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先生，我們今天要做什么呢？”哈迪透過貼膜車窗向外看去，一派荒蕪、單調乏味的沙漠景色向后飛馳而過。他驚嘆地看著這輛閃亮的豪華轎車在車流中來回穿行，仿佛其他車都在為它讓路一般。

司機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道路。

哈迪上下打量著他。雖然五官有些不同，但他和昨天登門的那個男人如出一轍：一樣的西裝，一樣的暗灰色皮膚，一樣空洞無神的雙眼。“我需要待一整天嗎？具體測試些什么呢？”

“到時候就知道了。”

“但是我應該做什么準備呢？我都不知道他們會問我什么，我……”

司機舉起一只手。“我們很快就到了，他們會向你解釋清楚的。”

哈迪嘆息著往后一靠。車子自如飛馳著，他把前額抵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滿懷敬畏地看著自己的祖國。他任由思緒回到從前，回想著以前去開羅旅行的種種。公交車的車身全都銹跡斑斑、坑坑洼洼，車窗上的玻璃早已消失不見，它們在狹窄的馬路上見縫插針，蹣跚并行，刺耳的喇叭聲和剎車聲此起彼伏。每每他站在擁擠如沙丁魚罐頭的公交車里拼命穩住身形，空氣里總彌漫著汗臭味，嘴巴里全是沙子。大公交車在擁擠的馬路上霸氣側漏，不時擠開擋在前面的小汽車，或是沖著超載的自行車狂按喇叭。哈迪不由微微一笑，心下暗想，眼前這種旅行方式舒服多了。

“看！”司機指著窗外道，“我們到了。”

哈迪下了車，將手放在眼前遮擋10點鐘的艷陽，研究所黯淡的灰色墻壁赫然聳立在他面前。即使透過棱角分明的邊緣投射來埃及的烈日，也無法為這棟晦暗的建筑增添光彩。

哈迪感覺到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便任由對方帶著自己來到了巨大的前廳。他們沿著瓷磚地面往電梯走去，腳步聲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著，分外響亮。電梯悄無聲息地把他們送到了23樓。

電梯門“嗖”一聲打開了，一股冷風撲面而來。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他們沿著一眼望不到頭的走廊向前走去，一路上沒有碰見一個活人，七拐八拐之后，來到了一扇標有“新生”二字的門前。

那人拿出一張卡在門口刷了一下，門“咔噠”一聲開了。他輕輕推著哈迪跨過門檻，進到屋里，把他帶到一把孤零零的椅子旁。椅子前面是一臺電腦。他按著哈迪的肩膀讓他就座，然后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哈迪回頭看了看那扇門，一陣不安席卷而來。

“你好！”一個聲音從眼前的電腦傳來。

哈迪回過身面對屏幕。“額，你好。”

“我是你的主考官。接下來將由我來對你進行面試，結束時我會通知你，并向你傳達測試結果。”

“嗯，好吧。”哈迪緊張地在座位上動了動，眼睛掃視著空蕩蕩的房間。

“答題時請保持安靜，除非我要求你講話。如果你通過了本次測試，我會成為你的導師。測試一，第一部分，被測試人：哈迪·亞瑟德。”

哈迪咽了口唾沫，松了松領帶。他不習慣由一臺機器來告訴他該做什么，那是媽媽的工作。

屏幕亮了，上面出現了大量的圖片和文字。一系列解碼后的數字和代碼出現在他眼前，在這個昏暗、冷漠的房間里閃爍著。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氣，掰了掰指節，手指懸在了鍵盤上方。

當眼前的數據完美歸位，他覺得自己放松了下來，肩膀也不再緊繃。他感覺自己體內的個人電腦“咔嗒”一聲啟動了，忽然之間，他感到無拘無束，充滿活力。

哈迪的手指在鍵盤上揮舞著，就像一位正在舉辦專場音樂會的鋼琴家，完美無瑕地彈奏出魔法般的音符，只不過他的音符是數字罷了。他敲擊鍵盤，點擊鼠標，一路過關斬將，不時面帶微笑。在他眼里，那些沒完沒了的陷阱只夠用來對付小孩子。他搖了搖頭，敲下回車鍵，結束了最高級別的測試。

“恭喜你，亞瑟德大師，”電腦說道，“你已成功通過測試。”

“謝謝你。”

“我可以叫你哈迪嗎？”

“當然可以。”他向前探了探身子。“那我怎么稱呼你呢？”

“我叫克洛伊。我將是你在研究所培訓期間的個人導師。”

“好的，克洛伊。接下來做什么呢？”

“我們會通知你媽媽你已經被錄取，近期不會回家。你的第一階段培訓計劃共計12周。在此期間，你不可以離開研究所。一旦完成該階段培訓，你可以休幾天探親假。你可以在每周六上午8：00到9：00之間和你媽媽聯系一次，在這段時間，我們會創建一個視頻鏈接。”

“哦。”

“你將會在我的指導下完成一個結構化的培訓課程，該課程包括很多詳細的模塊，希望你能在課外繼續學習。”

“我是唯一的新人嗎？”

“你是來自世界各地將近五百個新人中的一個，稍后會有人帶你去與其他新人見面，還會帶你去看宿舍和餐廳。在早上的入門訓練開始之前，你有一段時間可以休息。再見。”

他面前的電腦息屏了。

既來之，則安之。哈迪聳了聳肩，大聲說道：“歡迎回家！”

5

“她總是那么友好嗎？”哈迪似笑非笑地望著身旁的年輕人問道。這小伙子是剛剛分派給他的研究所引導員，而他問的是剛剛接待他們的那個前臺姑娘。那人揚了揚一邊的眉毛，就算回答了。

前臺姑娘走了回來，動作就像機器人一般機械。她看也沒看他，徑直把一摞疊放整齊的灰衣服放在了柜臺上。

“兩條褲子、兩件襯衣、一雙鞋和五套內衣。”她把接待臺上的寫字板轉向他，又遞給他一支筆。“在這里簽字。”

“謝謝。”哈迪瞥了一眼她的身份識別卡。“謝謝你，3016。”

“以后每逢周三和周六，你就把要洗的臟衣服放到籃子里，然后每周來這兒取一次替換的衣服，明白嗎？”

“額，明白了，好的。”

前臺姑娘從他手里接過筆，檢查他是否把名字簽在了正確的位置。發現沒問題后，她朝他點了點頭，便轉身背對他。

見她走開，哈迪對她說：“祝你一天愉快。”接著，哈迪抱起那疊衣服，轉向他的陪同。“接下來去哪兒？”

“來，我帶你去宿舍。”

“好極了。”他跟上年輕人的腳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IM4039。”

“IM？”

“研究所成員的英文首字母。”

“哦。”哈迪邊走邊打量他。“你來這之前沒有名字嗎？”

“有，但研究所希望我們能用自己獨有的身份編號。”

“說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哈迪充滿期待地笑著，小跑著跟上他。

4039低頭看了他一眼，沒有作聲，繼續往前走著。

“你家是哪里的？”

“我家在西班牙，但我已經來研究所5年了。”

“哇，那你一定很想家吧？”

他們來到了一道門前，引導員把手腕伸向一個掃描儀，門“嘩”的一聲開了。“我在研究所里什么都不缺。”

“但是你不想你媽媽嗎？”

4039停了下來。

哈迪繼續保持原速前進，不知不覺走在了前面。當意識到那人不在旁邊時，哈迪轉身看著他。“我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嗎？”

“沒有。這是你的房間。”

哈迪匆匆走回來，順著引導員的手勢往敞著的門里四下打量著，一顆心頓時涼了半截。“噢。”

除了一張床、一個衣柜、一些架子、一張電腦桌以及桌上那套看起來很昂貴的電腦設備之外，這個房間里便空無一物了。光禿禿的米黃色墻壁讓他想起廚房水槽里媽媽洗過茶壺后的水。唯一的一扇窗只有信箱大小，而且如此之高，從外面斜照進來的矩形光束看起來像是來自外太空。哈迪想起家里的房間，內心一陣翻騰。

“你很幸運。因為你是IT部的新人，研究所讓你一人住一間房。他們猜想你不希望被任何事分心。”4039抱臂倚在門框上。“我已經來這么長時間了，還得和別人住一屋。”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

“你室友叫什么名字？”哈迪強忍淚水問道，希望自己的聲音沒在顫抖。他把那疊衣服放到了堅硬的床上。

“5632。他是財務部的新人，我也是財務部的。”

“哇，錢呀？”哈迪背對著他，忙著展開那堆衣服。“我媽媽常說那是一切罪惡的根源。”

“或者說是使這個世界運轉的根源。我得走了。晚飯時間是17：30，餐廳就在走廊盡頭。”他邊說邊轉過身。

哈迪吸吸鼻子，用衣袖在鼻子下擦了擦。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會過來叫你一起，帶你到處看看？”

哈迪笑著點點頭。“謝謝你。”

6

接下來的幾個月，哈迪在研究所的日子有如白駒過隙，一晃而過，感覺比此刻屏幕上快速滾動、模糊作一團的數據還要快。他正在上克洛伊為他設置的初級培訓課。

“好了。”哈迪用力一擊回車鍵。“又解決了一個問題。”

“恭喜，哈迪大師。你以創記錄的成績完成了這項測試。”

“謝謝你，克洛伊，”他沖著屏幕笑道，“你沒有難度大點的測試嗎？這些都太小兒科了。”

“哈迪大師，研究所為你設計了一套嚴格的學習計劃，我們不得偏離。”

“我知道，我理解，但是我想接觸些能測出我真實水平的東西，能幫我提升的東西。”

電腦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導師開始查看服務器，屏幕上彈出了幾個窗口，一幕幕的數字和代碼出現又消失。“你進步很快，哈迪大師，”克洛伊說話時數據繼續在屏幕上滾動，“也許我可以給你找些額外測試，你可以晚上做。”

“太好了。”他往椅背上一靠。“畢竟，上完課在這里就沒什么事可做了。”

“你也知道，你要按照研究所要求，只參與必要數量的社交活動，以便能順利學習。任何額外互動都可能妨礙你和你的學業。”

“噢，拜托，克洛伊，我才15歲。”他嘆了口氣。“整天對著一臺電腦對我沒好處啊。”

屏幕上的一切活動都停止了，只有光標在閃爍。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不只是一臺電腦。”哈迪坐著向前探了探身子。“我剛才是說，我也該跟小孩相處一下，真正的小孩，我的同齡人。”

房間里只剩下硬盤沉悶的呼呼聲和空調機柔和的嗡嗡聲。他溫柔地觸摸著屏幕的側邊。“拜托，克洛伊，你知道我沒別的意思……你一直是我在這里最好的朋友。”

電腦又運行了起來。

哈迪暗自笑了起來，沖著屏幕上方閃爍的綠燈眨了眨眼心想：我敢肯定，有時候她能通過那個攝像頭看到我。他搖了搖頭，十指交叉，往前伸展著胳膊。“好啦，你給我弄到什么了？”

“來看看你覺得這個怎么樣，哈迪大師。”克洛伊的聲音雖然還有點呆板，但已經恢復了友好。“現在，在我解釋這道題之前，請向我保證你不會再去網上閑逛。你也知道自己多么容易分心。”

“我保證。”他說著又靠回了椅子上。

“好吧，這里的假設性問題是為干旱地區的水凈化廠融資。當地經濟萎靡，勞動力技能低下。”

“好的。”

“你可以進入研究所的主機，”克洛伊繼續說道，“能查看財務賬目和之前的商業發展歷程，以便你能有精確數據做支撐，得出研究結論。但是剩下的，就需要你自己來琢磨了。”

“明白。”哈迪蹙眉領會克洛伊的指令，腦袋已經開始設計自己的數字足跡和可能路徑了。

“我會追蹤你的練習，記錄你的路徑。此次測試的目的是通過盡可能少的查詢解決問題。30秒后開始計時。”克洛伊最后說。

這導師還未完成倒計時，哈迪的手指便已經在鍵盤上飛舞了。

克洛伊的圖標從屏幕角落消失了，由他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在這個世界，他比在任何地方都要舒適自在。

室內的一切漸漸退出哈迪的視野，他眼中只有面前的任務。哈迪的操作速度快得宛如一位老練的程序員，他打開一個又一個窗口，獲取數據，輸入代碼，手指在鍵盤上飛動，快如一團光影。他偶爾也會暫停一下，把眼鏡往鼻子上推一推，或者盯著天花板尋找靈感，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這個世界幾乎無人能進得去，更不用說如此從容地操作了。

他知道自己是個電腦怪人，但他不在乎。

在此期間，他偶然發現了研究所曾在索馬里開展的一個項目。他欣喜地發現，雖然看上去困難重重，這個項目卻非常成功，而且，根據他打開的那些表單和成本記錄判斷，它為研究所賺了不少錢。

想到自己就快想出解決方案了，他不由為之一振，加快了編碼速度。

“該死。”匆忙之間，他的小指敲錯一個鍵，電腦刺耳地響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啦。”他咕噥著按了退格鍵。

眼角的余光中，他隱約瞥到屏幕上出現一個象形文字一樣的圖像。但當他的目光轉到圖像出現的地方時，它卻消失了。“哇，那是什么東西？”

哈迪的雙手停在了鍵盤上。

好像是在回應他那未說出口的問題，圖像再次出現了。

“原來是一只鳥。”哈迪心想。

“好吧，好吧，讓我們瞧瞧你想干嘛，小渡鴉。”他說話時只見小鳥再一次一閃而逝。

哈迪大笑起來。“明白了，你想這么玩，是嗎？那我們就玩玩捉迷藏吧。”

他沿著虛擬通道，往回操作，關掉了一些窗口，逆向運行了代碼。他把舌尖伸出嘴角，小心翼翼地跟著渡鴉，心中確信它想把他帶到某個地方。

每當他以為找到了它的來源時，電腦就會擋住他的路徑。“該死。”他試了別的路徑，結果仍是一樣。他靠到椅子上，呆呆地盯著屏幕。哈迪可不甘失敗，于是他再次回到索馬里的那個項目，決心從頭開始。他瘋狂地敲著鍵盤，最終發現了一個不認識的IP地址。他靠近屏幕細看，臉上寫滿了疑惑。“英國，倫敦，”他念出了聲，“肖爾迪奇[1]。肖爾迪奇那里會有什么？”

渡鴉再次閃動起來，這一次，它沒有立即消失，而是在屏幕上盤旋，撲扇著翅膀，身子隨之上下浮動，好像在等他跟上去。顯示器突然響了起來，聲音就像有人踩到了風笛上，屏幕閃爍了一下，然后所有的燈都滅了。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