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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紙馬發生論考

根據前文的梳理,紙馬發生的背景應已較為清晰。對于紙馬的發生時期,前代學人的推斷多為唐代,其主要文獻依據是上文引述清代王棠的《知新錄》,稱“唐明皇瀆于鬼神,王玙以楮為幣,用紙馬以祀鬼神”國內兩位學者王樹村先生與陶思炎先生均據《新知錄》所載將紙馬起源定于唐代。參見王樹村《中國民間紙馬藝術史話》,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1頁;陶思炎《江蘇紙馬》,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2頁。。這種推斷有三方面的基本原因:第一是物質角度,唐代造紙術已發達,細密的雕版印刷如咸通九年(868年)的《金剛般若經》所見操作技術已經嫻熟(圖五),同為雕版印刷且更為簡單粗糙的紙馬自然也有了產生的條件;第二是紙馬的使用方式,王玙所造楮幣用以焚燒祭祀鬼神的方式與今天部分紙馬的使用方式相同;第三是唐明皇的崇神因素,諸多史籍和志怪雜錄中都對唐明皇瀆于鬼神有過記載。綜合三方面的考量,加之王棠言之鑿鑿的斷言,紙馬為唐明皇指派王玙所做,或其至少是在玄宗時代的產物,這樣推斷也有其道理。

圖五 唐咸通九年《金剛經》引首,現藏于大英博物館

站在唯物史觀的角度,上述推斷顯得頗為可信。但問題在于,在沒有原物的情況下,我們今見紙馬的最重要屬性——神像的圖式——被擱置了。前輩學者對紙馬產生于唐代的推斷,實際上只有雕版術與造紙這兩個物質層面的因素相對可靠,然而沒有紙馬實物的存留使這種推斷也始終停留在推斷的層面上。一個基本的事實是,現存的唐至五代的木版印刷品皆為明確的佛教物象,它們斷然不能附會于紙馬的范疇。

從另外一個角度,物質層面無法給出可靠論據的時候,我們是否可以將紙馬的形態、功能以及物質性做出綜合性考量。首先回到“王玙以楮為幣”這一線索,史載唐開元年間確實有使用楮幣祭神的儀軌,《通典》載官方祭祀馬事的祝文有“昭告于先牧之神,肇開牧養,厥利無窮,或因頒馬,爰以制幣”, “惟神肇教人乘,用賴于今,式因肆仆,爰以制幣”, “惟神為國所重,在于間牧,神其屏茲兇愚,使無有害,載因獻校,爰以制幣”(唐)杜佑:《通典》,長沙:岳麓書社,1995年,第1787頁。。其中皆提及爰以制幣,可知王玙時代確實以幣祭神。

《通典》中還記載大將出征前祭祀太社的儀式,“諸祝俱取玉幣于篚,各立于樽所。謁者引告官詣太社壇升北陛,以下至奠玉幣、酌飲福、受胙,如巡狩告社攝事儀。初告官詣稷壇,謁者引諸將詣太社壇,升西陛,進立于太社神主前,南面東上……”同上,第1784頁。此間所說玉幣并非玉質的幣,而是兩種祭品,幣應是王玙所談到的楮幣。

《通典》前載“玉,社稷兩圭有邸。幣以玄,一丈八尺”。筆者理解實際上幣應為一丈八的紙制串錢(圖六),朱熹《朱子語類》中也有此一說:

漢祭河用御龍、御馬,皆以木為之,此已是紙錢之漸……紙錢起于玄宗時王玙。蓋古人以玉幣,后來易以錢。至玄宗惑于王玙之說,而鬼神事繁,無許多錢來埋得,玙作紙錢易之。龍文玲等編著:《朱子語類選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106頁。

圖六 (清末)成串的紙錢(紙錠),引自楊友妮《紙錢考略》, 《裝飾》2010年第5期

由于這種“幣”尚未見到實物存留,所以我們也無法見證上面是否繪有圖像。但《通典》記述這些楮幣與祭祀品一起焚燒的事例可以說明一些問題,“奉禮曰:‘可燎。’東西面各二人以炬燎,火起,以炬投壇上。火半柴,謁者進獻官之左,白:‘禮畢’”(唐)杜佑:《通典》,長沙:岳麓書社,1995年,第1787頁。。從這種串制和焚燒的使用方式看,筆者猜測楮幣的制作應該不會很精良。

對于這種既無實物也無具體描述的事物,很難想像其上面有圖像繪制。這樣一來,從唐代楮幣的類型和功能兩方面考慮,將其與紙馬生硬掛鉤似乎不盡妥當。反倒是國人一直以來喪葬所用的紙錢更為切近唐代楮幣的形態。

實際上,唐代確有提及紙馬的文獻存在,谷神子《博異記·王昌齡》載:

開元中,瑯琊王昌齡自吳抵京國。……舟人云:“貴賤至此,皆合謁廟,以祈風水之安。”昌齡不能駐,亦先有禱神之備,見舟人言,乃命使赍酒脯、紙馬,獻于大王。兼有一量草履子,上大王夫人,而以一首詩令使者至彼而禱之。(明)馮夢龍:《馮夢龍全集·太平廣記鈔》,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029頁。

其中清晰可見紙馬已為禱神之備,同是對開元年間的記載,怎么會既稱為“楮幣”又稱為“紙馬”?顯然二者是分指兩物,清代王棠想必是一廂情愿地將二者混為一談了。

除此之外,《博異記》中所講的紙馬并不一定是物質意義上版刻紙印的紙馬,它只能證明,第一是紙質物,第二是以馬的形式完成的視覺表達,其或許是繪畫,或許是紙雕,我們并不能確定它的具體形態。相反我們能夠確定一點,那就是馬作為信仰形態的媒介物,有連通人神的功能。正如清人趙翼《陔余叢考》所說:“然則昔時畫神像于紙,皆有馬以為乘騎之用,故曰“紙馬”也。”(清)趙翼:《陔余叢考》,北京:商務印書館,1957年,第635頁。此說較王棠的“楮幣由來說”或許更為準確。

再次回到宋燾提供的線索,其言“后人以紙畫馬,焚之以祭,猶是其遺意”。通過細讀不難發現,“遺意”所對應的是繪馬用以祭神的行為。宋燾并沒提及王玙造楮幣行祭神禮儀的祭祀行為,而是言及畫馬才是古時“沉馬”饗祀神祇有效傳承的方式,沒有了馬的出現,其意義就改變了。那么,不論是宋燾提及的馬還是今天紙馬上的各種神像,它們無疑都是作為視覺化圖像的存在。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從本質上說,印刷和紙并不是紙馬發生和其傳統貫通的全部要素,它可以是通過手繪而非印刷完成,也可能是在布上或絹上完成,關鍵是它首先是“圖像”。最突出的例子莫過于南朝梁宗懔所作《荊楚歲時記》,書中記載:

貼畫雞,或斲鏤五采及土雞于戶上。造桃板著戶,謂之仙木。繪二神貼戶左右,左神荼,右郁壘,俗謂之門神。(梁)宗懔:《荊楚歲時記》,宋金龍校注,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頁。

南朝時顯然尚無木版印刷技術,因此人們首先用手繪的方式達到趨吉避兇的目的,這些手繪的神祇圖像是否才是紙馬真正的源頭?如果忽略了其圖像形態發生的本原,那么所得出的論斷必然會有所偏頗。

前文提到玄宗時期著名的畫家韓幹的佚事,實際上繪馬的方式從更早的南北朝時期就已見記述。南北朝人庾信《和李司錄喜雨》中有“臨河沉璧玉,夾道畫龍媒”倪璠注:《庾子山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94頁。。詩句描述的是久旱求雨的儀式,“臨河沉璧玉”自然是漢武帝效仿周穆王而行的祭神傳統,而需要注意的是“夾道畫龍媒”一句。按照前引《漢書·禮樂志》的記載“天馬徠,龍之媒”,顏注:“言天馬者乃神龍之類,今天馬已來,此龍必至之效也。”(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905頁。龍媒實際上就指馬,夾道所畫的應為馬而非龍。“夾道”的意思也值得注意,夾道一般指道路兩旁的地方,《周禮·秋官·鄉士》有:“各掌其鄉之禁令,帥其屬夾道而蹕。”陳戍國點校:《周禮·儀禮·禮記》,長沙:岳麓書社,2006年,第83頁。故說,雖然夾道畫龍媒是怎樣的場面尚不得而知,但我們大概可以斷想,基于漢代圖讖信仰的盛行,人們用這樣一種圖繪祥瑞珍獸(或只是天馬)連通上天,祈求降下恩澤的方式已經成為一種集體行為。

很顯然,這種圖繪天馬引龍的信仰活動,不論從圖像形式還是儀式形態上都更為接近今天意義在紙上印制神像的紙馬。宋燾所言明代紙馬“襟施彩繪,圖寫神像,非其質矣”,表明了明代業已穩定的紙上印制、繪制神像的方式,是對漢代傳統的一貫繼承。而雕版印刷的制作方式對基于紙馬的信仰活動實際就只是一個創作媒介問題了。當然,雕版印刷的方式確實有助于紙馬的大批量生產和傳播,但這顯然與紙馬的創生并沒有絕對的關系。

綜合起來,對紙馬發生時間的推定,到目前為止應該存在三種角度:第一種角度應從實物出發,現存最早也最符合今見紙馬形態的文物是溫州出土的北宋元祐庚午至癸酉(1090—1093)的《蠶母》金柏東:《溫州發現“蠶母”套色版畫》, 《文物》1995年第5期。(圖七)和巨鹿出土的據傳為北宋時期的《蠶神》紙馬石志廉:《北宋人像雕版二例》, 《文物》1981年第3期。(圖八),所以北宋時期是紙馬起始的一種保守推定。

圖七 (北宋)《蠶母》,現藏于溫州博物館

圖八 (北宋)巨鹿出土《蠶神》紙馬,現藏于國家博物館

第二種角度即是此前學者從唯物史觀出發,將紙的普及、雕版印刷技術的成熟,包括同時期相關的宗教印刷品的因素納入考量,從而將紙馬的發生時期斷為唐代。

第三種角度是建立在縱貫的信仰形態和相關信仰活動傳統的基礎上的。根據相關記載,武帝時期以及整個漢代是中國信仰承接先秦并向多元化轉變的關鍵時期,崇馬信仰與崇馬相關的祭祀儀軌,乃至南北朝庚信所言畫馬向神的習尚。綜合起來看,紙馬的成形以及基于原物的信仰實踐方式應在漢朝就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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