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每當我找到生命的意義,它就又變了
- (美)丹尼爾·克萊恩
- 2752字
- 2017-11-16 16:48:31
“生活搖蕩如鐘擺,于痛苦與無聊間徘徊。”
——亞瑟·叔本華(1788-1860),德國哲學家
形而上學者、倫理學家
好吧,我交代:我的確隔三岔五就渴望好好地悲觀一次,尤其是在生活里要面對點兒小災小難的時候。當自己遇上啥糟糕事了,只要想想生活對每個人而言其實都挺爛的,心里就會有種麻木不仁的慰藉感。在這種時候,還有誰比憂郁先生叔本華更適合請教的。我記不清到底是什么時候把這句話抄到筆記本里的,不過我敢打賭,肯定是在某個情緒低落到谷底的時期。
雖然有點兒難以置信,不過叔本華本人卻被認為是個享樂主義者。因為他主張幸福才是生活的終極目標,只不過他覺得要達到這個目標基本上比登天還難。同伊壁鳩魯一樣,他將幸福與快樂定義為恐懼和痛苦的缺席。而且一如伊壁鳩魯,叔本華也相信,降低我們的期待才是消除憂郁感的不二法門。這位德國哲學家用詞直白地講道:“不想太過悲慘的話,最保險的方法就是不要期望能很開心。”真是大愛“太過悲慘”這幾個字,叔本華都不屑于采用伊壁鳩魯所說的“不高興”一詞。
從這兒開始,叔本華的哲學開始一路下坡,還是很陡的那種。在他的皇皇巨著《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The World as Will and Representation)中,叔本華寫道:“生命的短暫常常被人哀嘆,卻可能是生命中最好的部分。”在《存在的虛無》(The Vanity of Existence)一文中,他又寫道:“人的生命一定是某種錯誤。這一點的真實性足夠明顯了,因為我們只需要記住,人是欲望與需求的綜合體,極難被滿足;而且即便被滿足了,他能得到的也只是一種無痛苦的狀態……這就直接證明了存在本身是毫無價值的。”當然,這之后就是他那令人超級沮喪的“鐘擺”名言了,咱都曉得的。
在他充滿失敗與孤獨——沒人買他的書,也沒有大學請他當老師——的成年生活中,叔本華偶然讀到了婆羅門(印度)典籍《奧義書》(Upanishads)最早的西語譯本。盡管這種東方哲學骨子里會更積極一些,但在那充滿神秘/玄學的文字中,他還是為自己的哲學找到了深深的共鳴。《奧義書》認為,人只有變得超脫與順從,才能體驗到平和接受生活的感覺。而叔本華在人生晚期逐漸開始吸納的,正是這種態度。在這段最后的時期里,他寫道:“Oupenk' hat[1](受佛教啟發的印度教經文)一直以來便是我生命的慰藉,直到我死去。”對叔本華來說,承認自己感受到某種程度的慰藉,基本上就跟別人喊出“哇靠”差不多。
這些東方的文字似乎極大地改變了叔本華的人生,不過有點兒反諷的是,這種改變的方式卻非常單調平凡。六十多歲時,他出版了一本名為《附錄與省略》(Parerga and Paralipomena)的書,書里大部分都是炒他那些悲觀哲學的冷飯,不過也有很大一塊是些朗朗上口的警句。比如,“很多時候,只有失去之后,才懂得事物的價值”,以及“每天都是一段小生命,每日醒來起身是一次小出生,每個新鮮的早晨是一次小青春,每晚休息睡去是一次小死亡”,還有“榮光雖不必贏取,但必不能遺失”。
嗬,一堆陳詞濫調吧,但是許多人還覺得這些話就跟伊壁鳩魯的格言一樣說得挺好,讓人著迷。不過要談到叔本華作為一個寫作者的發展歷程,《附錄與省略》那種一句話概念的格式,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他讀過的那些東方宗教典籍,尤其是《大梵經》(Brahma Sutras),也就是吠檀多/印度教那些通俗易懂的警句。
《附錄與省略》成了當仁不讓的暢銷書,霎時間憂郁先生成了全城景仰之人,妖艷動人的女子、輝煌富麗的派對與讀者來信蜂擁而至,他那種悲觀的享樂主義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聽眾。人們在他這種狂飆突進運動[2]中發現了一種近乎可怕的浪漫,而且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在去柏林那家時髦的鮑爾咖啡館的路上,就可以讀完那些朗朗上口的簡短句子。
20世紀的哲學家伯特蘭·羅素一般被認為是個非常大度的人,但他卻把叔本華評價為一個極品偽君子。羅素寫道:“他一直都在高級餐館大快朵頤;還有不少肉欲多于激情的風流韻事;他非常喜歡與人爭辯,還極端貪婪……所以很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樣一個深信禁欲與克制的人,卻從來沒有在實踐當中哪怕表現出一點兒他那些所謂的信念。”
羅素這么寫,其實有借個人好惡攻擊叔本華哲學之嫌。但話說回來,叔本華的哲學實質上是一種對待生活的態度,而這種態度又可以被理解為是一種心理現象。悲觀是人的一種感受,會影響人們觀察事物的方式。這種感受或許促成了哲學的誕生,但說到底,無論是感受還是哲學,都無法被證明。如果讓現代心理學家去分析叔本華的生活,他們看到的會是一個自尊問題很嚴重的人在一鳴驚人之后,克服了抑郁,成了一個派對動物。我理解羅素的出發點,因為重生后的派對動物叔本華干的那些事情,讓我也很難去嚴肅地對待他那種悲慘的厭世之感。
我這輩子里,無論在什么時候,無論因為什么事,都從未把叔本華的悲觀主義長期留在心里。即便在最慘淡的時刻,也總有東西會帶著希望出現,讓我重新振作起來——都是一些日常小事,但總能出人意料地讓我重燃生活的欲望。
在伍迪·艾倫的電影《漢娜姐妹》(Hannah and Her Sisters)的結尾處,米奇這個角色(由艾倫飾演)發表了一段長長的獨白,講的是在他人生的某個時段里,由于被叔本華的悲觀主義過分左右,他曾嘗試自殺。自殺未遂后,他跑到紐約的大街上軋馬路,一時興起鉆進了一家電影院,里面正在放馬克斯兄弟的《鴨羹》(Duck Soup)。米奇回憶道:
我就是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一下思緒,讓腦子恢復邏輯,把看世界的角度重新放在合理的位置上。我上到樓上的陽臺,然后坐下來。你知道吧,那個電影我從小到大已經看了很多遍,一直都很喜歡。我看著銀幕中的那些人,又開始被電影吸引了。然后我就想,你怎么會想要自殺?這難道不是很愚蠢的行為嗎?對吧,看看那些銀幕里的人,他們真的很好笑。而且,即便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又怎樣。
即便沒有上帝又怎樣,你只能在這人世走一遭,僅此而已。是吧,所以難道你不想經歷一下嗎?……然后,我放松地躺到了椅子上,開始真正地享受現在的我。
米奇/艾倫的頓悟,讓我想起了奧斯卡·王爾德那句精辟至極的話:“我們都生活在陰溝里,但仍有人在仰望星空。”
注釋:
[1]《奧義書》有眾多版本,包含的篇目也不盡相同。Oupenk' hat指的是首批被翻譯成波斯語的五十篇奧義。后來,這五十篇又被從波斯語翻譯成了拉丁語和德語,從此開始在西方世界流傳。
[2]狂飆突進運動(Sturm und Drang)是18世紀6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德國在文學和音樂領域掀起的一場變革,也是文藝形式從古典主義向浪漫主義過渡的階段。狂飆突進時期的作家受啟蒙運動的影響,歌頌“天才”,主張“自由”和“個性解放”,其表達多從感性認識出發,因而言辭熱烈、富有感染力。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