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魔燈:英格瑪·伯格曼自傳(全譯本)
- (瑞典)英格瑪·伯格曼
- 3887字
- 2019-01-03 08:16:29
3
卡爾舅舅坐在外祖母的綠色沙發上,對她的訓誡洗耳恭聽。他是個大胖子,額頭很高,在這個特別的時刻,額頭的皺紋由于煩惱更為明顯。他的禿頭頂上有棕色的斑點,后頸上長著一小撮卷毛。多毛的耳朵紅紅的。整個肚子胖得圓鼓鼓的,扣在難以承受的大腿之上。他的鏡片老是模糊不清,總是蒙著一層霧氣,將溫和的紫羅蘭般的藍眼睛擋住了。此刻,他正將柔軟肥胖的雙手并攏著夾在雙膝中間。
相比之下,外祖母顯得那么瘦小,她坐在客廳桌邊的扶手椅上,盡力挺直身子,她的右手食指上戴著一個頂針箍。每當她要強調所說的話時,就不時地用它敲擊光亮的桌面。她總是穿黑衣服,配有白領子,胸前還佩戴著鑲有寶石的胸針。她每天系著藍白相間條紋的圍裙,濃密的白發在一縷陽光下閃閃發亮。那是一個寒冷的冬日,壁爐中的火呼呼咆哮著,玻璃窗上布滿了白色的霜花,像繁星一樣。圓玻璃罩里的時鐘刺耳地敲響了十二下,牧羊姑娘為她的伴侶輕盈地跳著舞。一輛馬拉雪橇從門廳前穿過,鈴兒叮當作響,它的滑橇擦碰過鵝卵石路面,沉重的馬蹄聲回響著。
我坐在客廳旁邊房間的地板上。卡爾舅舅和我剛剛為火車鋪設了鐵軌,那是富有的安娜姑母送給我的圣誕禮物。這時,外祖母突然出現在門廊上,用簡短而冷淡的聲音叫卡爾舅舅。他站起身,長吁短嘆著,穿上夾克,把背心抻得平平的。他們在客廳里坐下。外祖母關上了門,但它又不知不覺地敞開了,我能看清楚他們的一舉一動,就像在觀看舞臺演出一樣。
外祖母在說著什么,卡爾舅舅噘著他紫紅色的嘴唇,碩大的腦袋越縮越緊。其實,卡爾舅舅只能算半個舅舅,因為他是外祖母最大的繼子,比她小不了幾歲。
然而,外祖母是他的監護人。他是一個弱智的人,沒有能力照顧自己,有時候住進收容所。但是,他大部分時間是和兩位中年婦女生活在一起,她們是貝達姨媽和埃斯特姨媽,她倆百般關照他,而他就像一個付賬的客人。他像一只大狗那樣富于獻身精神,忠厚老實,溫和善良,只有一次表現太失常。一天清晨,他突然沖出房間,外褲內褲都沒有穿,粗魯地抱住貝達姨媽狂吻,并說一些猥褻的話。貝達姨媽并沒慌張,而是很鎮靜地用手掐他某個相應的穴位,正如醫生所叮囑的那樣。然后她給外祖母掛了電話。
卡爾舅舅事后很懊惱,沮喪地哭泣著。其實他是一個很平和安分的人。每個星期天,他都穿著整潔的黑套裝,跟隨兩個姨媽去行道會教堂做禮拜。以他那溫和的形象和悅耳的男中音,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名傳道士。他為一切適宜的團聚活動幫忙,像個不領薪水的教堂司事,而且在女人們的縫紉茶會和宴會等場合中,他都是受歡迎的人,當女士們忙著做她們的手藝活時,他便大聲給她們朗誦詩文。
卡爾舅舅的確是一個發明家。他常常拿著他的設計圖和說明書向皇家專利局申請專利,但很少成功。在一百多種這樣的發明申請中,只有兩種發明獲批,其中一件是把馬鈴薯削成同樣大小的機器,另一件是盥洗間的自動刷。
卡爾舅舅疑心很重,老是懼怕有人會偷走他的最新設計,所以他常常把設計圖紙裝進外褲和襯褲之間的油布包里,隨身帶著到處走。使用這個油布包對他來說是必要的,因為他患有小便失禁的毛病。有時,特別是在大的聚會中,他就會失控。他常常用右腳盤住凳子腿半站起來,讓外褲和內褲被一股“自發的洪水”浸濕。
外祖母、埃斯特姨媽和貝達姨媽都知道他這個毛病。當她們知道他又要犯病時,只要用短促、刺耳的聲音叫一聲“卡爾”,他就能及時控制住。但阿格達小姐有一次曾大驚失色。她聽到熾熱的火爐里發出嘶嘶的聲音,卡爾舅舅被抓到后大聲歡呼:“啊哈,我正在這兒烘煎餅!”
但我尊重卡爾舅舅,相信西格納姨媽所言,卡爾舅舅是三兄弟中天賦最高的一個,出于妒忌,弟弟阿爾伯特用一把鐵錘在他頭上狠狠地一擊,因此導致了這可憐的孩子一輩子智力上的愚鈍。
我小時候很欽佩他,因為他為我的魔燈和電影放映機發明了不少東西。他重新改裝了幻燈片滑動夾和鏡頭,在鏡頭里面安裝了一塊凹面鏡,然后又在三塊玻璃上畫上影像,同時把它們安裝在幻燈片滑動夾里更方便地來回滑動。他用這種方式為人物創造了活動的背景。于是,人物的鼻子變長了,人們飄浮著,幽靈從月光下的墳墓中閃現出來,船沉入水底,一位被水淹沒的母親將孩子高高舉過頭頂,直到他們一同被巨浪吞沒。
卡爾舅舅買了一些電影膠片,五歐爾一米,然后把膠片泡在熱蘇打水中,以便去掉感光乳劑。等膠片晾干了以后,他用墨汁直接在膠片上畫活動影像。有時,他畫一些能變形的、爆炸的、放大或縮小的、沒有象征意義的中性畫面,以便能組合成各種變換的影像。
在家具擁擠的房間里,卡爾舅舅吃力地伏在工作臺上,把膠片放在一塊下面透亮的毛玻璃上,將眼鏡推上額頭,右眼戴著一個放大鏡,嘴里則叼著一只彎曲的短煙斗,又準備了幾支類似的煙斗擦得干干凈凈,裝滿了煙葉,整齊地擺在他的桌面上。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毫不猶豫、迅速從畫框中出現的小人??柧司斯ぷ鲿r吸著煙說東道西,嘴里邊吐著煙邊嘟嘟噥噥:
“這是泰迪,馬戲團里的一只長卷毛狗,正在向前翻著筋斗。它翻得棒極了。主人知道如何操縱它?,F在,兇殘的馬戲團老板正在命令這只可憐的狗向后翻筋斗,可泰迪翻不過去。它的頭撞在場邊,眼冒金星。我要把這里的星星涂上紅色,現在,它的頭上撞出的大包也是紅的。我想埃斯特和貝達姨媽出去了,你現在去餐廳,打開放餐具的櫥柜,左邊的小抽屜里有一包巧克力糖,你拿四塊來,但要小心一點,不要被抓住,因為媽媽禁止我吃甜食,所以她們才藏起來不讓我偷吃?!?/p>
我按照他的吩咐,拿來了四塊巧克力糖,我得到一塊。他把其余三塊一氣全塞進胖嘟嘟的嘴里,亮晶晶的口水從嘴角流了出來。然后,他往椅子背上一靠,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冬日黃昏出神。“我要給你看樣東西,”他突然說,“但是,你千萬不能告訴媽媽。”他站起身,朝中間大吊燈下的餐桌走去,把燈打開。黃色的燈光灑在東方風格圖案的桌布上。他坐下,并要我坐在他的對面。然后,他在左手腕上纏一塊布,開始慢慢地繞,后來就越繞越快。最后他的手自腕部以下從漿洗過的袖口處脫開,幾滴渾濁的液體流在桌布上。至少看起來如此。
“我有兩套西裝。每個星期五,我被叫到你外祖母那里,換掉內衣和套裝。我已經這么過了二十九年。但我不得不照辦,好像我是個孩子。那是不公平的。上帝會懲罰她。上帝會懲罰強人??茨莾海孔訉γ嬗幸欢鸦穑 ?/p>
冬日的太陽在鉛灰色的云層中撕開了一條裂縫,陽光直射在對面老奧戈坦大街房子的窗欞上,光的反射透過壁紙,投下暗黃的方形陰影??柧司说陌脒吥樕癫赊绒?。那只“卸下來的”手平放在我們之間的桌面上。至少看起來如此。
外祖母死后,母親成為卡爾舅舅的監護人。他搬到斯德哥爾摩。在那里,他向自由教會的一位老太婆租了兩間斗室,在離哥特街很近的環城路住了下來。
按慣例,他每星期五來牧師住宅和我們全家共進晚餐,被換上整潔的內衣以及干干凈凈、壓燙平整的套裝。他的樣子沒有變,身體仍然是圓滾滾的,面頰照樣是玫瑰色的,那雙紫羅蘭般溫順的眼睛也依然在厚厚的鏡片后閃爍。他還是照樣孜孜不倦地到皇家專利局申請他的發明專利。每個星期天,去行道會教堂唱贊美詩。母親掌握他的財產,定期給他零用錢。他管母親叫“卡琳妹妹”,偶爾也譏笑她模仿外祖母生前的習性。“你總想模仿繼母,算了吧,你的脾氣那么好,她的脾氣那么壞,你模仿不了?!?/p>
一個星期五,卡爾舅舅的房東太太來了,她和母親進行了一番長談。并大聲哭泣著,隔幾堵墻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約一兩個小時后,她起身告辭,臉哭得又紅又腫。母親走進廚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哈哈大笑起來?!翱柧司艘呀浐鸵粋€比他小三十歲的女人訂婚了?!彼f。
幾星期之后,這對剛訂婚的未婚夫婦來拜訪我們。他們來和母親談結婚典禮的事情,打算一切從簡,但要在重禮儀的正統路德派高教會的教堂舉行??柧司穗S意穿著一套運動衫,未打領帶,法蘭絨的運動衣褲都熨燙得很整齊。他不戴角質架的新式眼鏡了,換了一副老式眼鏡,換上系扣的靴子,也不穿平底便鞋了。他那天顯得沉默寡言,神態嚴肅,注意力集中,沒有吐露一句紊亂或是想入非非的狂言。
他在索菲婭教堂找到了管理郵件的差事,不再搞發明創造了?!鞍l明東西,那是幻想,是騙人的?!?/p>
他的未婚妻三十出頭,又瘦又小,雙腿頎長,肩膀瘦削。她牙齒大而潔白,栗色的秀發聳立著,鼻子長而挺立,嘴小小的,下顎則是圓圓的。她那雙眼睛黑而明亮。她以充滿占有欲的柔情體貼她的未婚夫,她強有力的手漫不經心似的放在他的膝蓋上。她是一名體操老師。
母親對卡爾舅舅的終身監護權將要告終了??柧司苏f:“我的繼母對我智力狀況的觀察僅僅是她的一種錯覺。她是一個強人,喜歡支配別人。妹妹絕不像繼母,無論她怎樣學。那只不過是一種幻想?!?/p>
他的未婚妻睜著明亮的雙眼注視著我們這個家庭,一言不發。
幾個月以后,卡爾舅舅的婚事告吹了。他又搬回到他在環城路的房間,也不在索菲婭教堂管理郵件了。他私下告訴母親,婚姻告吹的原因是未婚妻竭力阻止他的發明創造。一切都在尖叫和混戰中結束了。卡爾舅舅抓抓自己的臉說:“當時我覺得自己能放棄發明,但那只是一種幻想而已?!?/p>
母親再度成為他的監護人。每星期五,卡爾舅舅照樣來牧師住宅更換內衣和套裝,與家人共進晚餐。他小便失禁的毛病更厲害了。
他還有一個相當危險的習慣,去皇家圖書館或市立圖書館里消磨時間的時候,途中喜歡抄捷徑穿過通向南斯德哥爾摩的隧道。畢竟他的父親曾是一個鐵路工程師,建造過通往克律爾布到英舍湖之間的鐵路,因此,這位鐵路工程師的兒子也喜歡火車。每當火車在隧道里從他身旁呼嘯而過時,他會把身體緊貼隧道的巖壁,他喜歡這種隆隆聲,震顫的古老巖石、灰塵和煙霧使他陶醉。
在一個春日里,人們發現他遍體鱗傷地躺在鐵軌中間。在他外褲里的油布包里,裝著一幅關于便捷更換街燈燈泡的設計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