫賣聲,甚至可以聞到肉桂和各種香料的芬芳,但她心心念念的還是自己的兒子。
她兒子哈迪此刻獨自待在他們那簡陋的家里,正在褪色的鍵盤上打著字,調查那間給他帶來那么多希望,同時也在他心里激起強烈思想斗爭的研究所。
唐婭撥開珠簾,走進一間古老的絲綢店。珠簾沙沙,劃開又合上了。
屋里各色各樣的布匹一直堆到了天花板,如同一座小山包。艷麗的布匹在夕陽下閃閃發亮;只可惜現如今幾乎沒有人會穿得如此鮮艷了。
門簾沙沙作響,街市的老婦人出現了。她的草鞋揚起了一陣灰塵,黃棕色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嘴里沒有一顆牙。
“我是來付錢請你幫我占卜的。”唐婭也笑了笑,拿出一枚硬幣。
“現如今哪里還有人相信我這老太婆的胡言亂語。”婦人用粗糙的手指著一個歪歪扭扭的柜臺,上面裹纏著鑲有小金片的藍綠色絲綢,勉強支撐著一臺破舊的收銀機。
老婦人拖著腳在泥地上走著,唐婭緊隨其后。“我母親和她的母親都相信占卜,所以現在我也相信。我們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地把那些古老的方法統統拋棄。”
老婦人點了點頭,走到柜臺后面,坐到了屬于她的位置上。她把手伸進袍子里,拿出一包用深黑色絲綢裹著的東西,輕輕放在她們面前。她小心翼翼地翻開絲綢的每一個角,全部掀開后,露出了一副塔羅牌。
她輕輕地撫平那塊絲綢,向唐婭伸出兩只滿是皺紋的手掌,將紙牌遞給她。
唐婭閉上眼睛,讓腦海中的每個角落都充斥著哈迪的臉。她伸手摸到紙牌,拿在手里翻來翻去。無數的聲音在她記憶的長河中低吟,各種語言彼此交織碰撞。此刻,紙牌粗糙的邊緣成了她與21世紀的唯一聯系。她緊閉雙眼,讓自己的問題通過皮膚流進紙牌里。接著,她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
“把它們放在這塊布的中心。”老婦人說,濕潤的眼睛緊盯著唐婭。
骨瘦如柴的手指翻開了三張牌。一束落日的余暉順著街道投射進來,落在了她們面前的塔羅牌上,塵埃在光束間翩翩起舞。
“‘隱士’代表你的兒子。”老婦人一邊用一枚鉤釘輕敲第一張牌,一邊審視唐婭的臉,看她是否聽得明白。“你就是為他來找答案,對嗎?”
唐婭點點頭。
老婦人搖了搖頭,水汪汪的眼睛重新望向眼前的牌陣。“他正要進入一個我進不去也看不了的地方,很模糊,很不清晰。”
“請您繼續說。”
“你的兒子很模糊,有一些東西籠罩著他,像是灰色的迷霧。他的五官也不清晰。”老婦人皺了皺眉頭,她的額頭簡直就是一幅溝壑縱橫的地圖。“唯一看得清的就只有指向他的那些劍——從四面八方指向他的心臟。”
唐婭倒吸一口氣,但老婦人用手示意她安靜。“不要害怕,他受到了保護,那些劍找不到他,而且他負責為其他人指明方向。他的手指有魔法,強大的魔法。”
“您還看到什么了?”
“很難說,我不確定。他的路并不好走,十分曲折,但他一定要走下去,那條路會帶他到‘教皇殿堂’。”
“那我應該讓他走嗎?”
老婦人呼了一口氣,雙手握住唐婭的手。“親愛的,恐怕這由不得你。”
3
“該死!”唐婭把布滿灰塵的聽筒摔回支架上,耳邊還回響著研究所的自動回復。
“感謝您致電開羅高等生命研究所。我們現在暫時無法接聽您的電話,請稍后再撥。”
“好吧,”她大聲說道,“山不過來,我就過去。”她用粗糙的手指很不熟練地敲了一下哈迪電腦邊的鼠標,屏幕閃爍著激活了,他們昏暗的家頓時亮了一些。唐婭點了點郵箱圖標,一個頁面跳了出來,嚇得她趕緊往后一靠。她非常緩慢地把研究所的郵件地址輸入“收件人”一欄,仔細核對著灰衣男人昨天留下的名片上的每一個字母。
尊敬的教育部部長:
很抱歉,但我的兒子哈迪·亞薩德已經改變了主意,所以他不會去你那里面試。
謝謝你對他事業的關心。
此致
敬禮
唐婭·亞瑟德
唐婭微笑著靠回椅子上,點擊了發送。
“砰”的一聲打破了空洞的寂靜。
致命錯誤。你的郵件發送失敗。
屏幕上的句子像是在嘲笑她,淚水刺痛了她的眼睛,絕望的憤怒填滿了她的心扉。
“媽媽,我回來了。”
唐婭擦干眼淚,用力按下電腦的關機按鈕——這臺老舊的電腦把這個小房間的一個角落占了個滿滿當當。“我在這里呢,哈迪。”
“媽媽,我今天數學考試又拿了一個A。”哈迪燦爛地笑著,把沉甸甸的破書包往椅子上一扔。
“聰明的孩子。”唐婭伸出手臂,將他擁入懷中。“你真是我的好兒子,哈迪,我為你感到驕傲。”她親了親他的額頭,然后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看著他一雙棕色的大眼睛說:“作為特別獎勵,我們去看望法拉和她的孩子們,一起大吃一頓,怎么樣?”
“好啊,媽媽。”
“很好,那去收拾你的東西吧,我們明天天亮就出發。”
“但是,媽媽,我明天有面試啊。”
唐婭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胡說。我可不想再談那個奇怪的研究所了,我們一大早就走。”
“但是,媽媽,”哈迪低頭看著地面。“我在信息技術方面很在行,我就擅長那么點東西,我想去試試。”
“將來還會有很多其他機會,你現在年紀太小,做不了那么重要的事情。快回房打包去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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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唐婭夢到了一座璀璨的白色城市——這個城市閃耀著銀色的光芒。在夢中,她懷疑這就是天堂。
在夢里,唐婭感覺自己全身輕飄飄的,自由自在。她在城市上空飛翔,還俯沖下去,想要近距離看看城市中心發出耀眼白光的那個地方。
原來在中心位置閃閃發光的是水晶碎片——一簇簇高大的晶石,五光十色。夢中的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其中一塊水晶。
當她的手指碰到平滑的水晶邊緣時,一種平靜與祥和的感覺涌入她靈魂的最深處,她整個身體充滿了光芒和愛意。她全身都感到溫暖,仿佛回到了兒時母親的懷抱。她還聽見自己笑出了聲,帶著孩童般最純真的歡樂咯咯地笑。
遠處的某個地方,一首搖籃曲斷斷續續飄入她的腦海中,是媽媽甜美的歌聲在溫暖的風中飄蕩。歌聲若隱若現,唐婭努力地回想那些遺忘已久的歌詞,想要把它們的意思拼湊起來。
接著,就像解開了一道古老的謎題一般,她記起了這首曲子,明白了個中含義。這首歌并非出自她的夢或是她去過的任何地方,它讓她明白,自己無須懷疑,唯有認命,接受紙牌的預言,接受宿命的安排。
她知道,哈迪一定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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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有些擔心,但是媽媽,這只是一次面試。”哈迪用手把頭發撫平。
“孩子,我確實很擔心。我不喜歡他們聯系你的方式。”唐婭從一盆渾濁的水中拿出一塊布來,輕輕擰干,又給他擦了一遍臉,繼續說道:“整件事很奇怪,那個男人很奇怪,我都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好人。我怎么可能把我唯一的兒子托付給一個我們一無所知的組織呢?”
“但是,媽媽,我們對他們還是有一些了解的。至少,我了解。”他抬起頭對媽媽笑了笑。“你不會認為你的天才兒子會毫無準備地去參加這么重要的面試吧?”
“當然不會。”唐婭語氣柔和起來,嘴角也露出了笑意。
“那是一個大型研究機構,他們在世界各國的首都都有分部。”哈迪之前調查的數據如照片一樣在他腦中閃現。他繼續說道:“他們的運營方式非常與眾不同,很特別。他們幫助那些像我們一樣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媽媽,他們為窮人打開大門,他們把窮人看成寶,而不是把他們當成社會的負擔。”
“好吧,我想象不出那些古老的銀行財團怎么會接納這樣的運營方式。”
“剛開始確實接受不了,他們持謹慎態度,但是研究所在最近的世界金融危機中表現很出色,甚至蓬勃發展,于是他們的態度好像變了。”哈迪自豪地挺起胸。“媽媽,現在他們向我張開雙臂,想要我加入。我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一個隱形人,一個沒人關注的男孩,變成了哈迪·亞瑟德大師。”
“我關注你啊,兒子。”
“是的,現在,他們也關注我了。”他握住媽媽的雙手。“他們關注我,媽媽,而且他們想要我。這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