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識。”史戴·奧納說,望著史布伐街的雪堆。這是個十二月的早晨,天色灰暗,顯然今天的白晝不會很長。他回過頭來,目光越過桌面,看著坐在對面椅子上的男子。“‘似曾相識’是指我們出現(xiàn)一種‘這個場景我見過’的感覺。我們并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
最后這句“我們”指的是所有心理學(xué)家,而不只是心理咨詢師。
“有些心理學(xué)家認為當(dāng)人疲憊的時候,傳送到腦部的信息會出現(xiàn)延遲,因此當(dāng)這些信息浮現(xiàn)時,其實已在潛意識里存在了一段時間,因此我們會有一種曾經(jīng)見過的感覺。似曾相識通常出現(xiàn)在一周工作快結(jié)束時,這正是人們比較疲倦的時候,也正是研究工作的著力點:周五是似曾相識的日子。”
奧納也許想露出微笑,但笑容并不是一種專業(yè)能力,無法治愈患者,因此他想露出微笑只是因為這個房間需要一點笑容。
“我說的不是這種似曾相識。”患者說。這位患者算是奧納的客戶,也是顧客。再過大概二十分鐘,他就會去柜臺繳納咨詢費,這筆錢將會用來支付這家診所的開支。這里共有五位心理咨詢師執(zhí)業(yè)。診所所在的四層樓建筑平凡無奇、樣式老派,坐落在史布伐街,這條街穿過奧斯陸東區(qū)頗為高級的地段。奧納朝男子背后墻上的時鐘偷偷瞄了一眼。還剩下十八分鐘。
“那比較像是我一直做的一場夢。”
“像是一場夢?”奧納的目光掃過他放在辦公桌抽屜里一份打開的報紙,報紙放在這里患者看不到。近年來心理咨詢師時興坐在患者對面的椅子上,因此當(dāng)這張大桌搬進診療室時,奧納的同事都咧嘴而笑,并拿當(dāng)代治療理論來問他,心理咨詢師和患者之間的障礙物不是越少越好嗎?奧納立刻回答說:“對患者來說可能很好。”
“就是我夢到的夢境。”
“這很常見。”奧納說,伸手捂住嘴巴,打個哈欠。他懷念那張從他的診療室搬出去的老沙發(fā),現(xiàn)在它被放在接待室,旁邊是一具杠鈴架,上面放著一支杠鈴。那張沙發(fā)是心理咨詢師之間的笑話:患者坐在那張沙發(fā)上,心理咨詢師要看報紙就更方便了。
“可是我不想夢到那個夢境。”患者忸怩地笑了笑,他的稀疏頭發(fā)梳得十分整齊。
要開始進行夢境驅(qū)魔了,奧納心想,也露出淺淺一笑,作為響應(yīng)。患者身穿細直條紋西裝,打著紅灰相間的領(lǐng)帶,腳踏晶亮的黑皮鞋。奧納身穿花呢外套,雙下巴底下打了個色彩活潑的領(lǐng)結(jié),一雙褐色鞋子已經(jīng)好一陣子沒清潔了。“也許你可以跟我說說夢境的內(nèi)容。”
“我剛剛已經(jīng)說過了。”
“是的,但你可以再說得更詳細一點嗎?”
“就像我剛才說的,夢境從《月之暗面》這張專輯的最后一首歌《蝕》的逐漸淡出開始,平克·弗洛伊德樂隊的主唱大衛(wèi)·吉爾莫爾唱著‘太陽之下萬物和諧’……”
“這就是你夢到的?”
“不是!對,我是說現(xiàn)實中這張專輯也是到這里結(jié)束,在唱了一小時的死亡和瘋狂之后,以樂觀的態(tài)度結(jié)束,好讓你認為船到橋頭自然直,最后一切都會回到和諧。可是當(dāng)音樂逐漸淡出,你又會聽見有個聲音在背景里低聲說一切都是黑暗的,你懂嗎?”
“不懂。”奧納說。根據(jù)心理治療手冊,這時心理咨詢師應(yīng)該問“我懂不懂很重要嗎?”之類的,但他實在懶得這樣說。
“邪惡之所以存在,并非因為一切事物皆邪惡。宇宙空間是黑暗的,我們生來就是邪惡的,邪惡是我們自然的起點。光亮有時會出現(xiàn),但是很短暫,因為我們都必須回到黑暗之中。這就是夢里頭發(fā)生的事。”
“繼續(xù)說。”奧納說,在椅子上搖晃,望向窗外的陰郁天空,只為了隱藏他的心思:他寧愿看天空,也不想看著男子臉上同時露出的自憐與自滿神情。男子顯然認為自己非常特別,認為心理醫(yī)師都會認真看待他這個病例。他一定看過其他醫(yī)生。奧納看著有雙弓形腿的停車場管理員宛如警長般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心想自己還有什么別的工作能做,并立刻得出結(jié)論:沒有。再說,他喜歡心理學(xué),他喜歡扛著沉甸甸的真實知識,帶著直覺和好奇,穿梭在已知和未知的領(lǐng)域中。至少他每天早上都這樣對自己說。那他為什么還會這樣坐在這里,心里巴不得眼前這人趕快閉上嘴巴,滾出他的診療室,滾出他的人生?他厭惡的究竟是這名患者,還是心理咨詢師這份工作?他之所以被迫做出改變,全是因為英格麗德對他明確下達最后通牒,說他必須減少工時,多陪伴她和他們的女兒奧蘿拉。于是他放棄曠日費時的研究工作、犯罪特警隊的顧問工作和挪威警大學(xué)院的教書工作,來做上班時間固定的全職心理咨詢師。給生活重心排出優(yōu)先級似乎是個重大決定。而對于他所放棄的那些工作,他真的念念不忘嗎?他是否懷念給那些用殘酷手法殺人的病態(tài)兇手做心理分析,害得他夜里失眠,好不容易睡著又被哈利·霍勒警監(jiān)給拎起來,要他立刻回復(fù)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他是否懷念哈利把他變成哈利的分身,變成一個饑渴、疲憊、偏執(zhí)的獵人,只要有人打擾他工作就大發(fā)雷霆,只因世界上只有這份工作最重要,也因此慢慢疏遠了同事、家人和朋友?
媽的,他懷念那種重要性。
他懷念那種救人性命的感覺。不是拯救那些理性思考,有自殺傾向的人,因為這種人有時讓他不禁想問:既然活著那么痛苦,改變又是不可能的,我們?yōu)槭裁床荒苋菰S這種人結(jié)束生命?他懷念那種活躍積極的感覺,懷念自己參與其中,從兇手手中救出無辜生命的感覺。他做的事沒有其他人做得來,因為他——史戴·奧納——是最棒的,就這么簡單。是的,他懷念哈利。他懷念那個身材高大、性情乖戾、心胸開闊的酒鬼,這酒鬼在電話那頭請他——其實應(yīng)該說命令他——善盡自己的社會義務(wù),要求他犧牲家庭生活和睡眠,協(xié)助緝捕社會上的敗類。但現(xiàn)在犯罪特警隊已沒有哈利·霍勒這個警監(jiān),也沒有人會打電話給他。他的目光再度掃過報紙。警方又召開了記者會。馬里達倫谷發(fā)生一名警官遭謀殺的命案至今已過了三個月,警方卻苦無一絲線索,也沒掌握到任何嫌犯。過去警方碰到這種棘手問題都會打電話來請他協(xié)助。這起警官命案發(fā)生的地點和日期,和過去一起未破懸案一模一樣,而且遇害的警官就是當(dāng)初負責(zé)偵辦這起懸案的警察。
一切都已成為過去,現(xiàn)在奧納要面對的是一個工作過度、有睡眠障礙的生意人,而他不喜歡這個人。待會兒奧納就會開始問一些問題,以排除創(chuàng)傷后壓力癥候群。眼前這名患者并未因為做了噩夢而失去行為能力,他只關(guān)心如何讓自己的生產(chǎn)力回到過去的高峰而已。接著奧納會給他一篇有關(guān)“意象預(yù)演療法”的文章,作者是巴里·克拉科(Barry Krakow)和……他記不得其他名字了。然后再請患者寫下自己的噩夢,下次帶來,這樣他們就能在患者心中排演這場噩夢,一起給夢境創(chuàng)造出一個快樂結(jié)局,好讓噩夢的困擾程度降低,或完全消失。
奧納聽著患者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單調(diào)聲音,同時思索馬里達倫谷命案的調(diào)查工作從第一天開始就陷入膠著。盡管此案和桑德拉命案具有驚人的相似度,也就是日期地點都一樣,兩名被害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也昭然若揭,但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隊都無法取得重大突破,因此現(xiàn)在只好敦促民眾仔細回想并提供線索,無論線索看起來有多不相干都沒關(guān)系。這就是昨天那場記者會的重點所在。奧納懷疑這根本就是警方嘩眾取寵的手法,只是要向民眾表明他們有所作為,不是束手無策。盡管事實就是如此:警方高層無能為力,情急之下只好轉(zhuǎn)而對民眾說:“不然就來看看你們能不能做得更好啊。”
奧納看了看記者會的照片,認出了貝雅特·隆恩。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看起來越來越像修士,頭頂光禿閃亮,周圍卻留著一圈桂冠似的茂盛頭發(fā)。甚至連新上任的警察署長米凱·貝爾曼也出席了,畢竟被害者是警察自己人。米凱神情緊繃,身形比奧納記憶中更瘦削,那頭討媒體喜歡的鬈發(fā)看起來似乎有點過長,而且頭發(fā)在他歷任克里波部長、歐克林處長,再當(dāng)上警察署長的這一路上似乎掉了不少。奧納回想米凱那女性化的樣貌、長長的睫毛、帶有白色斑紋的古銅肌膚,這些特點在照片上都不明顯。警官命案遲遲難破,對這位迅速躥升的新任警察署長而言果然是個最難堪的開始。他雖然掃蕩了奧斯陸的販毒幫派,但這功勞很快就會被遺忘。埃倫·文內(nèi)斯拉這位退休警官雖然不是在值勤時遇害,也并非因公殉職,但大多數(shù)民眾都看得出這起命案和桑德拉命案具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因此米凱出動所有警力、動用所有外部人力來偵辦此案,但奧納除外,他已經(jīng)被他們從人力名單上除名了。當(dāng)然了,這是他自己要求的。
今年冬天來得早,從這點來看,降雪之日似乎也已不遠。然而警方線索已斷,目前毫無線索可言,貝雅特在記者會上就是這樣說的,顯然警方缺乏刑事鑒識證據(jù)。不消說,他們一定查過桑德拉命案的證據(jù),包括證人、親人、朋友,甚至是跟埃倫一同調(diào)查這起命案的同事,但是都沒有突破。
診療室陷入沉默,奧納從患者的表情得知他剛才問了個問題,正在等待心理咨詢師的回答。
“嗯,”奧納說,將下巴放在握緊的拳頭上,直視患者雙眼,“你認為呢?”
患者露出困惑的眼神,奧納害怕對方其實是問他要杯水或之類的事。
“你是說她的微笑還是那道光芒?”
“兩者都是。”
“有時我認為她對我微笑是因為她喜歡我,接著我又想她對我微笑是因為她想要我去做什么事。可是當(dāng)她收起微笑,她眼中的那道光芒也熄滅了,我再想知道就已經(jīng)太遲了,因為她已經(jīng)不跟我說話了。所以我想說不定是因為擴音器的關(guān)系,或是什么的。”
“呃……擴音器?”
“對啊,”患者頓了頓,“我跟你說過啊,我爸常進我房間把那臺擴音器關(guān)掉,他說我放音樂的時間太長,快要把人逼瘋。我說你有沒有看見開關(guān)旁邊的那個小紅燈逐漸熄滅,像眼睛,又像日落。然后我就覺得我失去她了,這就是為什么在夢境結(jié)束時她不再說話,她就是我爸關(guān)掉的那臺擴音器,我已經(jīng)沒辦法再跟她說話了。”
“你是不是會邊放音樂邊想她?”
“會啊,我常常這樣,一直到我十六歲為止。而且我只放那一張專輯。”
“《月之暗面》?”
“對。”
“可是她不要你?”
“我不知道。可能吧。那時候她不要。”
“嗯。時間到了。我會給你看一份資料,為下次做準(zhǔn)備。下次我們一起為這場夢編排一個新結(jié)局。她得跟你說幾句話才行,說幾句你希望聽見她說的話,可能是她喜歡你之類的,你回去能想一下嗎?”
“好。”
患者站了起來,拿下掛在架子上的大衣,朝門口走去。奧納坐在辦公桌前,看著計算機屏幕上亮著的行事歷。行事歷上的約診時間很滿,看起來十分令人沮喪。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又重蹈覆轍了,他又把患者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凈。他在行事歷上把名字找出來:保羅·斯塔夫納斯。
“下周同樣的時間嗎,保羅?”
“好。”
奧納在計算機上輸入,抬頭一看,保羅已經(jīng)走了。
他站起身來,拿起報紙走到窗前。他們信誓旦旦的全球變暖該死的跑哪兒去了?他看了看報紙,突然又懶得讀,就把報紙丟下。一天到晚啃報紙真是夠了。重擊致死。下手狠毒。頭部遭受致命重擊。埃倫·文內(nèi)斯拉身后留下妻子、孩子和孫子。朋友和同事震驚萬分。“他為人親切善良。”“很難不喜歡他這個人。”“個性溫厚、誠實、寬容,絕對沒有仇人。”奧納深深吸了口氣。
他看著電話。警方有他的電話號碼,但電話就是一聲不吭,宛如保羅夢中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