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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銀河獎征文(特別贊助:微像文化 閱文集團)(1)

中國數(shù)字科技館&科幻世界首屆科幻寫作精品培訓班學員作品專輯

我的完美外公

文/彭思萌

獻給我未見過面的外公,我想念您。

引子

我的外公已經(jīng)去世很久了,我很想念他。

在他活著的時候,我沒有見過他。爸爸媽媽說的和我記得的不一樣,他們都說小時候我是見過他的,但太小時候的事情我都不記得。那時候我?guī)讱q?兩歲?三歲?我記事情晚,三歲前的事情我都記不清了。

在外公故去之后,我倒是見過他許多次。每年地球歷的清明節(jié),我都會在“西天”見到外公。

在那一天,我散布在各個星球上的親戚,哪怕是遠遷到銀河系臂旋的那一邊,都會一起浸入網(wǎng)絡,來到“西天”。

“西天”是一片靠海的草原,聳立著無數(shù)的白塔。初升的太陽點亮草地上的水珠時,爸爸媽媽帶著我,踏著濕潤的草地,尋到外公的那座白塔。

外公就站在白塔前,一身灰色的中山裝微微泛著光芒,身子挺得筆直。活著的親人簇擁在他身旁,拉著他的手說個沒完,素來強硬的外婆則一直流著眼淚。

他是我的完美外公,也是他們的完美親人,大家都很想念他。

而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頭,直到大家的話都說光了、眼淚都流盡了,才被爸爸媽媽拉到外公跟前。我跪在外公身前磕一個頭,站起來,外公會摸一摸我的腦袋,問我現(xiàn)在升到小學幾年級了?他的聲音是那么慈祥,我諾諾地答著,卻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么。

爸爸看我們實在沒有話可說了,就把我拉開,再讓媽媽跟外公單獨說一會兒話。爸爸不知道,我也很想跟外公單獨說一會兒話,因為他是我的完美外公。然而在那個夏天之前,我從來沒有得到過這個機會。

入夏

那一年的夏天特別漫長,蟬兒在枝頭拼命嘯叫,熱浪卷得到處都是,江城的星船艦隊卻遲遲沒有歸來。雖然現(xiàn)在網(wǎng)絡暢達,但城里還是開始出現(xiàn)風言風語。

我的爸爸媽媽就在那支未歸的艦隊中的一艘星艦上任職,那艘星艦叫作“灶王號”。不過我不太為他們擔心,每個周日晚上,他們會和我一起浸入網(wǎng)絡,就好像我們還生活在一起那樣。他們告訴我一切都好,只是遇上了些什么離子暴之類的我無法理解的意外狀況,還要再耽誤些日子才能回來。

我盼著他們早日歸來,這樣我就不用每天放學后都纏著同學下星棋,直到拖得很晚了才回外婆家。爸爸媽媽不在的時候,我就住在外婆那兒,但我總是不敢回去。

太陽下山以后,其他同學都回家了,我只能磨磨蹭蹭往外婆家挪,推門進去,屋里是一片漆黑,我硬著頭皮咳嗽了一聲,整個大廳被如晝的燈光點亮了。燈光隨著呼吸一起一伏,映出外婆獨個兒在椅子上坐著的背影,真不知道她在黑暗中坐了多久。

“我回來啦!”

我盡量歡快地叫了一聲,想驅(qū)走這讓我害怕的凄苦氣息,然后就屏住呼吸,跑到飯桌旁邊。飯菜都已經(jīng)涼了,我端起飯碗就扒拉起來,盡量吃得悄無聲息。

但外婆還是說話了。

“我知道你不想回我這兒,你干脆就別回來呀!”外婆的嗓門比平時還要大上許多。

“不是的,是同學留我一塊兒寫作業(yè)。”我連忙辯解。

外婆像沒聽到我說話,繼續(xù)說:“我知道,你天天在外面不愿意回來,是嫌我老了,嫌我沒用了,不能陪你干這干那的……你只想跟你爸媽在一起,你這個沒良心的,他們今天剛給我捎了消息,說下個星期就回來了,你趕快回你的家去吧。”

我愣住了,放下碗筷,再也吃不進半口飯,我想,我今年都不想吃飯了。

外婆越說越生氣,最后哭了起來。

她說:“要是……要是你外公還活著就好了,他最愛陪著小孩玩,能帶著你玩……帶你看書、畫畫、下棋。他樣樣都好,不像我,一點兒用都沒有,你就不會嫌住在我這里沒意思了。”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今天真的是在學校寫作業(yè)寫晚了。”我徒勞地分辯著。

外婆哭了一會兒,哭聲戛然而止,她兩眼無神地坐著。現(xiàn)在,我想安慰她都沒有辦法了,我知道她又浸入了網(wǎng)絡,但不知道她就算找遍整個銀河系,又能找誰去哭訴。

歸家

第一片秋葉落下的時候,江城的艦隊回來了,比預期的時間晚了足足兩個月,但總算是回來了。

這兩個月也是我跟外婆小心翼翼相處的兩個月,我想熬過父母回來前的日子,還能讓這些日子盡量好過些。每天我都硬著頭皮早早地回家,跟她一塊兒看浸入式的老電影。外婆年輕的時候是研究腦神經(jīng)的科學家,她愛看的電影也很古怪,我都不愛看,我愛看的電影她也都不愛看,但我怕她再發(fā)脾氣,只能陪她看些根本看不懂的片子。

這些陪伴顯然產(chǎn)生了效果,她哭得少了,看到我有了笑意,甚至還叫上我的姨媽和表姐,和我一塊兒去迎接爸爸媽媽。

組成艦隊的星艦是天空中的一群小點,我脖子仰酸了都看不清它們的樣子。從星艦上飛下來的貨運飛船,像一群降落的大鳥停歇在江邊。那些出發(fā)時簇新的飛船已經(jīng)蒙上了灰蒙蒙的翳,卻比出發(fā)時引發(fā)了更大的熱潮,半個城市的人都來了,個個踮著腳尖朝前看著。這些貨運飛船一趟一趟在星艦和地面之間往返,運回了江城跟其他星球貿(mào)易的食物、建材、礦藏、日用品,以及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還有大家的親人。

我在人群里蹦呀、跳呀,努力要看清那些星艦上下來的人。

爸爸和媽媽出現(xiàn)了,他們換下了那種折皺了的白紙一樣的衣服,穿上了兩套制服,媽媽的衣服上有徽章,爸爸的沒有。他們說,媽媽是艦長,爸爸只是個普通技工。我可不在乎,我只知道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

我朝著爸爸媽媽撲了過去。爸爸先看到了,然后是媽媽,他們也朝我沖了過來。爸爸把我舉了起來,讓我騎在他脖子上,看著身邊那么多的人,我開心極了。

其他親人也圍了過來,大家笑著、講著,一塊兒去外婆家。

爸爸媽媽一直在說路上的見聞,說著說著,又說起了我的外公。

姨媽說:“爸爸要是還在就更好啦,他可是咱們江城艦隊最早的艦長,他在的時候,手里夾著根煙,在廳里一坐,講得故事那叫一個精彩,隔壁的小孩子們都圍過來聽呢……”

外婆說:“他是最早的艦長,那時大型星艦才剛剛造好,他可是第一批受訓上艦的人。”

表姐則開始講外公帶著她在外星遨游的經(jīng)歷,“上星艦之前,外公都會折一支風信子給我,讓花兒陪著我一起去看太空。”她說。

我只能羨慕地聽著,表姐比我長上好幾歲,她跟外公在一起待了好幾年。那時候,大型星艦才剛剛開始起航,也還沒有多少人向外移民,管制還不嚴格,等我大一些的時候,星艦航行已經(jīng)被嚴格管制,宜居星球的移民也受到控制。所以我從來沒沾過這個光,我只乘過飛行高度不過幾萬米的小飛船。

在外婆家,大人們還在熱鬧地講著,我就跑去收拾東西,要跟著父母回家,但我沒注意到,外婆的臉色漸漸地不好看了。

“在我這兒住了幾個月,就這么想走?”她冷著臉說。

我求助地望向媽媽,她卻瞪了我一眼。

“沒……沒有,我只是想爸爸媽媽了。”我老老實實地說。

“你就知道想他們。你想過我嗎?只有你的外公想著陪我,他走了以后,你們就都不想陪我,又是剩下我一個人在這個屋子里。”

外婆又開始哭,一屋子人方寸大亂。

姨媽說:“我說了多少次了,您就去我那兒一起住吧。”

媽媽也說:“搬到我們那里一起住吧。”

“家里兩個人都在星艦上,老頭子出事后我就……你們考慮過我的感受嗎?別在這兒假惺惺的。”

說完了這些,外婆就只是哭,不搭話。我想起爸爸說的,外婆不愿意跟我們一塊兒住,她是舍不得這一起跟外公住過的屋子,她太想念外公了……我也很想念外公呀。

媽媽突然板起了臉,“朱寰萌,跟外婆道歉。”

我愣住了,我跟他們是一樣的,我也不想外婆不高興,不過我不覺得自己哪兒錯了,我不想道歉。

但媽媽站起來,十分嚴厲地說:“你必須道歉。”

我可憐巴巴地看著爸爸,他搖了搖頭,他也不準備支持我。我孤立無援,但我受了那么多天的氣,現(xiàn)在實在受不了了。

我站起來,說:“我不道歉,我沒有錯。”

媽媽氣得沖了過來,但我不害怕,我扭著臉看她。

“道歉。”

“我就不!”

“你就道個歉吧……”爸爸也開口了,甚至姨媽也點了點頭,只有表姐,低著頭玩著她那兩條麻花辮,不出聲。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爸爸和媽媽,似乎外婆的哭泣都是我的錯,但我什么也沒有做錯呀。我到底哪兒做錯了?這么些天以來,我始終不明白這個問題。為什么這些大人總把自己弄得不開心,然后覺得都是我的過錯?

啊,我的完美外公啊,如果你在這兒,你會允許他們就這么欺負我嗎?

我推開房門,跑了出去。

西天

我一口氣兒跑到了學校。操場一頭的花園邊上,有個狹小的花房,課間休息的時候,我就躲在這兒看我藏的兩只蝸牛,現(xiàn)在我依然蹲在這個角落,浸入了網(wǎng)絡。

“我要去‘西天’,我要去找我的完美外公。”黑暗落下的一瞬,我用力地想著。

眼前再次亮起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草原上了。

我負氣在草地上一陣狂奔,穿過了那道白色拱門,跑進了“西天”。

這兒的時光與外面那個世界無異,草地一直延伸到天光以外,無盡的白塔聳立得那么優(yōu)雅。每個白塔前,都徘徊著一個身影,有的是兩個。現(xiàn)在,這兒的氣氛與從前我來時的熱鬧非凡不同,在這個不是節(jié)假日的日子里,看不到前來吊唁的后人,這兒顯得那么空曠孤寂。這些孤單的身影,站在他們的塔前,離我近的幾位許是注意到了外人的來到,紛紛向我轉(zhuǎn)過了頭,叫我渾身一陣發(fā)毛。

遠處的天邊沁開一陣橙黃,落日將近,夜晚就要到來了,我要找到我的外公,找到他我就不害怕了。

但外公在哪兒呢?平時都是爸爸媽媽帶我去找到外公,在這片有著無數(shù)白塔的大地上,我根本不知道他的那座塔在哪兒。

我忍不住一陣陣的害怕,甚至想到了離開,這時候我注意到在遠處一座小山坡上,一個身影似乎在向我招手。我仔細朝他看了一會兒,那個身影確實在向我招手。我聽媽媽講過,這些從將要離世的人腦子里抽取的思想拷貝,都被束縛在那座小塔周圍,為的是讓后人有個寄托。現(xiàn)在,那個人顯然希望我走過去找他,可我的腳卻像被釘在了這地下一樣,根本邁不開步子。我不害怕外公,但我害怕其他素不相識的死魂靈。

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看著太陽不斷地向地平線墜落。想想難道就這樣離開這里,回我那個家嗎?不,絕不!我像被施了魔法的石像一樣,邁開步子,僵硬地向他走了過去。

我慢慢靠近了那個亡人。那是一個清瘦挺拔的老頭子,面容嚴肅,穿著一身中山裝,看起來跟外公很像,這倒讓我感到有些親近。

“你是萌萌?”他開口問道。

“嗯……”我回應道。

“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我是你的王爺爺呀,我和你外公以前是同事。”他的笑容看起來沒有那么讓人害怕了。

“王爺爺好,但我真的不太記得你了。”

“自然是不記得了,那時候你還是個小嬰兒呢……你現(xiàn)在是要去找你外公嗎?”

“對。”

“哎,真好呀,那老家伙,還有人來看他。”王爺爺說。

“您的孩子不常來嗎?”

“他們不是不常來,他們是幾十年沒來過了。”王爺爺說。

“為什么不來呢?”

“我也沒有機會問他們這個問題,但可能是因為我死得不太好看吧……兩艘飛船相撞,瞬間死亡,我運氣很好,大腦保存完好,但……”王爺爺看了我一眼,“我不是存心想嚇你。”

“您說吧。”我壯著膽子說。

“我的頭完好無傷,但身子的其他部分是一塊塊從飛船上刮下來的,我的孩子就是搜救隊的一員,所以他目睹了全部過程。”

“既然害怕看到您,不給您做意識保存就好了。”我繼續(xù)鼓起勇氣說。

“他們還是按照我之前的愿望,給我做了意識保存,但那時候是怎么想的呢,估計已經(jīng)后悔了吧,但又不好意思反悔,也就只能不來看我了……那可怕的樣子,怕是看到我一次,就要重新回想一次了。”

我點了點頭,雖然我實在不明白。大人們都太復雜了,哪怕變成了一塊塊肉,但不還是他們的親人嗎?

王爺爺看看我,說:“倒是你,你怎么一個人過來呢?”

我不說話。

“跟家人鬧別扭了?”

“我覺得只有外公才會關心我,只有他才是……完美的。”

“怎么會這么說呢?你一家子都是好人呀,尤其是你外婆,她搞科研那么辛苦,還要把兩個女兒拉扯大,好不容易要享福了,你外公又出事了……你外公陪家人的時間都不多,他可是個脾氣很犟的老頭子哦,怎么能說‘完美’呢?”

我驚訝地看著王爺爺,完全不相信他的話。

“唉,我又多嘴了,你也別聽我的。找你外公是吧,其實也沒多遠,‘西天’會給你自動定位到你的血親附近,你就沿著這條大路,一直走,就能看到你外公。他在B612號塔,應該還在那兒抽煙呢……”

伴侶

太陽馬上就要落下去了,無窮無盡的草地上的無窮無盡的白塔披上了一層潔白的熒光,又有無數(shù)身影亮起,他們嘆著氣,繞著圈,或者安詳?shù)刈诘厣稀K麄冊趺纯创@即將逝去卻與他們無關的一天?他們的親人又怎樣看這些已經(jīng)逝去卻又存在著的親人呢?我不知道。

我穿過一座座白塔,他們朝我揮揮手,我也朝他們揮揮手,見過王爺爺以后,我已經(jīng)不害怕了。我順著筆直的大路向海邊走去,去找我的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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