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針眼(10)
- 肯·福萊特懸疑經典(共6冊)
- (英)肯·福萊特
- 4974字
- 2017-11-02 16:19:04
露西笑了。“恰恰相反。我相信他會親口跟你講的。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么到這兒來呢。”
“親愛的,是我該來看你的時候了。我知道我們不該做不必要的出游,但四年一次總不過分,是吧?”
她們聽到了門外的吉普車響,過了一會兒,大衛就搖著輪椅進來了。他吻了岳母并介紹了湯姆。
大衛在爐子上烤著手。“天氣真冷。”
母親說:“看來,你是真干上牧羊這一行了?”
“羊的數量已經是三年前的兩倍了,”大衛告訴她,“我父親從來沒認真地在這座島上開墾過。我在崖頂上豎了六英里長的籬笆,改良了牧草,引進了現代飼養方法。我們不僅有了更多的羊,而且每只羊給我們提供了更多的肉和羊毛。”
母親試探著說:“我猜,重活由湯姆干,命令由你下?”
大衛笑了:“我們是平等的伙伴,媽。”
這頓午飯吃得很痛快,兩個男人吃了一大堆馬鈴薯。母親對喬的餐桌舉止夸贊不止。飯后,大衛點燃了一支香煙,湯姆吸起他的煙斗。
母親說:“我一心想知道,你們打算什么時候讓我抱第二個外孫。”她開心地笑著。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嗯,依我看,大衛面對生活的態度蠻不錯的。”母親說。
露西說:“是啊。”話音中仍流露著不盡同意的口氣。
她們在崖頂上散步。母親來后的第三天風就停了,現在天氣晴暖,可以出門活動了。她們帶著小喬,給他穿了一件漁民的毛衣和皮外套。她們在一個高崗處停了下來,眺望著大衛、湯姆和那條狗放牧羊群。露西從母親的臉上看得出,她內心很關心他們但又顧慮重重。她決定替母親解圍,免得她難以啟齒。
“他不愛我。”她說。
母親很快地看了一眼小喬,確信他離得遠,聽不見。“我相信不至于那么糟,親愛的。不同的男人表現愛的方式也不——”
“媽,我們一直沒做真正的夫妻,從我們結婚那天起。”
“可是……”她朝著小喬的方向點了下頭。
“那是在婚前一星期。”
“哦!哦!親愛的。”她吃了一驚,“是不是因為那次車禍?”
“是,但不是你想的那種理由。不是生理上的原因。他只是……不愿意。”露西輕聲地抽泣起來,淚水順著她讓風吹成褐色的面頰淌下。
“你們談過這件事嗎?”
“我試過。媽,我該怎么辦?”
“也許隨著時間——”
“已經快四年啦!”
一陣沉默。她們繼續往前,走過石南叢,來到無力的午后斜陽中。小喬追逐著海鷗。母親說:“有一陣子,我幾乎離開你父親。”
這次輪到露西吃驚了:“什么時候?”
“珍出生后不久。你知道,那時候我們不怎么富裕,你父親還在為你祖父干活,而且生意又不景氣。三年之內,我三年之內懷了三胎,當時,擺在我面前的,似乎是無窮無盡生小孩和過窮日子的生活,那種單調乏味,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抒解。我還發現,你父親常與他的一個老情人布蘭達·西蒙茲在幽會——后來她搬到貝辛斯托克去了,你從來不認識她。我突然問我自己,我是為了什么而活?我想不出一個合理的答案。”
露西對那些日子有些模糊零碎的記憶:她爺爺長著白胡子;她父親像爺爺,只是身材較瘦長;在農舍的大廚房里全家一起吃飯;那兒陽光充足,家畜極多,大家一天到晚說說笑笑。即使在當時,她也以為她父母的婚姻美滿牢靠。她問:“你為什么沒有離開呢?”
“哦,那年頭,人們不流行這個,沒有離婚這回事,而且女人也找不到工作。”
“現在婦女什么工作都做了。”
“上次大戰時,她們也是都有工作,但戰后情況就改變了。我推斷這次也一樣。一般來說,男人的路要寬得多啊。”
“你沒有為自己決定留下來感到遺憾。”這不是個疑問句。
“我這個年紀的人不會對生活發表看法啦。不過我的生活一直是一種聽天由命的日子,我所認識的大多數女人都這樣,為維系婚姻的穩定而付出,有人覺得是一種犧牲,其實也不見得。不管怎么說,我不打算給你出主意。你也不見得會接受,就算接受了,我估計,出了問題還要埋怨我。”
“哦,媽。”露西微笑了。
母親說:“我們回去吧!我看,一天散步走這么遠就足夠了。”
一天晚上,在廚房里,露西對大衛說:“我希望媽能再待兩個星期,如果她愿意的話。”
母親正在樓上哄小喬睡覺,給他講著故事。
大衛說:“兩個星期還不夠你們剖析我的人品嗎?”
“別傻了,大衛。”
他搖著輪椅湊近她的椅子。“你敢說,你們沒議論我嗎?”
“當然我們談論過你——你是我丈夫嘛。”
“那你都跟她說些什么來著?”
“你何必這么擔心呢?”露西說,有點怨氣了,“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媽的,我沒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沒人喜歡一對長舌婦議論他的私生活。”
“我們沒對你說長道短的。”
“你們說了什么?”
“你怎么那么大脾氣呢!”
“回答我的問題。”
“我說我想離開你,她竭力勸說我別這樣。”
他把輪椅一轉,就搖走了:“告訴她用不著為我操心。”
她叫道:“你是這意思嗎?”
他停住了:“我不需要別人,你懂嗎?我一個人可以活下去。我只靠自己。”
“那我呢?”她輕聲地說,“也許我需要別人。”
“要他干什么?”
“愛我。”
母親走了進來,感到了屋里的氣氛。“他睡熟了。”她說,“我還沒講到灰姑娘趕到舞會,他就睡著了。我想我得收拾些東西,別都留到明天。”她說完就出去了。
“你認為這還能改變嗎,大衛?”露西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們還能不能……恢復原先那樣,像結婚以前?”
“我的腿再也長不出來了,如果你指的是這個。”
“哦,天啊,你難道不知道我不在乎那個?我只想得到愛。”
大衛聳聳肩。“那是你的問題。”他沒等她哭起來就出去了。
母親沒有再多待兩個星期。第二天,露西送她一路走下碼頭。雨下得很大,她們母女倆都穿著雨衣。她們默默地站著,等候那艘小船,望著大雨落到海面上,砸出點點漣漪。母親抱著小喬。
“你知道,時候到了,事情自然會改變的。”她說,“四年對一場婚姻來說算不上什么。”
露西說:“我看他不會變,但是除了試試看,我也沒別的辦法。有小喬,還有這場戰爭,而大衛又殘廢了——我怎么能離開呢?”
船到了,露西把三盒食物和五封信從船上取下來,讓母親上去。海面很不平靜。母親坐進小小的船艙。他們站在海角那里向她揮手告別。露西覺得十分孤獨。
小喬哭了起來:“我不想讓外婆走!”
“我也不想。”露西說。
10
高德里曼和布勞格斯并肩走在一條被轟炸過的商店街道上。他們是外形很不相稱的一對:教授戴著水晶眼鏡,叼著煙斗,鳥似的弓腰駝背,也不看路,只邁著碎步;布勞格斯金發碧眼,身穿偵探喜歡的風衣,頭戴式樣夸張的便帽,步伐堅定穩健。
高德里曼說:“依我看,‘針’大有來頭。”
“為什么?”
“不然的話,他不能如此膽大妄為又不受懲罰。就是那行‘向威廉致意’,準是指的卡納里斯。”
“你認為他是卡納里斯的心腹嗎?”
“反正他是某個人的親信——也許是比卡納里斯更有權勢的人呢。”
“我覺得這條線索會給我們一些什么。”
“有來頭的人一般是在中學、大學或者軍校里建立起來的關系。看看那個。”
他們正好在一家商店外面,原先的玻璃櫥窗如今成了一個大空洞。一個粗制濫造的招牌,釘在窗框上,上面一行用手寫的字:“比先前更開放。”
布格勞斯哈哈大笑,說:“我在一個挨了炸彈的派出所外面看到過一個牌子:‘乖一點,我們還在辦公’。”
“這倒成了一門小型藝術了。”
他們繼續走著。布勞格斯說:“這么說來,如果‘針’確實與某個高層人物同過學,又怎么樣么?”
“上學的時候,人們總喜歡合影。在肯辛頓的地下室——那棟房子戰前是軍情六處的辦公室——米德溫特收集了成千張德國軍官的照片:在學校的留影、軍官聚會的合影、畢業檢閱典禮、和希特勒握手、報紙上刊登的照片——應有盡有。”
“我懂啦,”布勞格斯說,“如果你是對的,而且‘針’上過德國的伊頓和桑赫斯特[23]這類學校,我們很可能找得到他的照片。”
“幾乎可以肯定找得到。間諜通常忌諱照相,但他們在成年當上間諜之前不會。我們在米德溫特的檔案里找到的將是一個年輕時的‘針’。”
布勞格斯說:“但我們怎么認出來他呢?誰也沒見過他啊。”
“不,有人見過。加頓太太的房客對他很熟。”
那幢維多利亞式的紅磚住宅矗立在俯瞰倫敦的一座小山上。布勞格斯認為,那樣子像是忿忿然地盯視著希特勒對它的城市造成的破壞。住宅高高在上,是發射電波的好地方。“針”大概是住過頂層。布勞格斯想不出,在一九四〇年的黑暗日子里,“針”從這里向漢堡發過什么秘密情報:飛機工廠和煉鋼廠的地圖參數?海岸布防詳情?政治傳聞?防毒面具?防空洞和沙包?英國人的士氣?轟炸破壞報告?“干得好啊,老兄,你們終于把克里斯琴·布勞格斯給炸死了——”別想了。
一個身穿黑色上裝和條紋褲子的老年人打開了門。
“早安,我是蘇格蘭場的布勞格斯探長。我要和屋主說句話,勞駕啦。”
布勞格斯看到那人的眼睛里跳動著恐懼,隨后門洞里出現了一位年輕婦女,說:“請進來吧。”
地面鋪著花磚的門廳泛著地板蠟的氣味。布勞格斯把他的帽子和外衣掛到一個立架上。老人消失在房子的深處,女人領著布勞格斯進了一間客廳。屋里擺著貴重的家具,有一種舊式陳設的富麗。在一輛小推車上有一瓶瓶的威士忌、杜松子酒和雪利酒,全都是未打開過的。那女人坐到一把雕花的扶手椅上,架起二郎腿。
布勞格斯說:“那個老人為什么害怕警察?”
“我公公是個德國猶太人。他在一九三五年為了逃避希特勒的迫害來到這里,一九四〇年你們卻把他關進了集中營。我婆婆見前途無望,就自殺了。他剛剛才從馬恩島被釋放出來。他有一封國王給他的信,對給他造成的不便深表歉意。”
布勞格斯說:“我們沒有集中營。”
“集中營確實是我們英國人發明。在南非。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們埋首研究自己的歷史,卻老是忘記歷史中的點點滴滴。我們實在善于對不愉快的事實眼不見為凈。”
“那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怎么說?”
“一九三九年,我們何嘗不是對這樣一個不愉快的事實眼不見為凈:我們不可能打贏一場與德國人的戰爭——但看看后來的演變。”
“我公公也是這么說的。他不像我那么犬儒主義。我們能幫蘇格蘭場做些什么?”
布勞格斯很喜歡和這位女士像這樣談話,但現在他不得不把注意力回歸到工作上。“是有關四年前在這里發生的一宗謀殺案。”
“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冒出來了一些新的證據。”
“我當然知道那宗謀殺案。這里原先的房主被一個房客謀殺了。她沒有繼承人,我丈夫從她的遺囑執行人手里買下了這棟房子。”
“我想找當年的房客問問情況。”
“好的。”那女人的敵意消失了,她那張聰慧的臉上現出正在努力回想的表情,“我們剛搬進來時,原先住在這兒的三個房客還在:一名退役的海軍軍官、一位推銷員和一個約克郡的小伙子。那個小伙子后來參了軍——他還給我們寫信。那位推銷員應征入伍,死在了海上。我了解這些情況,因為他的五位太太中有兩位與我們還有聯系!至于那退役軍官,現在還住在這兒。”
“還住在這兒!”真是好運氣,“我想見見他,勞駕。”
“沒問題。”她站起身,“他有一把年紀了。我來帶你到他的房間去吧。”
他們走上鋪了地毯的樓梯,來到二樓。她說:“你先跟他聊聊,我去找參軍的那小伙子最近來的那封信。”她敲起門。布勞格斯苦笑想著,我的房東太太才懶得為自己找這種麻煩。
一個聲音在屋里回答:“門開著呢。”布勞格斯走了進去。
那位退役軍官坐在窗邊的一把椅子上,膝上裹著一條毯子。他穿著一件運動夾克,戴著襯領,打著領帶,架著眼鏡。他的頭發稀疏,胡子灰白,曾經很堅毅的臉上如今皮膚松弛,布滿皺紋。這房間成了一個靠回憶度日的男人的家:有幾幅航船的繪畫、一臺六分儀和一架望遠鏡,還有他本人年輕時在“文契斯特號”軍艦上的留影。
“你瞧瞧這個,”他頭也不回地說,“告訴我那小子為什么不參加海軍。”
布勞格斯走到窗口。屋外路邊上停著一輛馬拉的面包店送貨車。那個所謂的“小子”是個穿褲子留短金發的女人。她有著碩大的胸脯。布勞格斯笑了。“那是個穿褲子的女人。”他說。
“哎呀,果然是!”那軍官轉過身來,“你知道,這年頭是男是女可真說不準。女人居然穿褲子!”
布勞格斯作了自我介紹。“我們重新審理了一九四〇年在這里發生的一宗謀殺案。我相信你和那個叫亨利·費伯的兇嫌,曾經同時住在這兒。”
“沒錯!我能幫什么忙嗎?”
“你對那個費伯記得清楚嗎?”
“清楚極了。高大的個子,深色的頭發,談吐文雅,舉止安詳。穿得相當破舊——你要是以服裝取人,可就要看走眼了。我也不是不喜歡他,只是我沒那份心思去好好了解他,而且他似乎不想讓人了解。我估算他的年紀大概和你相仿。”
布勞格斯忍住沒笑:他已經習慣人們只因為他是警探就把他的年紀估計得偏大了。
那軍官又補充說:“我肯定他沒干那事。你知道,我對人的性格還有點了解——你不學點這方面的本領,是沒法指揮一艘軍艦的——那個人要是色情狂的話,我就是赫爾曼·戈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