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警察
- (挪威)尤·奈斯博
- 7842字
- 2017-11-16 17:52:28
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伸手撫摸額頭,再往上摸到潟湖入口,手汗沾上后腦勺那圈濃密的頭發。調查組組員坐在他面前。一般命案的調查組編制是十二人,但同事遇害的案件并不尋常,因此K2會議室里擠滿了人,座無虛席,將近有五十人。如果把掛病號的同人也算在內,這個調查組共有五十三名成員。由于媒體的壓力排山倒海而來,未來掛病號的同人只會越來越多。如果要說這起命案帶來了什么益處,那就是它把挪威最大的兩個命案調查單位較為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所有鉤心斗角都暫時放到一邊,眾人難得地拋開成見,齊心協力,只為了揪出殺害警察同人的兇手。剛開始的幾周,大家都滿懷熱血、十分投入。盡管缺少刑事鑒識證據、目擊證人、可能動機、可能嫌犯、可能或不可能的線索,但哈根確信案子很快就會被偵破,因為眾志成城、因為警方撒下的羅網如此嚴密、因為他們手中可運用的資源那么充足,然而結果卻令人大失所望。
他眼前這一張張疲憊蒼白的臉孔,過去這幾周以來露出的淡漠表情越來越明顯。昨天召開的記者會對于提高士氣更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反而像個丑陋的投降宣言。他只是在請求外界協助,不管協助來自哪里都沒關系。今天又有兩人缺席,而且這兩人絕對是裝病。除了埃倫命案之外,古斯托命案也從偵結變成了未破,因為歐雷克·樊科獲釋之后,外號“阿迪達斯”的克里斯·雷迪也撤回了他的自首。說到這里,埃倫命案的確帶來了一個正面影響,那就是這件警察遇害的案子完全蓋過了俊美毒販古斯托·韓森遭人射殺的命案,媒體對于這起命案重啟調查連一個字也沒報道。
哈根的目光掃過講臺上放著的一張紙,看見上頭只寫著兩行字。晨間會議的報告重點只有這么兩行而已。
他清了清喉嚨:“早安,各位多半都已經知道,昨天的記者會結束之后,我們接到了一些電話,一共是八十九通,其中有幾通目前正在追蹤。”
至于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就不必多說,那就是經過將近三個月的調查工作之后,如今警方只能退而求其次請求民眾提供線索,但百分之九十五的來電只是浪費警方時間,因為來電的民眾不外乎是經常打來的瘋子、醉鬼、另一半跟別人跑了所以想嫁禍給情敵的人、逃避打掃義務的鄰居、惡作劇者、只想獲得注意力或找人說話的人。哈根口中的“幾通”指的是四通電話,提供了四條線索。他所謂的“正在追蹤”只是謊言,追蹤早已完成,結果是他們依然在原地踏步。
“今天我們這里來了一位杰出的訪客,”哈根說,話一出口就覺得聽起來很有諷刺意味,“那就是警察署長,他想跟大家說幾句話。米凱……”
哈根合上檔案夾,放在桌上,仿佛里頭夾著一沓有意思的新數據,而不是僅僅夾了一張紙。他希望直接稱呼米凱的名字可以淡化剛才說的“杰出”二字,轉頭朝站在會議室后方門邊的男子點了點頭。
這位年輕的警察署長雙臂交疊,倚在墻邊,趁著眾人回頭望來的那一瞬間,立刻以簡潔有力的動作離開墻邊,大步走上講臺。他臉上掛著淺笑,仿佛正在思索一件很有趣的事。他腳跟一轉,用從容的態度面對講臺,兩只前臂放上去,傾身向前,直視眾人,仿佛要強調他沒帶講稿。哈根突然覺得米凱成功詮釋了剛才他介紹他出場所用的“杰出”二字。
“各位當中可能有人知道我喜歡爬山,”米凱說,“每當我在今天這種天氣中醒來,看向窗外,發現能見度為零,氣象預報還有降雪和強風,我都會想想我征服過的一座高山。”
米凱停了一下,哈根看見這番出人意料的開場白起了作用,米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至少目前如此。但哈根知道小組成員十分勞累,對廢話的忍耐度也達到了史上新低,而且絕對懶得掩飾。米凱還太年輕,最近才當上警察署長,對他們來說又來得太快,眾人不會容許他試探他們的耐性。
“巧合的是,那座高山跟這間會議室的名稱一樣,你們當中也有人用這個名稱來稱呼埃倫命案,那就是‘K2’。這是個好名字。K2是世界第二高峰,它是一座蠻荒山峰,也是世界上最難攀登的山,攀登K2的登山客每四人中就有一人會失去性命。那次我們計劃從南坡攻頂,這條路線又被稱為‘魔幻路線’,史上經由這條路線成功登頂的記錄只有兩次,因此走這條路線被認為跟自殺沒兩樣。那里的天氣或風勢只要出現一點變動,你跟整座山就會一起被包裹在白雪之中,溫度低到沒有人可以存活,每立方米含氧量比水底還低。況且它位于喀喇昆侖山脈,人人都知道上面的天氣和風勢捉摸不定。”
他頓了頓。
“高山那么多,為什么我一定要爬這一座呢?”
他又頓了頓,這次停頓時間較長,仿佛在等人答復,臉上依然掛著淺笑。停頓持續著。太久了,哈根心想,警察可不喜歡戲劇效果。
“因為……”米凱用食指輕叩講臺桌面,“……因為它是世界上最難攀登的高峰,不論對身體還是心理來說都是如此。攀登的過程中沒有一刻是愉快的,你只會覺得焦慮、勞累、害怕、恐高、缺氧。驚慌失措會招致危險,無動于衷只會引發更多危險。就算登上山頂也沒時間品嘗勝利的滋味,只能趕快留下登頂的證據,拍一兩張照片。不能欺騙自己最糟的時刻已經過去,不能讓自己陶醉在謊言中,必須保持注意力集中,處理雜事,像機器人一樣井井有條,持續監控狀況,隨時隨地監控狀況。天氣怎么樣?身體傳來什么信息?我們在哪里?我們上來多久了?其他組員狀況如何?”
他從講臺后退一步。
“攀登K2就像是持續不斷地上坡,就連下坡也跟上坡沒兩樣,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要爬這座山的原因。”
會議室陷入靜默,完全的靜默,沒有暗示性的打哈欠,椅子底下也沒有腳動來動去。天哪,哈根心想,他讓他們聽得聚精會神。
“重點在于兩個特質,”米凱說,“‘耐力’和‘團結’。我考慮過把‘野心’也包括進來,但比起另外兩個特質,它反而沒那么重要、沒那么要緊。你們可能會問,少了目標和野心,耐力和團結有什么意義?那不就像是為戰斗而戰斗,是沒有實質回報的榮耀?我會說,是的,為戰斗而戰斗,沒有實質回報的榮耀。多年后大家還會談起埃倫案,因為它是爬坡攻頂,因為它看起來絕對不可能達成。山峰太高,空氣太稀薄,天氣太變幻莫測,一切都可能出錯。這就是爬坡攻頂的故事,日后它會成為神話,會成為營火周圍流傳的故事。一如大多數登山客連K2的山腳都到達不了,你可能工作一輩子都碰不上這種案子。這件命案如果才幾周就被偵破,那么它也很快就會被遺忘。史上的傳奇罪案都有什么共同點?”
米凱靜靜等待,點了點頭,仿佛眾人已做出回答。
“它們都曠日費時,它們都是爬坡攻頂。”
一個聲音在哈根旁邊低聲說:“他把你比下去了。”
哈根轉過頭去,看見貝雅特站在他身邊,臉上露出頑皮的笑容。
他點了點頭,看著聚集在會議室的同人。米凱使的也許是老把戲,但十分有效。幾分鐘前那一張張死氣沉沉的臉孔,如今都被米凱注入了新的活力,仿佛死灰復燃一般。但哈根知道如果案情持續缺乏進展,火焰就算重新燃起也維持不了多久。
三分鐘后,米凱結束激勵講話,走下講臺,臉上露出燦爛笑容,耳中聽著熱烈掌聲。哈根盡職地跟著大家拍手,心里害怕再回到講臺上,因為他得上臺扮黑臉,宣布調查組將縮編為三十五人。這是米凱做出的決定,但兩人都同意不要由米凱來公布這個消息。哈根站到講臺前,放下檔案夾,咳了一聲,假裝翻看檔案,然后抬起頭來,又咳了一聲,露出苦笑說:“各位先生女士,貓王已經離開了。”
一片寂靜,沒有笑聲。
“呃,目前我們還有別的工作得處理,所以有些人會被調去執行別的勤務。”
一片死寂,火焰熄滅。
米凱走出警署中庭的電梯,瞥眼見到一個身影走進隔壁電梯。難道是楚斯?不可能吧?魯道夫·阿薩耶夫的事件發生之后,楚斯就被停職了。米凱走出警署,費力地穿過積雪,坐上等候他的轎車。他登上大位之后得知理論上警察署長配有座車和司機,但前三任署長都沒使用,因為他們認為這會釋放出錯誤信息,讓人以為他們濫用公款,以至于其他經費受到擠壓。但米凱恢復使用座車,并直截了當地表示說他不會讓這種社會民主主義式的狹小器量影響他的生產力,而且這么一來也可以向基層人員傳達努力和晉升可以帶來福利的信號。后來公關部部長把他拉到一旁,建議說日后若記者問起,他應該只回答生產力的層面,福利的部分自動省略。
“去市政廳。”米凱坐上后座說。
車子從人行道旁駛離,在格蘭教堂外轉了個彎,朝廣場飯店和晚郵報大樓駛去。近來奧斯陸歌劇院的周圍地區陸續進行拆除作業,但廣場飯店和晚郵報大樓依然主導奧斯陸的小型天際線。但今天看不見天際線,只有皚皚白雪。米凱腦中冒出三個不相干的念頭:該死的十二月、該死的埃倫命案、該死的楚斯·班森。
自從去年十月米凱不得不讓他這位童年好友兼部屬停職之后,他就再也沒見過楚斯,也沒跟楚斯說過話。不過上周他似乎在一輛停在富麗飯店外的車子上看見過楚斯。米凱之所以得讓楚斯停職是因為他的銀行賬戶存入了好幾筆巨款,但他不能或不想提出解釋,這使得米凱身為他的上司別無選擇,只能讓他停職。米凱當然知道那些錢是打哪兒來的,那是楚斯為毒梟魯道夫擔任燒毀者,進行證據破壞工作所獲得的報酬。這白癡竟然直接把錢存進自己的戶頭。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這些錢或楚斯都無法指出米凱同樣涉案。世界上只有兩個人能抖出米凱曾和魯道夫合作的事,其中一人是社會事務議員,但她是共犯,另一人則躺在國立醫院的封閉側翼里,昏迷不醒。
車子穿過夸拉土恩區。米凱用陶醉的目光看著妓女頭發和肩膀上的白雪襯托出她們的黝黑膚色,看著新一批毒販進駐魯道夫離開后所空出來的市場。
楚斯·班森。楚斯和米凱從小在曼格魯區一起長大,他一路跟隨米凱,猶如吸附在鯊魚身上的吸盤魚。米凱擁有頭腦、口才、外表和領導力,綽號“癟四”的楚斯則擁有拳頭、無畏之心和近乎孩子般的忠誠。米凱不論走到哪里都能結交朋友,楚斯則很難讓人喜歡,每個人碰見他幾乎都會避開。盡管如此,這兩個南轅北轍的人卻湊在了一起。他們的名字總是一前一后,小時候在班上如此,后來在警大學院也是如此。米凱在前,楚斯跟在后頭。后來米凱跟烏拉交往,楚斯依然跟在他背后兩步的位置。時間一年一年過去,楚斯越來越落后,他在公私兩方面都不像米凱那樣有與生俱來的本領,到哪里都吃得開。一般來說,楚斯這個人很容易領導,也很容易預料,米凱說“跳”,他就會跳。但楚斯的雙眼中有時也會浮現一股黑暗,變成一個米凱完全不認識的人。就像那次警方逮捕一名少年,結果少年卻差點被楚斯用警棍打瞎。那個曾對米凱毛手毛腳的克里波警察下場也好不到哪里去。由于這名警員的無禮之舉正好被同事撞見,米凱不得不采取行動,以免讓大家以為他好欺負。米凱把那名警察騙到克里波的鍋爐室,埋伏在里頭的楚斯立刻揮動警棍一陣猛打,起初還很克制,漸漸地下手越來越重,他眼中的那股黑暗似乎擴散開來,將他占據,雙眼變得又大又黑。最后米凱不得不出手制止,以免那人被活活打死。是的,楚斯的確忠心耿耿,但他也像是座不受控制的自走炮,這點讓米凱感到格外憂心。米凱告訴楚斯說任命委員會決定先讓他停職,直到查出那些巨款從何而來為止。楚斯聽了只是聳聳肩,轉身離去,仿佛沒什么大不了,仿佛“癟四”楚斯除了工作之外還有別的生活重心。當時米凱也在楚斯眼中看見那股黑暗,那感覺就像是看見引線點燃,火花沿著引線燒進礦坑,卻什么事也沒發生。你不知道到底是因為引線太長,還是因為火花熄了,于是你靜靜等待,內心忐忑不安,因為你隱約知道爆炸來得越晚,炸起來就會越猛烈。
車子在市政廳后方停下,米凱下車,走進入口。有人說其實這個入口才是市政廳的大門,挪威建筑大師阿爾內貝格(Arneberg)和波爾松(Poulsson)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原本就是這么設計的,不料后來設計圖卻給弄反了。這個錯誤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被發現,但木已成舟,政府只好下達封口令,將錯就錯,希望搭船從奧斯陸峽灣來到挪威首都的人,不會發現他們看見的其實是廚房入口。
米凱的意大利皮鞋鞋底在石砌地面上輕撫而過,朝接待處前進,柜臺里的女接待員對他露出燦爛微笑。
“長官早安,議員正在等您。請上九樓,走廊盡頭左邊那間辦公室就是。”電梯逐漸上升,米凱在鏡子里照了照,鏡子忠實反映出他現在的狀況:步步高升。盡管埃倫命案遲遲難破,他的聲勢還是扶搖直上。他稍微整理了一下烏拉在巴塞羅那給他買的領帶,領帶打的是雙溫莎結。以前他在學校教過楚斯怎么打領帶,但教的是比較單薄而簡單的單溫莎結。走廊盡頭的那扇門微微開著,米凱推門而入。
辦公室空蕩蕩的,辦公桌上空無一物,書架上空空落落,墻上留有掛過畫的淺色痕跡。女子坐在窗臺上,她的臉蛋以傳統定義來說算是好看,女人通常會說“長得不錯”。雖然她留著一頭有如洋娃娃般可笑的金色長鬈發,臉上卻找不到一絲甜美或嫵媚。她個子高大,有著運動型身材,肩膀和臀部都很寬,今天還特地穿上緊身皮裙。她蹺腿坐著,臉上的男性化線條在鷹鉤鼻和兇殘冷酷的藍眼珠襯托下更為明顯,再加上自信、挑釁、輕佻的眼神,使得米凱第一次跟她碰面時很快就做出判斷:伊莎貝爾·斯科延是個積極主動、愛好冒險的人,她就像一頭美洲獅。
“把門鎖上。”她說。
米凱關上門,轉動鑰匙鎖上,走到一扇窗戶前。奧斯陸市區的樓房通常都只有四五層,外觀樸實,因此市政廳顯得鶴立雞群。俯瞰著市政廳廣場的,是一座擁有七百年歷史的阿克什胡斯堡壘,壁壘很高,上面架有曾經接受戰爭洗禮的古炮。古炮在冷冽強風中仿佛微微顫抖,全身起雞皮疙瘩。雪停了,鉛灰色天空下的奧斯陸仿佛沐浴在藍白色的光線中。米凱心想,這好像尸體的顏色。伊莎貝爾的聲音在四壁間回蕩:“怎么樣,親愛的?你覺得這片風景如何啊?”
“很漂亮。如果我沒記錯,前任議員的辦公室比較小,所在樓層也比較低。”
“不是那片風景,”她說,“我說的是這片風景。”
米凱轉頭望去,只見這位新上任的社會事務議員張開了雙腿,內褲放在窗臺上。她常說她不明白刮了毛的女性私處究竟有什么魅力,而米凱看著那片陰毛濃密的私處,口里不斷咕噥說非常漂亮時,心里想的是刮毛和不刮毛這兩者之間應該可以找到一個平衡點。真令人印象深刻。
高跟鞋踏上拼花地板,她走到他面前,拂去他翻領上看不見的灰塵。她不穿高跟鞋就已經高他一厘米,這時簡直高他一個頭,但他并不覺得受到威脅,正好相反,她的高大身材和跋扈個性正好被他視為有趣的挑戰。比起面對烏拉的纖瘦身材和柔順個性,他面對伊莎貝爾時必須拿出更多的男子氣概。“我覺得邀請你來參加這間辦公室的啟用典禮真是再恰當不過了,沒有你的……通力合作,我是坐不上這位子的。”
“彼此彼此。”米凱說,鼻子吸入她身上的香水氣味。這味道怎么這么熟悉?這是……烏拉用的香水,是湯姆·福特牌的香水,它叫什么名字來著?“黑蘭花”。這香水是他去巴黎或倫敦時買回來送給烏拉的,因為挪威很難買得到。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伊莎貝爾看見米凱臉上的詫異神情,雙眼不禁流露出笑意,她伸出雙手鉤住他的脖子,仰頭大笑:“抱歉,我實在克制不了自己。”
搞什么鬼?那次的喬遷派對過后,烏拉曾抱怨說這瓶香水不見了,還說一定是他邀請來家里的貴賓當中有人偷走了。當時米凱確信香水一定是他的童年好友楚斯偷的,他不是不知道楚斯從少年時代開始就為烏拉神魂顛倒,當然這件事他從未跟烏拉或楚斯提過,他也從不曾說過他認為是誰偷了香水,畢竟楚斯偷走烏拉的香水總比偷走她的內褲要好。
“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會是你的問題?”米凱說,“克制不了自己?”
伊莎貝爾嬌笑連連,閉上眼睛,放開雙手,又粗又長的手指沿著他的背部滑下,伸進他的皮帶,用略為失望的眼神看著米凱。
“怎么啦,我的種馬先生?”
“醫生說他不會死,”米凱說,“最近甚至還出現蘇醒的跡象。”
“什么跡象?他動了?”
“不是,他們看見他的腦波圖出現改變,所以做了些神經生理檢查。”
“那又怎樣?”她的唇就在他唇邊,“難不成你怕他?”
“我怕的不是他,而是怕他會說什么,他可能會把我們的事抖出來。”
“他干嗎要做這種蠢事?他一個人孤立無援,說了對他又沒好處。”
“這樣說好了,親愛的,”米凱說,把她的手推開,“只要一想到有人可以證明我們為了事業發展而跟毒梟合作——”
“聽著,”伊莎貝爾說,“我們只不過是采取了經過深思熟慮的干預行動,防止市場力量坐大而已。這是經得起考驗的國家社會黨優良政策,我們讓阿薩耶夫壟斷毒品,逮捕其他毒梟,因為阿薩耶夫的貨所導致的用藥過量致死率比較低,相較之下,其他做法都是難以令人滿意的毒品政策。”
米凱聽了不禁微笑:“看來你已經開始在為法庭上的辯論做準備了。”
“我們要不要換個話題,親愛的?”她的手朝他的領帶伸去。
“你應該很清楚這件事在法庭上會被怎樣解讀吧?我之所以可以坐上警察署長的位子、你之所以可以坐上議員的位子,全都是因為我們看起來像是親自掃蕩了奧斯陸的街頭,讓死亡率下降,但實際上我們卻讓阿薩耶夫摧毀證據,除去對手,販賣比海洛因的強度和上癮度都高上四倍的毒品。”
“嗯,你用這種口氣說話讓我心癢難搔……”她將他一把拉過來,舌頭伸進他的嘴巴,大腿在他身上摩擦,磨得絲襪窸窣作響。她拉著他,踏著穩穩的腳步朝辦公桌后退。
“如果他在醫院里醒來,開始口無遮攔——”
“別再說了,我不是找你來聊天的。”她的手指開始解開他的皮帶。
“我們得解決這個問題,伊莎貝爾。”
“我知道,可是親愛的,現在你是警察署長了,應該懂得事有輕重緩急才對,而現在市政廳方面認為最重要的是這件事。”
米凱擋開她的手。
她嘆了口氣:“好吧,你有什么計劃?說來聽聽吧。”
“必須讓他感受到威脅,實實在在的威脅。”
“為什么要威脅他?為什么不直接把他殺了?”
米凱哈哈大笑,直到他發現她說這話是認真的,笑聲才停下來。
“因為……”米凱直視她的雙眼,語氣堅定,擺出半小時前他在調查組面前擺出的干練姿態,準備給出一個答案。但她搶先一步。
“因為你不敢。我們可以去電話簿里找找看有沒有人提供‘主動安樂死’的服務。你只要搬出警方資源受到濫用的鬼話,把警衛撤掉,這個人就能出其不意地去探病。反正對那家伙來說是出其不意。或者,你可以派出你的影武者,那個癟四,楚斯·班森,他為了錢什么都愿意做不是嗎?”
米凱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首先,派警員全天候看守病房的是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這樣說好了,如果我駁回哈根的命令,患者卻遭到殺害,我一定會很難看。其次,我們不殺人。”
“聽著,親愛的,政客都沒有比他們的顧問好到哪里去,這就是為什么要爬到巔峰的基本前提是要在你身邊安排比你聰明的人,而我已經開始覺得你并沒有比我聰明,米凱。首先呢,你連這個殺警犯都抓不到,現在你又連一個昏迷患者這么簡單的問題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既然你不想干我,我不得不捫心自問:‘我該怎么應付這個家伙才好?’請回答我這個問題。”
“伊莎貝爾……”
“聽起來你是在說‘不’,好吧,聽我說,這件事我們要這樣處理……”
米凱不得不佩服她,她具有冷靜自持的專業態度,又喜歡擁抱風險,捉摸不定,相形之下她的同事都顯得略遜一籌。有人把伊莎貝爾視為不定時炸彈,這樣想的人一定不了解她就是愛玩那種可以創造出不確定性的游戲。她是那種可以在短時間內飛得比別人更高更遠的人,但如果失敗,她也會比別人摔得更重更慘。米凱不是沒在伊莎貝爾身上認出自己,他的確看到了,但伊莎貝爾比他更極端。然而吊詭的是,伊莎貝爾這樣并沒有把他同化,反而讓他行事更為謹慎。
“那家伙現在還沒脫離昏迷,所以我們先按兵不動。”伊莎貝爾說,“我認識一個來自易雷恩巴村的麻醉師,他從事地下交易,提供給我一些藥品,這些藥品是身為政治人物的我在外面拿不到的。跟癟四一樣,為了錢他會去做很多事,為了性他什么都愿意去做。說到這個……”
她坐上桌沿,張開雙腿,唰的一下拉下米凱的褲子拉鏈。米凱抓住她的手腕說:“我們等周三到富麗飯店再做吧。”
“我們不要等周三去富麗飯店才做。”
“我投票支持周三才做。”
“哦,是嗎?”她說,掙脫他的掌握,拉開他的褲子,往下看去,用沙啞的聲音說,“反對者以兩票對一票獲勝,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