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即便有過一剎那的溫暖,也是因為你是我的擺渡人(2)
- 如若不知前方,就守心自暖
- 簡寬
- 4711字
- 2017-11-29 11:39:37
他把蘭花一棵棵取出,粗白根須裹著新鮮泥土,細長綠葉如同樸素草莖,花苞隱約其間,難以分辨。他把那些蘭花種在原先的那些陶土盆里。每天清晨,他會圍繞著它們,悄悄說話。他們像親密的伙伴,彼此知道需要什么。
暮春時,它們的頂端紫色而生澀的花萼翹立起來,花苞開放了。淺綠色花朵不顯眼,有沁人心脾的花香淡淡漫開,令人心里通透,沒有雜念。
春天過后,搬離了那個小屋,卻一直難以忘記那個花園。它們氣味清雅,毫無驕矜,不禁令人遐想。
過去的一些日子,以及后來的那些日子,走過許多地方。即便相處的光陰短暫,也因為曾留下的腳步、聲音,以及情緒、情感,而眷念傾瀉。甚至一條小溪,一朵有暗香的花。
思念一棵金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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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時,常與爺爺一起上山挖金橘樹。背著籮筐、短鋤、水壺,走過大宅院后面的幽暗小路,走過嘩啦啦流淌的山澗旁邊的機耕路。一座木橋連接山澗兩岸。來到幽深的高山森林。清晨陽光從松針縫隙里灑到眼皮上,點點金光閃耀。鳥聲偶爾清脆地響起,如影隨形。爺爺把水壺給我,讓我在一棵大柏樹下等候。他順著灌木叢爬去,用手抓住雜草,小心地挪動腳步,一點一點地前行。茂密的綠草在風中搖擺,只能看得見爺爺烏黑的頭顱,他在草叢中揮舞著短鋤。
我在大樹下觀賞各類植物,采摘山花,看飛鳥低俯掠過林間。樹和草身上的露珠在晨光里閃爍。山風很大很涼快,如同潮水此起彼伏。湛藍的天色蔓延在群山之間,云朵輕輕。那一刻的時間和天地,格外幽靜澄明。
等了許久,他從草叢中返身出來,渾身沾滿露水,頭上汗跡斑斑。他的短鋤沾滿了泥土,背后的籮筐里裝滿了剛挖掘出來的幼嫩的金橘樹。赭石色的根須帶著新鮮泥土,橢圓的葉子嬌嫩厚實,花苞隱藏其中,有淡淡的清香。他將挖來的金橘放在我的身邊,然后繼續尋找它們的蹤跡。每趟回來,又采摘了幾棵。直到陽光蒸騰起松脂辛辣氣味的時候,才返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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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把這些金橘種在他的后院里,剩余的種在門口的谷坪邊沿。
爺爺的后院不大,他除了侍弄些花花草草,更大面積用來栽種一些家常菜,諸如西紅柿、茄子、卷心菜、韭菜等。那時候每家都有一個后院,都用來栽種青菜。爺爺把那些金橘種在菜圃周圍。它們是好養的植物,暮春未到,就長高了一截。它們如同蓬勃生長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它的乳白色花朵漸漸開放,很顯眼,遠遠就能聞到沁人心脾的花香。枝丫間長出了細小的刺,有點扎人。那是它被移植至此的一個原因。它們最后要成為一個綠色的柵欄。
普通人家的柵欄,都是隨便用竹條簡易圍起,只是為了防止飛禽進入菜圃,吃、啄幼小菜苗。爺爺內心細膩、清朗,知道金橘樹的用途。
暮春到來,它們成為一個綠色柵欄,美了院子,也美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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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們都愛到爺爺的后院去玩。那里像一個精心布置的伊甸園。金橘葉子與花朵散發的味道,令人心地通透。它們氣味清雅,令人心無雜念。
金橘花凋謝后,就結出了厚實的果實。皮硬,粒小,肉酸酸甜甜的。每到采摘的時節,爺爺都會請我們去享用,也會把果實分給宅院里的其他人家。金橘的果實可以曬干,用冰糖腌制成藥,止咳祛痰,清熱。每當我們肺熱或咳嗽,爺爺都會取出裝著金橘干的陶罐子,用筷子夾起,遞到我們嘴邊。
宅院里的人都喜歡金橘。金橘天性真實,沒有驕矜,到哪里都能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每年開春時節,爺爺都會心懷喜悅,背上籮筐、短鋤,去故地邀請它們。這在爺爺過世十幾年后,還在我心里留有印象。
她的名字,與那座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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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生的地方,是最偏遠的內村,徒步一個小時才能走出村口。村子很大,分為內村和外村。內村覆蓋著大面積的森林,氣息接近原始。外村恰恰相反,交通便捷,有日常集市和交易場所。
我和她,有數次清明回去內村。春天的山野,空氣清新,澗水清亮,略帶寒意。山上的杜鵑、梨花、桃花,正值大片盛開的時節。她帶我去以前居住的老房子,是一座傳統的江南宅院,庭院深深,鞍狀青瓦長滿青苔,朱色木門顏色褪盡,門口青草旺盛,開滿小花。房子人去樓空,已經成了鄰里放置物品的儲藏間,堆滿柴火、煤炭或農用工具。但是她記得房子曾經的結構,哪間是誰住的,皆清晰地記得。許多她與家人歡樂生活的場景,都歷歷在目。話語間她像是回到了童年,眉宇間歡喜濃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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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宅院門口的鵝卵石小徑,站在殘存的機耕路頭,她向我講述了許多那個時代的故事。內村的小溪、木林、石頭、動物,在門口劈柴、挑水、養牛、喂豬,諸如此類。她的眼睛會發出很亮的光,似乎在看很遠很遠的事物,然后慢慢黯淡下來。她說的都是一些斷斷續續但卻扣人心弦的記憶。她的口吻總是很愉快,帶著無邪,自動過濾掉了歲月覆蓋在上面的塵垢與雜質,只剩一種至真至純的綿綿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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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村的生活狀態接近遠古時代。林相蓊郁、靜謐、幽深。沒有商鋪和集市。所有人家幾乎都是自給自足。自種的青菜青翠,瓜果肥大。一條平淡無奇的馬路被修整成臨時的街市,偶爾內村人家會在兩旁交易物品。她說,馬路的對面,是內村的小學。中間隔著一條小溪,河岸兩邊住滿人家。打開房門,就可以在小溪內取水、浣衣、戲水、洗臉,熱鬧至極。她讀小學的時候,放學與伙伴常在溪邊摸魚,溪內水草飄搖,草美魚肥。夕陽斜照,岸邊蘆葦搖曳,柳絮飄飄,她的母親與村人在一旁清洗青菜、瓜果,父親清洗耕具、鋤頭,彼此笑聲不斷。常是玩至黃昏,與他們一同歸來。
溪上有座石橋,承載著兩岸人家的所有身影,也是她和伙伴上學過往的唯一通道。溪是村的眼睛,橋是人的命脈。橋的基座由四方的青色石塊壘成,一塊一塊鋪壘細致,錯落有致。石橋歷史久遠,承載她的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祖祖輩輩。夏天的暴雨猛烈,洪水會漫過橋面,孩童在上面踩水。橋上風景優美,農人在上面歇息、抽煙。夜晚涼風習習,年輕人在橋上借著月光喝酒、猜拳、唱歌,談鄉村的愛情,笑聲朗朗至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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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它們都被填平了。城里的二環路從村莊通過。現代化的建造,挖掘機與炸藥,填河填田,炸毀石橋。伐木機鋸下大樹,鋸去整片森林。曾經的原始、樸實轉瞬即逝。村莊冷清,再沒有取水、浣衣、戲水的聲音,沒有歌聲,沒有集市。頂替的是機器的轟鳴,挖掘機昂揚的方斗。沒有了河,沒有了橋,沒有了氣息。坍弛的巨大橋墩,像巨大的傷口展露在鮮泥堆外,記錄著橋的位置、殘存的歷史。
她站在等待拆遷的宅院門前。晚霞凄艷,山風凜冽。她看著白茫茫的前端,仿佛眺望給童年帶來無限樂趣與生機的小溪。我的眼前浮現出那些無限喜樂歡愉與天地共在的內村生活,卻再也看不見那曾經的橋的形狀。再也沒有人會知道。
他說,她是我的母親,那里有過母親清晨木杵起落的笑聲。
母親的名字與那座橋一樣,叫蘭溪。
那些舊物,他一直替我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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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蹲在門口抽旱煙。自得悠閑時,把在巷口玩弄泥沙的我叫回來,與他對弈。除了抽煙,那是他生活當中唯一的興趣。我不大會,許多步法都是他親手教我的,自然也不是他的對手。每次,他都說,讓你車、馬、炮,可我還是輸得落花流水,一塌糊涂。
有一些日子特別不喜歡與他對弈,覺得他只是在消磨閑余時光,從我身上尋找勝利的喜悅罷了。以后每次再叫我,就當作沒聽見,不耐煩地拐進小巷更遠的香火店,跟隨阿娘去折金紙,掙零花錢買橘紅糕點。此后他也不再叫我。
后來,一次他去省城出差,在書店里買了一本書,是指導少兒象棋入門的各種方法、步驟、規矩、心得,以及棋者修行的箴言。里面還留著一些空白的紙頁,抬頭印制“備忘錄”字樣。
那時那樣的書無論版式設計還是內容,都顯得較有前衛教育意識,買的人不多。我十二歲。他在米黃色扉頁上寫了八個字,作為他給我的贈言。我從巷里回來,他也不當面交給我,只是放在我的小書桌上。
這種含蓄是他特有的表達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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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回家時,閑著整理書房。
那幢青磚黑瓦、白墻高高聳起的老宅,即將面臨拆遷。
他走進來,把一個有拉封口的紅塑料袋交給我,里面存放著大大小小、顏色陳舊的物件。打開一看,皆是些往時物品。里面有一張出生證明,紙張早已經泛黃,上面用藍色鋼筆水歪歪寫著日期、姓名、體重、時辰、性別等等。我是父母的第三個孩子。
他把它塞進那本象棋入門的書里。那本書,我也都忘記了。幾乎沒有去看,但那些空白的“備忘錄”被我涂畫成許多船只、小樹、圓圈之類,一些用來摘抄勵志名言,也有一些用來寫自編的詩文,全都是些少年天馬行空的話。字寫得歪歪扭扭,很不整潔,東抹西涂的,呈現出慣有的不耐煩。
他說,挺喜歡的,我替你保留著它,經常翻閱呢。
看得出來,他很喜歡,如同他曾經保留著我的小學課本,用過的壞鋼筆,準考證,成績單,認為不好看的照片,諸如此類。
那些過時的、無用的紙張、票據、文字資料,幾乎都在那個袋子里。
他退出房門后,我翻動那本書,見扉頁上有兩行字,內容一樣:慎爾優游,勉爾遁思。上一行是他寫的,下一行是我照著臨摹的。
那天,我看到了許多東西,都是些時間里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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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拆遷后,家里許多格局產生了變化。
尤其所有物件的位置大都發生變化,有些舊東西清的清,丟的丟,有時候要找個物件,老半天都不知擱放到哪里。
有一天,我匆匆地趕回去,因為要辦理一個證件,急需準確的出生年月。聽說很小的時候因為某些特別的原因,父母改過我出生的日期。
我在書房抽屜里翻來覆去找了半天,找不著。
母親進來,問,找什么呀?
我急忙問,看見一個紅色的塑料袋沒?里面裝著一些資料的那個。
母親說,在你爺爺那里呢。
我嚇了一跳,差點沒冒出冷汗來。
母親見了,趕忙改口說,在大廳的案臺上。
母親以為那是他生前貴重的遺物,把它放在他照片下的抽屜里。
到那時候了,他還都替我保管著。
后來我把他替我保留的那些東西,都轉移到居住的地方。生活里許多東西都要隨時清空和拋擲,才能覺得自己是分明而潔凈的,但有一些事物要妥善保留,它們給人的內心另一個用以觀照的空間,這是一種態度。
仰望,最美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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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爺爺在大宅門前的田里種番薯。夏日午后他常戴著自編的斗笠,在地里鋤草。盛夏陽光酷烈,是鋤草的時候,但也格外曬人。爺爺常是彎腰勞作一會兒,脫下斗笠扇幾下風,然后抬頭看一會兒天。天空晴朗,艷陽高照,他會用斗笠遮去直射的陽光,瞇縫著眼,看白云變幻各種奇異形狀。幼小的我在門口葡萄架下與小狗嬉戲,偶爾也學他的樣子,看天,長長吸一口氣,再呼一口氣,然后低頭繼續游戲。爺爺會發出笑聲,小囡,你也懂得看天呢。接著他拿起水壺,仰頭猛喝幾口,繼續埋頭鋤草。
母親在葡萄架前的谷坪上曬稻谷,汗水從她的額前垂落。她每隔一會兒就會給稻谷翻個邊,然后也抬頭看天。有時突然發現西邊天空出現大片黑云,天光瞬息暗下,母親自知暴雨即刻到來,慌忙收拾稻谷。爺爺也放棄手中鋤頭,奔上來幫忙。常常搶收完畢,瓢潑大雨就下來了。午后的陣雨令人猝不及防。在望天收的時代里,埋頭做事,抬頭看天,是每一個村里人慣有的動作。清醒自知,如同一種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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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離開那個山坳,到外面讀書。大宅時光的記憶大都逐漸模糊,但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動作,偶然還會在一些場景里出現,撩撥塵封的記憶。常常看見語文老師布置完一個作文題目后,就獨自在窗邊發呆。有時會抬頭看天,眼睛流露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深情。有時她覺得室內狹窄擁擠,走到走廊,仍是一樣的動作,對著天空凝望,獨自沉思。她習慣在這樣重復的動作后,提筆伏案書寫,不疾不徐,完成相同的題目。似乎一切天外景致和事物會為她帶來細微的感受,如同一種靜默的昭示。
埋頭寫字的時候,她也偶爾會抬頭,凝望窗外。有時會長時間凝望一棵樹。世界是否對她手里的筆有啟示感或試圖對靈感起到激發作用,不得而知。我不知道她的文字是否來源于天空與樹。
但每次看見她在同一時間內完成的文字,我都會露出吃驚的表情,悄悄趴在桌上,一動不動聆聽她美妙的音符。這是一種彼此保持心心相會的方式。她有節奏性地朗讀,空氣中充溢輕柔的聲音所散發出來的力量。這種力量成為我對她的眷念。它如同從天外來的小小精靈,如此美,如此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