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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祖國之淚(1)

德國的歷史正好吸引我們直接面對人性的復雜性——它有時會攀越高峰,有時會墮入深淵,但始終同時具有救贖與和解的神秘可能性,即使是在最黑暗的失敗時刻。

1636年,詩人兼劇作家安德里斯·格呂菲烏斯曾經寫下一首感人肺腑的十四行詩,這首詩名為《祖國之淚》(Thranen des Vaterlandes)。

20世紀之前,歐洲三十年戰爭曾經是最嚴重的人為災難。這首詩總結了德國在這場戰爭中所遭受的蹂躪,為德國蒙受的苦難而哀悼:

我們如今已經完全、十分完全地受盡蹂躪!

那一群大膽的家伙,狂奏的軍號,

沾滿鮮血的刀劍,轟轟的加農炮,

已經消耗掉我們所有的辛勤果實。

塔樓已化為灰燼,教堂已被劫掠一空,市政廳成為廢墟;

壯丁們犧牲了頭顱,少女們受著污辱。

視線所及之處,只有兵燹、瘟疫和死亡,讓我們膽戰心驚……[7]

時至今日,這段恐怖經歷仍然深深烙在德國人的記憶中。

然而,無論戰爭多么可怕,在長達許多世紀的故事里,它只是其中的一段插曲,但它在19世紀卻孕育出強烈的受害者心理——這反過來又成為發生20世紀戰爭災難的原因之一。

受害者揮戈反擊,受虐者變成施虐者。就人類個體而言,我們反復多次見過這種模式。我們知道,如果兒童在成長的第一階段通過直接獎懲來辨別好壞,以觀察“正常”的道德和社交發展路徑——在第二階段,我們就會在家庭期待方面看到他們的變化,這些變化最終會形成他們對公共利益的成人判斷,并在此背景下形成自己的價值觀。

但我們也知道,很多人永遠不會超越成長的第二階段(家庭通常被擴大,或以更大的社區歸屬感取而代之),有人甚至從來沒有走出成長的第一階段。更常見的是,早年受虐的經歷會導致性格扭曲,或者阻滯成長。

承認這一點并不代表我們同意用決定論來解釋一切和擺脫罪責,但我們知道,這些模式經常會反復出現。

在大眾層面上,我們也可以看到這種畸形模式。當然,如果認為社會發展的模式和個人的成長方式一樣簡單,那我們就犯了簡化主義的錯誤。但兩者還是有相似之處。同樣,這并不代表我們同意拿決定論來為罪責辯解。理解一切,就是寬恕一切?不。我們永遠不能完全理解人類的行為之謎。我們很難做到原諒別人,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愿原諒別人,除非我們自己也是受害者。如果我們試圖理解自己,就必須認識到讓人類結合在一起的是共同的人性。在此基礎上,我們才能認識自身——我們作為人類具有何種能力。因此,理解是為了接納共同的謙卑(若非上帝的恩典,我們不能生活在一起……)并互相借鑒學習。

德國是最突出的例證,但絕不是唯一的一個。這就是為什么它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悲劇。就像過去的人類悲劇一樣,背景——歷史,總是發揮著關鍵作用。

公元9世紀,阿米尼烏斯(德國人稱其為赫爾曼)率領他的部落在條頓堡森林屠殺了三支羅馬軍團,從而有效地遏制了羅馬帝國向北和向東的擴張。這是生活在德國土地上的人們給歐洲舞臺留下的第一印象。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一直在爭論這場可怕的戰斗到底在何處發生。當歷史進入19世紀,人們在一個假想的地點豎起一尊高大的雕像——當時歐洲的最高塑像——以此紀念19世紀德國人眼中的這位神秘人物。他就像法國人眼中的高盧起義領袖維欽托利、英國人眼中的博阿迪西亞女王(或布狄卡)一樣——但正如我們后來所看到的,他們之間存在一種發人深省的重要區別。

然而,阿米尼烏斯沒能在其勝利之路上錦上添花(超越維欽托利或布狄卡女王)。盡管那場戰斗對羅馬軍隊來說是一場災難——就像漢尼拔帶給他們的痛苦災難一樣,但阿米尼烏斯卻喪失了繼續建功立業的機會。羅馬人就像過去常做的那樣,重新集結,組建新的羅馬軍隊,在接下來的10年中兩次擊敗了阿米尼烏斯。沒過多久,阿米尼烏斯的族人就謀殺了他,因為他變得過于強大。但他的功績千古不朽:他讓德國的土地和大片茂密的森林擺脫了羅馬人的控制——這一點不同于高盧,也不同于英國。

從此以后,在部落運動興起、中歐和亞洲入侵的影響之下,羅馬帝國開始衰落,于是日耳曼人逐漸遷徙至西歐各地(包括英國)。與此同時,由于羅馬軍隊日益依賴從帝國境內招募軍隊,日耳曼部落逐漸成了羅馬軍隊的主要兵源。公元5世紀末,在意大利羅馬最后的痛苦時光中,日耳曼人既是羅馬帝國的守護者,又是羅馬帝國的威脅。

接下來,歐洲進入權力的真空期。在此期間,日耳曼王國紛紛成立,并在西歐實施改革。最成功的當數法蘭克王國。它的面積不斷擴大,橫跨后來的法國、低地國家、德國和意大利北部的大部分土地。公元800年的圣誕節,查理曼大帝在羅馬由教皇加冕稱帝。至此,羅馬帝國終于重生。查理曼帝國的中心是他在亞琛的大本營。他建立的亞琛中心教堂至今仍然巍然屹立,紀念著他的豐功偉績。事實上,這座長方形教堂是為了和東方拜占庭帝國的輝煌建筑一較高下。整座教堂采用的是拉文納圣維塔萊風格——但沒有鑲嵌馬賽克——在長達200年的時間里,它一直是阿爾卑斯山以北地區的最高建筑。

然而,查理曼帝國的面積太大了,始終難以控制。查理曼大帝去世之后,帝國最初分裂成三個王國:西部王國(包括現在的法國大部)、中部王國(現在的荷蘭、法國的勃艮第和意大利北部),以及東部王國。

東部王國后來全部落入加洛林家族之手,包括了后來西德的大部分地區。

在接下來的五個世紀里,西部王國演變成法國。到了中世紀,中部王國及東部王國一起被強大的撒克遜繼承者拼湊成神圣羅馬帝國,其疆域以德國土地為核心。神圣羅馬帝國不斷入侵南方羅馬疆域。962年,撒克遜國王奧托一世在羅馬由教皇加冕為帝國皇帝。這標志著神圣羅馬帝國的開端,但此時其西部的大多數領土已經喪失殆盡(勃艮第被納入法國)。不僅如此,其在意大利的統治地位也從未穩固下來。

這個帝國一直在德國土地上延續,直至1806年被拿破侖徹底摧毀。

事實上,被教皇加冕稱帝是一件喜憂參半之事,因為它造成了教會權威和世俗權力之間令人不安的關系。這也意味著德國統治者不得不參與意大利的權力政治,而這往往不利于他們控制自己的土地。這種參與的結果之一是,德國和意大利形成一種卿卿我我的關系,而這也是德國文化史中最引人注目的特點——在后面的章節中,我們會對此詳細探討。但在政治上它卻導致了德國中央權力的弱化,為德國歷史帶來諸多影響長遠的后果。

法國日益發展壯大,并最終通過英法百年戰爭(在英格蘭,戰爭也有相同的效果)獲得了更加清晰的國家身份認同。德國則以不同的方式在演變。德國身份并非毫無意義:從15世紀中期開始,神圣羅馬帝國就被稱為“德意志民族的第一帝國”。[8]但帝國的角色不斷將德國統治者拖入意大利戰爭的泥淖中,其發展成果也常常轉瞬即逝。與此同時,同教皇爭奪道德權威的競爭也逐漸白熱化——而且在整個歐洲蔓延,包括亨利二世統治下的英格蘭,最后導致了臭名昭著的托馬斯·貝克特謀殺事件[9]——這是帝國矛盾最尖銳的一段時期。

1077年,這場競爭達到了高潮(至少在德國民間記憶中如此)。

德國皇帝海因里希四世來到意大利卡諾莎城堡,向其中一位最強勢的中世紀教皇希爾德布蘭德(格列高利七世)悔罪求恕。這事件如同黑斯廷斯戰役帶給英國的影響一樣,深深地印在德國人的記憶中。每個德國人都知道那里發生了什么(或者曾經如此——但不清楚21世紀的年輕德國人心中是否會對卡諾莎城堡繼續產生共鳴)。有關這個故事的傳說有很多——盡管歷史學家曾經指出,事實上這個故事在很大程度上是以訛傳訛。[10]但幾個世紀以來,對德國意識產生影響的并非是事實,而是傳說。

這個故事充滿了戲劇性,而且曲折生動。故事的背景是一場控制教會的斗爭:主教和其他占據領導階層的教士到底應該由誰任命?是皇帝還是教皇?海因里希堅持擁有這個重要的權力杠桿。格列高利七世則對此予以報復,將海因里希逐出教會——今天我們很難理解當時教皇在精神和政治上的影響力。迫于形勢,海因里希只得在當年的嚴冬季節前往卡諾莎城堡(現在它只是艾米利亞-羅馬涅大區一座山頂上的幾片廢墟)向羅馬教皇悔罪求恕。他光著頭,站在城堡外的雪地里等候,直至教皇準予他覲見,然后接受他的悔罪。這是一次徹底的讓步,它嚴重削弱了海因里希的權力,而且在德國境內引發了叛亂。

后來,海因里希最終戰勝了對手,將格列高利從羅馬強行驅逐出去,從而一雪前恥。但德國皇帝被教皇捏在手心里的形象已經完全嵌入德國的民間記憶中。尤其在19世紀,出于對國家身份的強烈渴望,德國人對此一直心懷芥蒂。德意志第二帝國立國未穩之際,奧托·馮·俾斯麥曾以此為據對天主教教會發起令人驚訝的猛烈抨擊:“nach Canossa gehen wir nicht,weder korperlich noch geistig”(我們在身體上和精神上都不會對卡諾莎城堡臣服)。阿道夫·希特勒在慕尼黑政變失敗和遭受監禁后,也曾用同樣的字眼來形容他促使巴伐利亞總理改變對納粹黨的禁令所作的努力。當時有一個德語詞“Canossagang”——步行至卡諾莎城堡——已經成為一種自我羞辱行為的代名詞。在當時的氛圍中,這個詞語所代表的色調被固定下來。

在中世紀鼎盛時期,歐洲舞臺上只有兩個德國人物。第一個是霍亨斯陶芬王朝的巴巴羅薩。他大概和英格蘭的亨利二世處于同一個時代。歷史上的所有記錄都顯示他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人:長相俊美,留著著名的紅胡子。他擁有卓越的軍事能力,在抗擊意大利北部的倫巴底人的多次戰役中表現卓越,因此整個歐洲對他十分敬畏。他在位期間,就像其他歐洲統治者一樣,在誘惑驅使下,也加入了十字軍東征,最后卻一命嗚呼。也許他是被淹死的。淹死他的那條河現在位于土耳其境內,流經通往圣地之路。但在傳說中他并沒有死去——他仍然活著,靜靜地躺在德國哈爾茨山區的一個洞穴內,準備在國家需要時蘇醒過來。也許這個傳說突顯了正在緩慢形成的德國悲劇,而且正在逐漸向前演進:在幾乎長達七個世紀的時間里,德國土地上不再有任何強大、統一的統治。

另外一位著名的中世紀皇帝是腓特烈二世。他是巴巴羅薩(腓特烈一世)之孫,因和繼任教皇之間沖突不斷并積極發動十字軍東征而聞名于世。但他對意大利和地中海地區權力政治的控制是以削弱他對德國的控制為代價的。無論以何種標準衡量,他都非常引人注目。他精通六種語言,包括阿拉伯語。他的宮殿因為處處顯示出對國際化教育、科學、文化的濃厚興趣而享譽歐洲——其聲名甚至遠播歐洲之外。

人們給他起了一個綽號:“stupor mundi”(世界奇跡)。但他的宮殿位于巴勒莫——無論是實際位置還是在風格上,都離德國相去甚遠。他對阿爾卑斯山以北陰冷、艱苦的生活沒有興趣。當時的巴勒莫非常富足,和地中海世界溝通方便,而且仍然是歐洲的重心。從這個角度看,這似乎的確是一個冷酷的選擇。他很少去自己的宮殿,幾乎不理朝政,于是德國人逐漸形成一種不受控制的離心力。

但他支持的一項行動對他的祖國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在其統治期間,條頓騎士團——包括傳教士、殖民者和商人——開始帶領德國人沿波羅的海海岸向更遠的北方擴張。條頓騎士團最初是按照軍事秩序建立起來的——類似于圣約翰騎士團或圣殿騎士團——負責為參加十字軍東征的德國戰士提供支援。隨著東方圣地的基督教國家走向崩潰,領導階層開始尋求新的活動領域。經過在中歐的幾次干涉行動之后,他們為自己找到了新的使命——征服波羅的海周圍寒冷、荒涼、危險重重的東北林區。1226年,腓特烈二世在意大利城市里米尼簽署了金璽詔書,開始發動一次不同于以往的新的十字軍東征。事實上,這次前往圣地的十字軍東征要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更加成功。

這次東征的首要目標是普魯士。原始普魯士人部落屬于異教徒。

當歐洲其余地區和俄羅斯的絕大部分人早已皈依基督教之后,他們仍然信奉木神。如今,這些人和他們的語言已經變成了歷史塵埃,我們只能從他們生活過的地區的名字上發現他們的蛛絲馬跡,而這個地名最終演變成了德國最大州的州名。但這一切還要等到遙遠的未來。對于騎士們而言,比普魯士更強大的敵人是立陶宛部落,它們的中心位于更遠的東方。和普魯士人一樣,他們也是異教徒。這里地形復雜,氣候嚴酷。各部落的勢力范圍和優勢力量區域在不斷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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