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擺渡人2:重返荒原
- (英)克萊兒·麥克福爾
- 3601字
- 2017-11-09 15:27:53
對一個老婦人而言,有瑜可謂精力充沛。她走在那條狹窄的土路上毫不費力,環(huán)繞道路兩側(cè)的綠色田野地勢平坦。她揮動著胳膊,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著,每一步都顯得堅決果敢。反倒是蘇珊娜因為雙腿短小肥胖,一路上氣喘吁吁、拼命追趕。
“干嗎走那么急?”她喘著粗氣,在老婦人身邊幾乎是一路小跑。
有瑜側(cè)過頭來,對著蘇珊娜笑了笑,絲毫沒有放緩步子。
“好久好久都沒有感覺這么舒服了。”她說,“一點都不痛,感覺很神奇,就像……又活過來了。”她大笑了一通說,“挺諷刺的,是吧?”
蘇珊娜驚奇地搖了搖頭。她甚至想不起來有哪個靈魂是這么活力四射、熱情洋溢地踏上這段旅途的。哪怕蘇珊娜的面容、身體和聲音都變得跟有瑜的孫女蓮兒一模一樣,她還是非常清楚蘇珊娜的身份。她不怨天尤人,一想到自己的身體和所有限制都被拋在腦后,反而樂在其中。她快步向前,就像個十六歲的小姑娘。這真是意外之喜——碧空萬里、艷陽高照,有瑜簡直開心得要死!
“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小屋,”蘇珊娜告訴她,“我們今晚就在那兒過夜。”
“哦,我們不必那么麻煩。”有瑜不想接受這個提議,“咱們就在星空下休息吧。”
蘇珊娜搖搖頭,“不,你不會真想那么做吧?”
“我就是這么想的。”
沒有必要對有瑜隱瞞真相了,“不,真的不行。這里有……有一些東西會從黑暗里出來。它們來者不善,如果讓它們捉到你,它們會把你的魂魄撕碎,把你挾持到地下,以你為食,最后你也會變成它們中的一員。”
有瑜的步子踉蹌了片刻,但是很快她就重新振作起來,繼續(xù)前行,“好吧。”她做出讓步,“但這么快就停下不走太傻了,太陽還高高的呢。”
“可能很快天就會黑。”蘇珊娜反駁說,荒原就是這么稀奇古怪,“無論如何附近沒有另外一所安全屋了,我們一定要在安全屋睡覺。”
接下來,她們沒有再說話,沉默地繼續(xù)趕路。過了許久,有瑜遺憾地嘆口氣說:“好吧。”
第一次,蘇珊娜很欣慰自己提前到達了安全屋,能有點休息的時間。通常,她喜歡在天快黑時到達安全屋,那時她引領(lǐng)的靈魂一般都已經(jīng)疲憊不堪了,在黑暗中很快就能進入夢鄉(xiāng)。但這一次她的腿疼,心也跳得厲害。她感覺自己渾身都被汗水打濕了。當木頭小屋映入眼簾的時候,她如釋重負。
有點雜亂無章的木頭框架包著幾面土墻,厚厚的茅草屋頂已經(jīng)開始發(fā)霉,變得烏黑。屋前只有一扇門和一小扇窗,整個小屋看起來飽經(jīng)風霜雨雪,屋里的陳設可以說是非常簡單。但這里在變天的時候可以遮風擋雨,更重要的是,這里可以阻擋外面的惡鬼。
“好極了!”有瑜邊進屋邊說,“我祖父就有這么一間小屋子,他用來捕魚打獵,還有躲他的老婆。”她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那時候,我挺討厭那個地方的。沒有熱水,就像這里一樣,只有一張小床,”她拍了拍那張單人竹床,“所以我只能將就打地鋪。我當時實在不明白他怎么那么喜歡那兒。”她雙手叉腰,把小屋巡視了一番,參觀了一下帶著泵動式水龍頭的水槽、粗糙的火盆,還有像是手工打造的桌椅,“現(xiàn)在我懂了。”
外面還很亮堂,但是蘇珊娜忙著收集碼放木柴,留著生火。屋里的空氣陰冷,有些潮濕,蘇珊娜想在那些惡鬼聚攏前先把火生好。在她忙碌的時候,有瑜搬了張小板凳坐在門口,看著夕陽慢慢沉下地平線。
“你聽到了嗎?”她突然問。蘇珊娜正在重新碼放備用的柴火,聽到她問,暫時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側(cè)著頭聆聽。一開始似乎萬籟俱寂,但很快蘇珊娜就聽到了那種讓她后脊梁發(fā)涼的聲音,宛若尖厲詭異的號哭。
“我聽到了。”她說。
“這片鄉(xiāng)野沒有狼。”
“是的,那不是狼。”
“這就是你提到的那些生物嗎?”
“惡鬼。”蘇珊娜點頭道,“對,就是它們。不要跨出房門。”
跟她預料的一樣,太陽落山的速度快得離奇,暮色昏沉。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的話。”有瑜沉思地說,“呃,不是說我不相信你,我只是……不明白。”停了一會兒,她又說,“我知道,你說過我不需要吃晚飯,但是,不準備晚飯的感覺還是很奇怪。我不餓,我只是覺得我應該做點什么事。”
“離開這里要等一會兒了,”蘇珊娜說,“我知道的就是這樣。”
蘇珊娜確信火不會自動熄滅,她撲通一聲躺在那張窄床上,呻吟著。她的肌肉痛,骨頭也痛,感覺連頭發(fā)都是痛的。
“你還好嗎?”有瑜饒有興味地注視著她。
“不好意思。”她坐了起來,還是忍不住疼,呻吟了一聲。
“你還沒有習慣嗎?”有瑜揶揄道。這也合情合理,誰叫蘇珊娜走得還不如她這個老太太呢?
“習慣是習慣,”蘇珊娜坦言,“只是我還不經(jīng)常……”后面的話她有些吞吞吐吐,畢竟,她現(xiàn)在的模樣是有瑜的孫女啊!
“你是想說,不經(jīng)常額外負重四十磅走路,是吧?”有瑜眉頭揚了一下,蘇珊娜困窘的表情很快就被她驅(qū)散了,“我早就跟她說過!我跟她講她太胖了,我孫女太喜歡吃糖了!”她嗤了一聲,然后凝視著蘇珊娜,停留在她臉上的目光既哀傷又帶著留戀。片刻后,她突然問:“你附在這個軀殼里是嗎?”
“呃,不是附體,是……”
“變身。”有瑜打斷她說,“我明白你為什么這樣做,但我之前就告訴過你,你不是我的蓮兒。能最后看見她的漂亮臉蛋兒很好,但我知道,你只是透過她的眼向外看而已。變回來吧,你原來長什么樣子?”
舍棄蓮兒矮胖笨拙的軀殼,這個主意實在難以拒絕。轉(zhuǎn)瞬間,蘇珊娜就化作自己心目中的真身,這也是少有的、她可以自主選擇的事情。她身材高挑苗條,將近齊肩的秀發(fā)飄逸黝黑,顴骨棱角分明,臉形修長。
“這樣好多了。”有瑜夸獎道,“現(xiàn)在你的性格跟長相就匹配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蘇珊娜并不知道她的話是什么意思,但是她馬上感覺舒服了很多,盡管肌肉依然酸痛。
“坐我這兒吧。”有瑜指了指另一個小板凳。蘇珊娜搬著凳子挨著她坐到了門邊,外面的世界翻滾著一團漆黑,惡鬼們在飛撲俯沖。
“你對這一切都挺接受的。”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過了許久蘇珊娜說。
“嗯。”有瑜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聳了聳肩,肩頭墊著厚厚的羊絨,抵御著晚上的寒氣,“怨天也好尤人也好都沒有用,不是嗎?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而且……”她略一停頓又說道,“即便我能改變,我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那樣做。”
“不確定?”這讓蘇珊娜有些吃驚。
“我老了。”有瑜提醒她,“身體也經(jīng)常罷工了,有好多天我連床都下不了,而且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說到最后,她長嘆了一口氣。
“你還有孫女啊。”蘇珊娜柔聲說。
“是啊。”有瑜慢慢點點頭,“可蓮兒很少再過來看我了。你瞧,她不愿意看到我這副樣子,她看了心里難受。”
“家里沒有別人了嗎?”
“還有阿輝。”有瑜說,“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不過我現(xiàn)在不用再等了。”
蘇珊娜思索片刻才想明白,“那……他死了嗎?”
有瑜聽了身子一縮,蘇珊娜見了眉頭一皺。她本不想這么毫無顧忌、脫口而出的。
“十一年了,”有瑜輕聲說,“他等了我這么久。”
“你怎么知道你們會再見面?”
有瑜轉(zhuǎn)過身,火光映照著她緊鎖的眉頭,“你真不知道要把我?guī)У侥膬簡幔俊?
蘇珊娜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然后搖了搖頭。有瑜微微聳肩,“沒關(guān)系,我相信他會一直等著我的,就像我會等他,不管要等多久。”
但愿你說得沒錯。這句話在蘇珊娜腦海里浮現(xiàn),但她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她希望有瑜的愿望成真,不想對她的想法有一點點質(zhì)疑。
“你沒有這樣的人嗎?”有瑜問,“不管多久,都會一直等你的人。”
沒有,她沒有,沒有有瑜說的那種人。不過她心頭也有個念想,是伙伴,是熟人,有他在,孤獨感不至于那么強烈。
但是現(xiàn)在……
“我沒有這樣的人。”
有瑜像祖母一樣拍了拍蘇珊娜的膝蓋。這樣慈愛的舉動對她而言幾乎完全是生疏的,她注視著荒原的暮色,淚水刺痛了她的雙眼。荒原上平靜、安詳,但這一切都是幻象。蘇珊娜能做的就是短暫地閉上眼睛,調(diào)整自己的心念。等她再睜開眼睛時,真實的荒原就呈現(xiàn)在她眼前了。
盡管夜色漸濃,但仍然輕而易舉就能分辨出無數(shù)紅色的魔影,眼前的景象全由它們組成。有瑜看到的鄉(xiāng)間清泉實為熾熱的黑色毒蛇幻化而成,透明的亡魂在搖曳晃動,還有其他所有擺渡人——對于蘇珊娜來說,他們是這片荒野景象中唯一一抹亮色。他們是閃爍的星辰,令人心安。她注視著他們,假裝自己并不孤單。
可她的確感到孤單。
在她的左側(cè),矗立著另一間安全屋,安寧沉寂。那里既沒有亡魂,也沒有閃著微光的擺渡人向?qū)АD鞘谴匏固沟陌踩荨K缭交脑穆肪€恰好和蘇珊娜的路線高度重合,他們兩個的安全屋幾乎全程比鄰。多少個夜晚,她都會像現(xiàn)在這樣坐著,遙望窗外或門外,看到他也跟自己做著同樣的事情。他們之間從來沒有交流過,也從來沒有大聲打過招呼,那都是不允許的,但他們過去一直都在荒原上。
現(xiàn)在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她只能坐著,注視著他昔日的居所,猜想著他此刻正在做些什么。他會想起依然困在這里的自己嗎?
蘇珊娜無法抑制自己突然之間孤苦伶仃、被人拋棄的感覺,她幻想著崔斯坦此刻還在他以前待著的老地方。她在心里憑著記憶勾勒著他的容貌,憂郁而敏銳的目光,很容易回想起來。如果重逢,他會對自己微笑嗎?他會雙眼一亮,對她投來一瞥她已經(jīng)多年未見的熠熠閃光的眼波嗎?
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他根本不會回來了。蘇珊娜眨了一下眼,在腦海中抹掉她剛剛完成的幻象。
她現(xiàn)在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心碎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