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于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诵摹闷湔呒础佬摹?,‘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33]。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生,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炖怼擞徊⒘ⅲ灿小炖怼癁橹?,‘人欲’又從而聽命者。”
【譯文】
徐愛問:“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若以先生精一的教訓推演,此話似乎不妥當?!?
先生說:“正是。心亦一個心,沒有夾雜人為因素的稱道心,夾雜人為因素的稱人心。人心若能守正即是道心,道心不能守正即是人心,并非人生有二心。程子說人心就是私欲,道心就是天理。如此好像把道心人心分離開來,但他的意思實際上是一體的。而朱熹認為道心為主,人心聽從于道心,則認為有兩個心了。天理私欲不能共存,哪有天理為主,私欲又聽命于天理的呢?”
十一
【原文】
愛問文中子[34]、韓退之[35]。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后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愛問:“何以有擬經之失?”
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后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
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刪述《六經》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
愛曰:“著述即于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于道無補?!?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樸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讠堯>;<;讠堯>;[36][náo]于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37]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鬃右蕴煜潞梦闹L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于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稌纷浴兜洹贰吨儭芬院?,《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38],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抖Y》《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鬃咏詣h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后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于《春秋》,雖稱孔子作之[39],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40],是有減無增??鬃邮觥读洝?,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洞呵铩芬院?,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41]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志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為圣人復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實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于世,而不復知有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啟之?!?
愛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若無《左傳》,恐亦難曉?!?
先生曰:“《春秋》必待《傳》而后明,是歇后謎語矣,圣人何苦為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愛曰:“伊川亦云:‘《傳》是案,《經》是斷。’[42]如書‘弒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圣人作經之意。如書‘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問其弒君之詳?征伐當自天子出[43],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圣人述《六經》,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則嘗言之?;蛞蛉苏垎枺麟S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若是一切縱人欲、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44]此便是孔門家法。世儒只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圣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嘆曰:“此非達天德者未易與言此也!”[45]
又曰:“孔子云:‘吾猶及史之闕文也。’[46]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痆47]孔子刪《書》,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刪去繁文,后儒卻只要添上?!?
愛曰:“圣人作經,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48]以下事,圣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
先生曰:“羲、黃之世,其事闊疏,傳之者鮮矣。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樸素,略無文采的氣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愛曰:“如《三墳》[49]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
先生曰:“縱有傳者,亦于世變漸非所宜。風氣益開,文采日勝,至于周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義、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一。孔子于堯、舜則祖述之,于文、武則憲章之[50]。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但因時致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51]。況太古之治,豈復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專事無為,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業。后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只是講得個伯術?!?
【譯文】
徐愛請先生比較一下王通和韓愈。
先生說:“韓愈是文人中的英才;王通是一位賢能大儒。后人僅僅因為文章詩詞的緣故,就十分推崇韓愈,其實韓愈比王通差得遠?!?
徐愛問道:“那么,王通怎么會有模擬經書這種錯誤的呢?”
先生說:“模擬經書恐怕也不能全部否定。你姑且說說后世儒學之士寫作的目的與模擬經書比起來有何區別?”
徐愛說:“后世儒者的編著不是沒有求名之意,但明道是最終目的;而模擬經書完全是為了求名?!?
先生說:“著書講經以闡明圣道,仿效的又是什么呢?”
徐愛說:“仿效孔子刪述《六經》以闡明圣道?!?
先生說:“既然如此,模擬經書不就是仿效孔子嗎?”
徐愛說:“編著須對道有所發明闡釋;模擬經書仿佛只是仿照經書的形式,大概于明道無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