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無可慰藉(2017諾獎得主石黑一雄作品)
- (英)石黑一雄
- 2989字
- 2017-10-06 16:36:56
我們站在路燈下等了幾分鐘,周圍寂靜一片。后來我摟著鮑里斯說:“你一定很冷了吧。”
他緊緊地靠著我,什么也沒說,我低頭看他,發現他若有所思地盯著漆黑的街道。很遠的地方,有只狗在叫,然后沒聲了。我們就一直那樣站著,等了一會兒,我說:
“鮑里斯,很抱歉。我本該安排得好一些。很抱歉。”
小男孩沉默了一陣。然后說:“沒事,公交車很快就來了。”
我能看到雨后薄霧仍縈繞在小廣場對面那一小排商店門前。
“我不知道車會不會來,鮑里斯。”我終于說了出來。
“沒事,你得耐心點。”
我們繼續等了一會兒。我接著又說道:
“鮑里斯,我一點兒也不確定車會來。”
小男孩扭頭看著我,疲憊地嘆了口氣。“別擔心,”他說,“你沒聽到那個人說的嗎?我們等著就行了。”
“鮑里斯。有時候事情不總是按照你想的那樣。即便有人告訴你會那樣。”
鮑里斯又嘆了口氣。“聽著,那人說了,是不是?無論如何,母親會等我們的。”
我正努力想著接下來該說什么,突然間的咳嗽聲嚇了我們一跳。我轉過身,看到路燈光影外,有個人從一輛停著的車里探出身來。
“晚上好,瑞德先生。很抱歉,我路過正好看見您。一切還好吧?”
我上前幾步走到車前,認出是斯蒂芬,酒店經理的兒子。
“哦,是的,”我說,“一切都好,謝謝。我們……呃,我們在等公交車。”
“我或許能載你們一程。我正要去個地方。父親信任我,交代我一件相當棘手的任務。我說啊,外面很冷。要不你們上車來吧?”
年輕人下車,打開前后車門。我道過謝,安置鮑里斯坐上后座,自己坐在副駕駛座。然后,車開動了。
“這個是您的孩子吧,”斯蒂芬說著,車子疾馳在荒涼的街道上。“非常高興見到他,不過他現在看起來有點累啊。哦,讓他休息一下吧。下次再跟他握手。”
我向后瞥了一眼,看見鮑里斯頭靠在扶手的墊子上,正打瞌睡。
“瑞德先生,”斯蒂芬繼續說道,“我猜你們是想回酒店吧。”
“實際上,我和鮑里斯正要去某人的公寓。在市中心,中世紀小教堂附近。”
“中世紀小教堂?嗯。”
“有問題嗎?”
“哦,沒有。沒問題。”斯蒂芬轉了個急彎,駛進另一條狹小黑暗的街道。“只是,那個,我之前說過,我正要去個地方,赴約,讓我想想……”
“約會很緊急嗎?”
“是的,瑞德先生,相當緊急。是關于布羅茨基先生的,您知道吧。實際上,是很重要的一個會面。嗯,我在想,您和鮑里斯能否寬容一下,等我幾分鐘,等我處理好之后,就送你們到任何你們想去的地方。”
“你當然應該先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但是希望你不要太遲,我會非常感激的。你也看到了,鮑里斯還沒吃晚飯呢。”
“我盡量快點,瑞德先生。我真希望能立刻送你們過去,但您看,我不敢遲到。我說過的,這個任務相當棘手……”
“當然,你應該先處理這個。我們非常樂意等你。”
“我盡量快點吧。但坦白說,我感覺自己也走不了多少捷徑。其實,這種事本由父親親自處理的,或者其他什么先生來處理,只是柯林斯小姐總是對我溫柔以待……”年輕人話音一頓,突然尷尬起來。接著他說道:“我會盡量快點。”
我們現在行駛在一個環境更宜人的街區,我猜這里離市中心該更近些。路燈光線亮了許多,我看到有軌電車軌道與我們并列伸延。偶爾看到有咖啡館,餐館都已關門打烊,但這區最多的還是富麗堂皇的公寓建筑。一扇扇窗戶籠罩在沉沉的漆黑中,方圓數英里,似乎只有我們這輛車在打破這一片靜謐。斯蒂芬·霍夫曼默默地開了一會兒。然后仿佛內心掙扎了很久似的突然說道:
“您瞧,這樣說可能很無禮,但您確定您不想回賓館嗎?我是說,有很多記者在那兒等著您什么的。”
“記者?”我望著窗外的黑夜。“啊,是的。記者。”
“天哪,希望您別覺得我很放肆。只是我離開的時候恰巧看到他們。都坐在大廳,膝蓋上放著文件夾、公文包,想到能見到您,看起來都很激動。不過我剛才也說了,這都不關我的事,您肯定都處理好了。”
“是啊,是啊。”我小聲地說,繼續看著窗外。
斯蒂芬沉默了。不用說,他決定不再繼續這個讓人倍感壓力的話題,而我自己卻在想記者的事。過了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好像想起了有這么個預約。無疑,年輕人提到的這一圖景——人們坐著,膝上放著文件夾和公文包——提醒了我。然而,我最終還是無法明確憶起行程表上有這么一項,便決定忽略此事。
“啊,我們到了。”坐在旁邊的斯蒂芬說,“不好意思我離開一會兒。請您自便,舒服就好。我會盡快回來。”
我們停在一幢偉岸的白色公寓樓前,樓有幾層高,每層上的黑色鍛鐵管露臺給其平添了幾分西班牙風味。
斯蒂芬下了車,我看著他走向大門入口。他站在一排公寓門鈴按鈕前,按下一個,等著,從他的站姿看得出,他很緊張。過了一會兒,入口大廳亮起一道光線。
一個上了年紀、滿頭銀發的老太太打開門,她看起來又瘦又弱,但舉止間卻有種優雅,她微笑著引斯蒂芬進門。他進門后,門關上了。我坐在座位上向后靠,發現仍能清楚地看見他們倆的身影映照在前門窄小的窗格玻璃上。斯蒂芬雙腳蹭著門墊,說:
“很抱歉這次倉促來訪。”
“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斯蒂芬,”老太太說道,“你什么時候需要聊聊,我都會在這兒的。”
“呣,實際上,柯林斯小姐,并不是……呃,這次跟平時不一樣。我想和您談談別的事情,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父親本應自己前來,但是,呃,他太忙……”
“啊,”老太太微笑著打斷,“是你父親吩咐的事,苦差他還是留給你啊。”
她的言語間有些調侃,但斯蒂芬好像并沒有留意。
“不是的,”他認真地反駁道,“相反,這項任務特別棘手難辦。父親信任我,我也樂意接受……”
“那么我現在成了任務!還是一個棘手難辦的任務!”
“呃,不是的。我是說……”斯蒂芬困惑地住了口。
可能覺得已經調侃夠了斯蒂芬,老太太說道:“好吧,”她說,“我們最好進去,喝杯雪利酒,好好談談這件事。”
“您太好了,柯林斯小姐。但其實,我不能呆太久。有人在車里等我。”他指了指我們的方向,但老太太已經打開了自己公寓的大門。
我看到她領著斯蒂芬穿過一間小小的整潔的前廳,走過第二道房門,沿著一條幽暗的過道走下去,過道兩側掛滿了裱好的水彩畫。過道盡頭是柯林斯小姐的起居室——后面是一個巨大的L型附室。這兒的光線柔和舒適,第一眼看,似奢華精致,而且很復古。但仔細審視一番,我卻發現很多家具都已經極度破舊,第一眼認為是古董的東西其實比垃圾沒好多少。曾經奢華的沙發和椅子已年久失修,散落在房間各處,長及地面的天鵝絨窗簾斑斑點點,破破爛爛。斯蒂芬隨意地坐下,說明他很熟悉周圍的擺設,但看起來仍然很緊張,而柯林斯小姐正在茶水間忙活。過了一會,她遞給他一杯飲料,就近坐在他旁邊,這時候,年輕人突然大聲說:“是關于布羅茨基先生的。”
“噢,”柯林斯小姐說,“和我猜的差不多。”
“柯林斯小姐,其實,我們想問問您能否考慮幫幫我們。或者說,幫幫他……”斯蒂芬突然大笑一聲,看向一旁。
柯林斯小姐若有所思地斜了斜頭。然后她問:“你們讓我幫里奧?”
“哦,我們不是要您做您覺得惡心的事……呃,或者說痛苦的事。父親完全理解您的感受。”他又大笑了一小會兒。“只是您的幫助在這個階段至關重要,對布羅茨基先生的……恢復。”
“啊。”柯林斯小姐點頭,好像在思考這件事,然后說:“我能不能這樣理解,斯蒂芬,你父親在里奧身上只取得了有限的成功?”
她語氣里的調侃在我看來比之先前更甚,但斯蒂芬還是沒能留意到。
“不是的!”他生氣道,“相反,父親簡直是化腐朽為神奇,取得了巨大的進步!這并不容易,但父親的堅持讓人驚嘆非凡,甚至對我們這些習慣父親處事方法的人來說也是。”
“或許他還是堅持得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