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魯身體不穩,緊緊抓住寫字臺的桌角,站在那里盯著那張死一樣蒼白的臉。就算情況再樂觀,勒魯也不會輕易行動。雖然勒魯和他的同類一樣,自以為擁有處變不驚的能力,并為此感到驕傲,但是,這項能力其實正是他缺乏的?,F在這種情況不會使勒魯筆下的“馬丁·塞德”感到憂慮,但卻深深困擾著勒魯,不僅如此,恐懼讓勒魯變得遲鈍。
勒魯腦子里亂成一團,突然,他靈光一現。
“坎伯利醫生!”勒魯喃喃說道。“天啊,我希望他在家!”
沒有觸碰躺在長沙發上的女士,沒有試圖去探究,也不敢去探究她究竟是死是活。勒魯的行動速度突然加快,如同一匹氣喘吁吁疾馳的野馬,沖出書房,穿過玄關,推開公寓大門,躍上通往樓上公寓的樓梯,他的老朋友坎伯利醫生住在那里。
穿著拖鞋的腳在樓梯上發出“啪嗒”、“啪嗒”聲,聲音越來越弱,當勒魯到達樓上的樓梯平臺時,腳步聲完全消失了。
勒魯的書房里,座鐘歡快地嘀嗒作響,在指針越來越接近午夜時,似乎擺動地更快了。馬賽克般的光影中交織著紅、藍、綠色的光,投射到上方的白色天花板上,將金色的光暈撒在臺燈下散落的手稿上。除了那個穿著皮草躺在長沙發上的人外,這是一間從各個方面看都典型的文人書房,而這位文人是位虛心受教的小說家。
凌亂的果子貍皮草中露出了絲質衣物的褶邊,隱約的燈光不慎將其穿透。如果此時亨利·勒魯的書房里有一位經驗豐富的觀察者,他肯定會注意到,在皮草遮蓋下露出了一大塊兒絲綢和蕾絲邊——這是睡袍的袍邊,而下方的腳踝使勒魯嚴重懷疑這位女士沒有穿長襪。
距離午夜還有三十秒。夜訪者雙手無力,其中一只手在沙發背上時張時合,胸口處的皮草也開始快速地上下起伏。
接著,這位女訪客哼唧了一聲,掙扎著站了起來,草草攏起的頭發沖破發帶的束縛,如閃亮的瀑布傾瀉到肩上。
她用一只手抓著外套,緊緊裹住自己,另外一只手在身前摸索著支撐住身體,站起來,用同樣的方式奇怪地摸索著,走向寫字臺?,F在,她的雙眼瞳孔縮為一點,身體不由自主地抽搐著,皮膚被汗液浸濕,痛苦地喘著氣。
“天啊!——我……要死了……我不能告訴他了!”她輕聲地說。
她緊張忙亂,又十分虛弱,拿起一支筆,彎著腰,一只手撐著桌子,渾身顫抖,開始在一張四開大的紙上潦草地寫下一條消息,這張紙上幾乎有半張都布滿了勒魯那難以辨認的整潔小字。
她在紙上寫下了三、四行歪歪曲曲的字,此時大本鐘開始敲響午夜令人熟悉的鐘聲。亨利·勒魯的公寓位于派立斯公館,而從派立斯公館坐落的位置能夠看見大本鐘的表盤。
她大驚后退,一大滴墨汁滴在了紙上。意識到打擾她的是鐘聲,便強迫自己繼續寫下去。
鐘鳴就要結束了:一聲!大本鐘轟鳴著。兩聲!……三聲!……四聲!……
玄關的燈熄滅了!
五聲!大本鐘轟轟地響著;——六聲!……七聲!……
一只手泛著陳舊象牙的色調,另一只手纖長,泛著黃色,似爪一般,同時擁有肌肉發達的前臂,從漆黑的玄關偷偷溜進室內,穿過書房門口,摸到了電燈開關。
八聲!……
書房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女人嗚咽了一聲,從內心深處發出痛苦、驚恐的喊叫聲,她站起來,把臉轉向門口,一只僵硬的手死死地攥著那張紙。
一束銀白色的月光從寫字臺上方鉛制的窗框中射進來。這位身著皮草的女訪客搖搖晃晃地站在桌子旁,月光灑落在她身上,仿若在打量她一般,又仿若一把大彎刀,劈開房中的黑暗,最終一束微弱的月光將她的影子投射在波斯地毯的中央。
和她的嗚咽聲一同響起的,還有大本鐘發出的鐘鳴——九聲!十聲!……
兩只手——彎曲的手指伸開了,緊握住女訪客——迅速從黑暗中移動到月光下。
“天哪!哦,天哪!”一聲狂亂、刺耳的尖叫——“金先生!”
一雙黃色的手徑直快速移向女人裸露在外的喉嚨。她咯咯地叫了出來,聲音升高——降低——逐漸消失。
穿果子貍皮草的女子緩緩倒在桌旁的地毯上,毫無聲息。當她倒下后,一個模糊的黑影朝著她彎下腰。她冰冷的手緊攥著那張被撕下的紙,上面記錄了重要信息,黑影將紙從她手中奪過。在整個過程中,行兇者的臉龐或身體都不曾出現在月光下。
第二位恐怖的訪客像蝙蝠一樣,避開了月光。
行兇的過程非常短暫,在此期間大本鐘只敲了一聲。
十二聲!鐘樓里發出最后一聲鐘鳴。此時,從屋外某處傳來三聲不規則的小音階口哨聲,這聲音低沉、怪異,在一陣怪誕少見的節奏中口哨聲音量減弱,再次回歸沉寂。
黑暗——寂靜——月亮又見證了一樁慘絕人寰的罪行。
現在,從樓上傳來了混雜的聲音,這意味著勒魯和醫生回來了。他們激動地談論著,尤其是勒魯的聲音聽上去近乎歇斯底里。他們驚擾到了其他人,吸引了約翰·??巳麪柕淖⒁?。約翰·埃克塞爾住在樓下的公寓,此時剛從下議院歸來,準備把鑰匙插進門鎖里。他朝上望向樓梯,但是那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因此大喊:——
“是你嗎?勒魯?發生了什么事?”
勒魯大聲答到:“出事了,埃克塞爾,有麻煩了!天啊,快點上樓來吧!”
這一下激起了??巳麪柕暮闷嫘?,他爬上樓梯,緊隨著勒魯和坎伯利醫生走進勒魯的公寓。坎伯利醫生和勒魯一樣只穿了件睡袍,因為勒魯招呼他時,他已經睡覺了。
“這里黑燈瞎火的,”坎伯利一邊嘟囔著,一邊摸索著開關。
勒魯緊張地小聲說道:“有人把燈關上了,我離開時燈還是開著的?!?
當??巳麪枏臉翘萜脚_進屋時,坎伯利按下開關,打開了玄關的燈。勒魯在三人中首先進入書房,也打開了那兒的燈。
他掃了一眼書房,隨后向后退去,仿佛身體遭受了重擊。
“坎伯利!”勒魯氣喘吁吁地喊道,“坎伯利!”——同時指向寫字臺旁一堆毛茸茸的東西。
坎伯利嘀咕著:“你不是說她躺在長沙發上嗎?”
“我走的時候,她還在沙發上。”
坎伯利醫生穿過房間,雙膝著地。他把女人蒼白的臉扳向燈光,緩緩剝開果子貍皮草,把耳朵貼在絲綢衣物覆蓋的胸口上。他微微抖了個激靈,望向那雙呆滯的雙眼。
坎伯利把弄亂的皮草整理好,站了起來,直勾勾地盯著亨利·勒魯的臉。亨利大聲地吞咽著口水,潤了潤他那干燥的雙唇。
“她……她……?”勒魯嘀咕著。
“仁慈的上帝啊,勒魯!”埃克塞爾低聲地說——“這是什么意思?”
坎伯利醫生答道:“這個女人死了?!?
和所有的醫生一樣,坎伯利醫生既是出色的醫師,也是一名了不起的相士。因此,當他看向亨利·勒魯的雙眼時,他看到,也意識到了恐懼和驚愕。此刻,通過自己的洞察力,坎伯利醫生無法再提供進一步的證據了,他知道,對亨利·勒魯而言,這個女人的神秘死亡是令人費解的,對他自己來說也是一樣。
他是一個善于掌控局勢的人,那雙灰色的眼睛透著圓滑機敏,沒有幾個人像他那樣了解勒魯。
坎伯利把雙手搭在勒魯的肩上,說道:“振作點,老兄!你需要調動起所有的智慧?!?
勒魯支支吾吾地開口說:“我離開了她——我離開了”……
坎伯利打斷勒魯說道:“勒魯,我們都知道你把她留在了那里,但是我們需要了解的是:在你離開她和我們返回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么?”
埃克塞爾走到桌邊,臉上滿是驚恐,小心翼翼地檢查著受害者,呼喊著:——
“哎呀,勒魯,她——她……沒穿衣服!”
勒魯雙手緊抓著凌亂的頭發,大聲喊道:“親愛的埃克塞爾,親愛的,你是個善良的人!為什么要用這種語氣?你說‘她沒穿衣服’就好像我要為這個可憐人的不幸負責一樣!”
“正好相反,勒魯!”??巳麪柟P直地站著,透過單片眼鏡,盯著勒魯,反駁道:“正相反,你誤解我了!我并無意去暗示或者影射什么——”
坎伯利醫生插話道:“親愛的埃克塞爾!勒魯非常清楚你并無惡意。但是這個可憐人現在正心煩意亂呢。你必須要理解這點,伙計!”
??巳麪栃毖劭聪蚺赃叺氖w,答道:“我理解,對不起。當然,這是個敏感話題。毫無疑問,勒魯可以解釋?!薄?
“去你的解釋!”勒魯歇斯底里地尖叫著。“我無法解釋!如果我能解釋,我……”
“勒魯!”坎伯利說著,同時如慈父般把臂膀繞過這個顫抖的人——“你太緊張了。冷靜點,老兄。??巳麪柌涣私馇闆r——”
埃克塞爾冷冰冰地答道:“我倒是有興趣去了解一下。”
勒魯怒地準備反駁,但是坎伯利把他強按到長沙發上,接著穿過書房走到書桌跟前,從桌子上的醒酒瓶中倒了一杯白蘭地。勒魯陷坐在沙發上,一邊神經兮兮地用手指摩擦著手掌,一邊呆頭呆腦地來回望向女尸和埃克塞爾,整個人看上去很可憐。
??巳麪柎舸舻乜粗t生,同時用顛倒過來的手杖頭輕輕敲擊著靴子。
坎伯利說:“給你,勒魯。把這個喝了,讓我們先按照合理的順序把事實經過梳理一下,然后——”
“報警?”埃克塞爾盯著坎伯利說道。
勒魯把白蘭地一飲而盡,努力克制不斷顫抖的手,把酒杯放在小波斯咖啡桌上。
“你只是執著于表面現象,埃克塞爾?”勒魯苦笑著說,“我為剛才的——呃——激動道歉,請接受!但是試想一下這一幕發生在你的公寓!”
??巳麪柌豢蜌獾卣f:“我無法試想。”
坎伯利說道:“你缺乏想象力。喝一杯威士忌蘇打,然后幫我搜查一下公寓。”
“搜查公寓!”
醫生像在法庭上一樣,伸出一根食指。
“??巳麪枺赴l時,如果你確實不在公寓樓里,那么你肯定在臨街入口的視線范圍內。我和勒魯下樓時在樓梯平臺上碰見你,因此可以合理地推測出兇犯只能在一個地方,就是這里!”
“這里!”??巳麪柡屠蒸敭惪谕暤睾暗馈?
“你進樓時有看見什么人離開樓下大廳嗎?”
“沒有人,肯定的,那里一個人也沒有!”
“那我就是正確的?!?
埃克塞爾輕聲道:“好家伙!”,他掃了一眼坎伯利,對案件有了新的、正面的理解。
坎伯利說:“喝完酒,就和我一起去搜一下屋子?!?
“謝謝,”??巳麪柎鸬?,同時緊張地遞出一個雪茄煙盒,“但是我不喝酒。”
醫生說道:“隨你便吧”,他表現地像個主人,掌控全局,“我不抽煙。但是你已經點上了?!?
??巳麪栢卣f:“過一會兒,過一會兒我們先去搜查一遍!”
勒魯站起來,坎伯利強迫他坐回去。
“就待在那里,勒魯;基本策略是從一個固定的地方開始行動。書房就是那樣一個地方。準備好了嗎,埃克塞爾?”
??巳麪桙c點頭,搜查開始了。勒魯僵硬地坐在沙發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只是看著、聽著這一切。除了小座鐘歡快的滴答聲,以及一間間地搜查屋子時發出的聲音外,沒有聲音擾亂這片寂靜。勒魯固執地背過臉去,不看寫字臺及躺在旁邊的尸體。
就這樣過了五、六分鐘,勒魯希冀他們每人都能帶來一個突如其來的進展。然而他失望了。他們回來了,埃克塞爾一臉冷漠,坎伯利也很嚴肅。
??巳麪栕炖锏鹬鵁?,走向寫字臺去找一根火柴,那具可怕的尸體擋住了他的路,便謹慎地饒了過去。當他彎腰取火柴的時候,發現女尸緊握的右手里有塊被撕毀的紙片。
他驚呼:“勒魯,坎伯利,快來這兒!”
他用火柴指著,這時坎伯利急匆匆地趕到他身邊。而勒魯仍神情呆滯地坐在原地,只是用枯槁的眼神看著這一切。坎伯利醫生彎下腰,試圖在不撕毀紙片的前提下,把它從那可憐人冰冷、緊握的手指中揪出來。最后,他設法把紙片從尸體手中取了出來,并發覺紙片上有字。燈光下,他把紙片放到桌子上展平,迫不及待地低下那滿頭白發的腦袋,湊上前去瀏覽上面的內容。
坎伯利吁地吸了口氣。
“你看見了嗎,??巳麪??”他猝然一動,因為埃克塞爾正趴在他的肩頭。
“我看見了——但是我不明白?!?
從勒魯那里傳來了低沉的一聲:“那是什么?”
坎伯利緩慢地說:“這是一張未完成字條的最后一部分。應該是這個女人寫的,她寫的時候手應該在顫抖,字條上寫著:——‘你妻子’”……
勒魯跳了起來,三步穿過房間。
他嘀咕著:“妻子!”聲音仿佛卡在喉嚨里,“我妻子,字條上的內容是關于我妻子的?”
“是的,”醫生繼續平靜地說,“‘你妻子’。這有一片被撕毀的字條,上面還有三個字‘金先生’,后面沒有標點,很明顯這句話沒有寫完。”
“我妻子!”勒魯咕噥著,愣愣地看著碎紙片?!拔移拮?!金先生!噢!天?。∥乙偭耍 ?
坎伯利厲聲說道:“坐下!”轉向勒魯,“該死的,勒魯你比女人還沉不住氣!”
作家像個小孩一樣,遵循這個更為強勢的男人的命令,他坐在扶手椅上,把臉埋在雙手中。
“我妻子!”他不停地嘟囔著——“我妻子!”……
埃克塞爾和醫生站在那彼此對望,突然間從公寓外傳來了金屬的撞擊聲,接著是有些壓抑的哭聲。海倫·坎伯利出現在前廳,她衣著隨便,但卻非常嬌美,一手拿著保溫鍋,另一只手拿著鍋蓋。當她走向書房時,聽到從那里傳出她爸爸的聲音:——
她喊道:“哎呀,勒魯先生,我肯定會向米蘭告狀的,現在就告訴她!你還沒有碰雞蛋卷!”
??巳麪柌话驳乇г怪骸疤彀。】膊?!攔住她!門沒有鎖上!”……
但是已經太晚了。就在醫生轉身去攔住他女兒的瞬間,海倫邁過了書房的門檻。她一看到??巳麪柋懔ⅠR停了下來。女人精準的直覺告訴她,有悲劇發生了,就在猜測的那一瞬,她尋找并且找到了悲劇之輪的軸心。
她快速地掃了一眼皮草包裹的尸體,被這一幕震住了。
保溫鍋從手中掉出來,雞蛋卷在地毯上滾成一大團怪異的形狀。她搖晃著身體,感到一陣眩暈,舉起一只手放在額頭上,但是就在勒魯跳上前去扶住她的時候,她倒緩過來了。
坎伯利大聲說:“先這樣吧,勒魯!我先把她帶上樓。等著我,埃克塞爾?!?
埃克塞爾點點頭,點燃一支煙,坐在離寫字臺較遠的一把椅子上。
勒魯嘀咕著:“米蘭——我妻子!”他站在那里,目送坎伯利醫生和他女兒穿過門廳。“她會向——我妻子告狀的。”
在大門門口,海倫·坎伯利回過頭看,目光和勒魯的交匯在一起。她的目光有治愈力量,可以使人堅定信念。除了她的目光,沒有什么能讓勒魯振作起來。隨后,勒魯轉向??巳麪?。
他平靜地說:“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巳麪?,把你的建議告訴我,幫我一把,我要去報警?!?
??巳麪柶婀值靥ь^看向他。
他說:“任憑你差遣,勒魯。我明白這件恐怖的事讓你十分震驚。”
勒魯答哀怨地說道:“太突然了。難以置信的是,在人生中如此短暫的瞬間,各種情緒都奔涌而來?!?
大本鐘敲響了午夜一刻的鐘聲。勒魯移開目光,走向寫字臺,拿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