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書書(周越然作品系列)
- 周越然
- 1914字
- 2019-01-03 08:19:25
王跋袁藏
余家所藏古書中有極可珍寶之王鐵夫手批《金石例》,袁寒云舊物也。茲先將“金石例”三字說明之如下:
“金石”者,碑也,銘也。“例”者,程式也,矩度也。撰碑銘者,應(yīng)遵照程式乎?作文章者,應(yīng)依據(jù)矩度乎?如曰然,則“金石例”為撰碑銘者所必守之典型。如曰不然,則此書全為廢物。自古以來,作家本分兩派:曰古典派,曰浪漫派。古典派所主張者,程式也,矩度也,規(guī)則也,標(biāo)準(zhǔn)也。浪漫派所主張者,程式,矩度,規(guī)則或標(biāo)準(zhǔn)之廢除也。余意:學(xué)古文者,最初當(dāng)極才盡致為之,不必求例。言例,則先有一物在前,而無以極其才矣。然才境既極,而無馭之者,必將為七百里之連營,必將為八駿之游宴瑤池而不知返也。講于例者熟,然后得諸心而應(yīng)諸手者不謬于施。此先儒宿學(xué)所由龂龂言例也。久之而涵泳淘汰,其道大適,古之所無,可自我創(chuàng)之;古之所有,將自我空之。如是,則既不為古典派,而又非浪漫派,而文之能事至矣,文之趣亦得矣,文之用亦鴻矣。無例,則文之能事必不至;有例,則文之趣必不得,文之用必不鴻。始由無例以之有例,繼由有例以之無例——此學(xué)者之功夫節(jié)次也。
是故作家不必一定遵守古法,然亦不可全無依據(jù)。最穩(wěn)當(dāng),最“安全”者,中庸之道也,即不全然浪漫,亦不全然古典是也。《金石例》可常常閱讀,常常研究,但不必死守而宜活用之。
《金石例》十卷,元潘昂霄著。一卷至五卷述銘志之始,于品級、塋墓、羊虎、德政、神道、家廟、賜碑之制,一一詳考。六卷至八卷述唐韓愈所撰碑志以為括例,于家世、宗族、職名、妻子死葬日月之類,咸條列其文,標(biāo)為程式。九卷則雜論文體,十卷則史院凡例。清《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六集部詩文評類(二)云:“昂霄是書以‘金石例’為名,所述宜止于碑志,而泛及雜文之格與起居注之式,似乎不倫。(中略)其書敘述古制,頗為典核;雖所載括例,但舉韓愈之文,未免舉一而廢百,然明以來金石之文往往不考古法,漫無矩度。得是書以為依據(jù),亦可謂尚有典型,愈于率意妄撰者多矣。”

“寒云”印

“袁克文之印”
余之王批《金石例》,系袁寒云(克文)舊物。其收藏印記有“寒云”“袁抱存”“抱存小印”“袁克文之印”“寒云心賞”“寒云廬中人”等等。袁寒云系項城之第二子。近人王伯恭(錫鬯)在《蜷廬隨筆》末一節(jié)云:“袁克文為項城之第二子,其母朝鮮人也。性好風(fēng)雅,愛與文士周旋。易順鼎、羅惇曧輩,日奔走其門。群以曹子建推之。袁亦自鳴得意。當(dāng)洪憲時,廣購宋版書籍,每卷必鈐‘皇二子’小印(越案:余家藏袁氏舊物明洪武本《草堂詩馀》之印記作“上第二子”四字,不作“皇二子”三字,王氏云云,疑是錯誤),書固未問價也。克文又好度曲。項城殂后,有人在江西會館張宴請客,遍召優(yōu)伶。昆明趙子衡邀余觀劇,余入座時,正見克文演《醉酒》一出,飾楊貴妃,珠冠宮裝,天然流媚,直忘其身為男子者。是日又見侗將軍演《空城計》,亦頗可觀。侗為倫貝子胞弟,亦天潢貴冑也。”舍親須彌先生,袁寒云之友也,其言曰:“寒云能昆曲,不能歌皮黃,能演丑角,絕不演旦角,愚嘗見其所爨弄者,有《八陽》《長生殿》《群英會》《審頭刺湯》諸劇。上二劇飾生,下二劇飾丑。湯勤例有唱詞,袁以嗓不上弦,略之,亦例外也。王伯恭氏所記袁演貴妃,必為記憶舛錯無疑。袁在北平江西會館數(shù)度彩排,愚皆在座,故知之甚明。”

“鐵夫手校”印
書中另有兩印,亦極名貴:(一)“鐵夫手校”,(二)“曾為徐紫珊所藏”。鐵夫(亦作惕甫)名芑孫,字念豐,江蘇長洲人,清乾隆進士,官華亭教諭,性簡傲,不肯從諛,書法劉墉,工詩及古文,有《淵雅堂文集》及《碑版廣例》。紫珊,名渭仁,字文臺,上海人,工畫山水花卉及竹,善漢隸,富藏書。

“曾為徐紫珊所藏”印
王批《金石例》之末,有袁寒云手跋兩則,茲照錄如后:
(一)癸丑九月,項城袁克文獲觀于佛憶念齋(下鈐“阿惷小印”白文方印)。
(二)余藏有宋槧《柳先生集》。陶子缽民見而好之,謂藏有宋槧韓文,欲求柳集而經(jīng)年弗獲,因以此書與予相易。爰志其顛末云爾。十一月抱存又書(下鈐“豹龕”朱文方印)。
余家藏之王批《金石例》,連同《墓銘舉例》四卷(明王行撰),及《金石要例》一卷(清黃宗羲撰),即所謂《金石三例》者,系清乾隆乙亥盧氏雅雨堂刊本,每半葉十行,每行二十二字,小字雙行,行三十字。卷首有乾隆乙亥盧見曾序,又元至正五年楊本序,至正乙酉傅貴全序,至正五年湯植翁序,及至正戊子王思明序。《金石例》全書已經(jīng)王芑孫朱藍(lán)兩筆批釋。各序之末有王氏手跋云:“嘉慶己巳病店,已而苦瀉,最后又得痰飲之癥,幾殆。自六月至于九月始覺漸療,而四肢浮腫,精神未復(fù),四方文字之役,皆不能應(yīng)。掃除房榻,窗幾閑靜,度此本以遣昏散。異日門人中有借度者,此本在后,以此本為正。是歲九月既望惕甫自識。”
三十二年五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