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羽收回了目光,看向了那個宮女,只見她的神色有些尷尬,低聲說道:“大人,公主現在的興致正好,恐怕一時間沒有辦法診脈了,可否請大人再等一會兒?”
姜雪羽點了點頭,那宮女生怕打擾了公主的興致,惹來公主的責罰,又怕得罪了姜雪羽,現在見她答應,心里自然高興,連忙低身施禮道:“那就多謝雪羽大人了?!?
周圍頃刻又沒有了人,姜雪羽依舊站在大殿中,她的目光注視著屏風后的情景,望著不遠處的那道身影,眉目中漸漸流露出哀戚的神情。良久,殿內的歡笑聲才終于停止,她恍惚聽到秦錚訝異的聲音:“雪羽,你什么時候來的?”
姜雪羽下意識地抬起了頭,望著秦錚的目光有些茫然,片刻之后,微微笑了:“剛來不久?!?
秦錚也跟著笑了,他向她走近了幾步:“你是來為公主請脈的吧,公主就在里面,我帶你進去?!?
姜雪羽嗯了一聲,邁步跟著他走,由于剛才站了許久,只覺得雙腿酸軟麻木,她望著秦錚的背影有些落寞,漸漸地,她感到有些東西似乎正在遠去,再也抓不住了。
經過幾日悉心的診治,公主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今日本是來診最后一次脈,姜雪羽簡單稟告了公主現在的傷情,又吩咐服侍的宮女幾句,便躬身告退。她從公主的寢殿內走出,只覺得頭腦昏沉沉的,正要離開之時,秦錚從后面追了出來,闊步趕上她:“雪羽……”
他走到跟前,從懷里拿出一枚玉佩,笑容燦爛:“這是公主賞賜給你的,謝你這幾日悉心為她診治。”
姜雪羽原本的欣喜神情暗淡下去,她扯出了一絲苦笑,語氣里帶著疏離:“不用了,你去回稟公主,這是雪羽應該做的,不敢討要賞賜。”
秦錚拉起她的手,將玉佩塞進她的手心:“既然她給了你,你好好收著就是了,不然以公主的性子,恐怕也不依。”
姜雪羽點點頭,將玉佩緊握在手心:“那……請你代我多謝公主了?!?
秦錚見她不再推辭,俊眉舒展道:“好,那我回去了,你也小心一點?!?
王宮的回廊中,姜雪羽目送秦錚的身影走遠,直到消失在宮殿的門口,眼前還恍惚閃過他燦爛溫暖的笑容,她的臉上溫熱一片,似乎有淚滑過,她下意識地伸手抹去了淚水,勉強打起精神轉過了身,離開了公主的宮殿。
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個地方,她站在藥廬的庭院之中,仰頭默默地注視著那棵杏樹,繁花枝葉之間有淡淡的藍光升起,銀時月的身形出現在她的不遠處,雪色的衣袍翩然若飛,似是收斂著明月的清華,深沉如水的眼眸中氤氳著夜色的幽涼。
他站在杏樹之下,緩緩開口:“他又讓你傷心了?”
姜雪羽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她勉強收斂著神色,又慢慢露出了笑容:“沒有,我只是在想事情,一時間出了神?!?
銀時月的目光平淡,聲音輕柔似水:“在我們魔界,笑只為勝利而生,淚只為痛楚而流。既然心中難過,又何必勉強自己去笑,這樣委曲求全為的到底是什么?”
姜雪羽默默垂下了頭,她閉上了眼睛,緊握著手里的那枚玉佩,尖銳的指甲幾乎刺入了血肉之中,為什么呢?因為那個人啊,這么多年來,早就習慣了他的遺忘,經歷過無數次的失望與悲傷,又會在他不經意轉身看到自己的時候,傻傻地對他露出笑容。
她只是想讓秦錚知道,在他的身邊,她一直都過得很好,不曾傷心,不曾難過。因為不想讓他煩心,不想讓他為難,所以,無論遇到什么事情,她總是首先替他著想,這樣的感情錯了嗎?因為總是對他露出笑容,所以,他才以為她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兩個人相愛本就是相互麻煩的事情,沒有了煩擾與為難,他又如何會把她放在心上?
良久,她的心情平復了下來,看向了銀時月,微微苦笑道:“你說得沒錯,我很難過,看著他望著那個人的神情,心里很疼,恨不能自己從來都沒有看到過,可是……你能想象嗎?”
她頓了一下,聲音有些哽咽:“即使心里難過,還是忍不住去看,因為在我的面前,他從未有過那樣的目光,也從來都沒有那樣開心地笑過,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代替公主,可是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秦錚喜歡公主,我喜歡他,而我喜歡的那個人卻不喜歡我……”
銀時月聞言皺起了眉,望著她傷心絕望的模樣,心里有種莫名的情緒升起翻騰,像是燃燒的烈火,恨不能把那個人立即抓過來毀掉,然而語氣卻依舊溫柔動人:“既然求之不得,為何還要勉強?令別人為難,也徒增自己心傷。”
姜雪羽的聲音低落:“我從未想過勉強,只是……”
只是放不開,只是舍不下,每每想起便是針扎一樣疼,疼過之后,心里的某些悸動又會暗暗滋生,如同長在心底的藤蔓,斬不斷、揮不完,只能任它蔓延,肆意留存于心底,蒼茫了歲月,也荒蕪了人生。
倘若一開始便是絕望,反倒不會如此痛苦,明明已經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終究還是抓不住,始終還是握不牢,日日夜夜,糾纏折磨,患得患失之間,不知不覺,早已泥足深陷。
良久,她苦澀地笑了一下:“銀時月,人類的感情,你是不會懂的?!?
銀時月微微蹙眉,不緊不慢地回答:“人類的感情我是不懂,可是我知道,在我們魔界,能夠使自己開心的東西,就是喜歡,而那些讓自己難過的事物,就是厭惡,喜歡的東西就要得到,厭惡的東西自當毀掉,所以,我永遠也不會像你這樣悲傷。”
他頓了一下:“雪羽,我可以使用術法讓你得到那個人,那樣的話,你是不是就會感到快樂,不再那么難過?”
姜雪羽搖了搖頭,輕輕道:“銀時月,當你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是不忍心毀掉他的幸福的。我知道,秦錚哥哥想陪伴在公主的身邊,公主就是他的幸福,而我……我只要能夠時常看到他,就已心滿意足了。”
銀時月看了她一會兒,偏過了頭:“果然,我還是不懂……”
姜雪羽微微笑了,她的聲音平靜:“你說,在邪魔的世界里,能夠使自己開心的東西就是喜歡,而那些可以讓自己難過的事物就是厭惡,喜歡的東西就要得到,厭惡的東西自當毀掉。那么,當你心甘情愿為一個人傷心,卻又無法毀掉的時候,那就是喜歡了?!?
銀時月避開了她的視線,他的神情孤冷而平靜:“這是你們人類的感情,而我只是一個邪魔,是不會明白的。”
姜雪羽望著他,下意識地問:“若是有一日,你懂得了呢?”
銀時月的語氣依舊輕柔,然而說出的話語卻不由得令人心悸:“我會殺了那個人,絕不會給她傷害我的機會?!?
微風輕輕吹過,拂起了他的衣衫,杏花翩然落下,衣過生香,仍是不染纖塵的模樣。姜雪羽聽著他的話,瞬間怔住,片刻之后,又搖了搖頭,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笑容。
王宮寂靜,就連時光都顯得特別漫長,時光漫長,似幽碧青蘿慢慢爬上高墻。
西泠藥廬的杏樹之下,落花依舊紛飛,好像從沒有衰落的盡頭,一曲琴音剛剛落了尾聲,寂靜的庭院里仍有余音繞耳。姜雪羽抬頭看向了不遠處的身影,輕聲道:“多謝你,肯費心教我彈琴?!?
銀時月背對著她,雪白色的衣袍上泛著月華,頎長的身形顯得溫柔而淡雅。他負著手,似是自言自語道:“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能聽到這首曲子的人,必然是好福氣。”
聽到他的話,姜雪羽有些慌亂,連忙解釋:“不過是閑暇時,有興致一起學學罷了,你想到哪里去了?”
銀時月聞言轉過身來,他靜默地注視著她,淡漠的眼眸中掩著冰雪的悲涼:“既然是興之所至,總該有些歡愉才是,可是從你的琴音中,我只聽到了悲傷?!?
他頓了一下,良久的寂靜之后,才開口道:“雪羽,你的心中仍有他?!?
姜雪羽默默垂下了頭,都不敢去對上他的眼睛:“對不起……”
銀時月望了她一會兒,又淡淡地笑了,不緊不慢地道:“既然怎么都無法釋懷,不如努力爭取一下,興許會有不同的結果。”
姜雪羽的神情有些發怔,喃喃重復道:“爭取……”
銀時月點了點頭,他側了一下身:“你看,他來了。”
姜雪羽聞言站了起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遙遠的宮道上,有一個人影正在朝這里走來,她向前走了幾步,待看清來人的容貌,不由得訝異道:“秦錚,你……”
秦錚身著一襲墨色的衣袍,他來到藥廬的門口停了下來,看到姜雪羽時,他笑了:“剛才去住處找你,沒有見到人,我想你應該在這里?!?
姜雪羽向他走近了幾步,又默默地背過身去:“你……你今日不用陪著公主嗎?”
秦錚來到她的身邊,似是漫不經心地答:“今日不是我當值?!?
他們一起走向杏樹下的那個石桌,此時銀時月已經消失了蹤影,秦錚又繼續道:“先前知道你病了,一直沒有機會來看你,現今可好些了?”
姜雪羽低頭嗯了一聲,恍惚之中,覺得自己現在好像是在做夢,甚至在心中懷疑,眼前的這些場景,是不是銀時月的術法幻化出來的。倒是秦錚皺了皺眉,他邁步來到姜雪羽跟前,伸手撫在了她的鬢邊:“怎么瘦了?”
姜雪羽下意識地抬頭看他,又默默移開了視線,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可能……是最近天氣熱了,沒有什么胃口,過些時日就會好了?!?
聽她這樣說,秦錚也放下心來,他轉身走到石桌邊,看到擺在上面的古琴,不由得奇怪地問:“你何時也喜歡這種東西了?”
見他發現那把古琴,姜雪羽的眉目中閃過些許慌亂,想起銀時月剛才的話,她的神情怔怔的,片刻之后,才鼓足勇氣開口道:“我……我彈琴給你聽,可好?”
秦錚看了她一眼,他的俊眉舒展,顯得沉靜而溫暖:“好啊。”
姜雪羽默默走到石桌邊,琴弦緩緩撥動,古樸的韻調穿越過去與現世,許多年前的江水岸邊,誰在搖船唱著歌謠,詞曲含義雙關,流傳亙古久遠。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眉目盈盈,波光流轉,帶著幾分矜持欣喜,幾分羞怯試探。
周圍的氣氛愈加凝重,在這樣的弦調之中莫名微妙起來,秦錚的神情亦是沉重肅穆,一瞬間的錯愕失神,將她的心事窺探了個干凈,片刻之后,又勉強斂住異色,神態自若地掀了掀衣擺,裝模作樣,認真傾聽。
心似擂鼓,刻骨羞恥,在他的故意避讓面前,姜雪羽終于失去了再彈下去的勇氣,深深埋首,都不敢去看他是怎樣的表情。她的手指顫抖著穩住了琴弦,只覺得掌下冰涼一片,她苦澀地勾了勾唇,語氣輕描淡寫般:“剛學會不久,后面的……我都忘了?!?
秦錚的臉上仍然保持著笑意,不似先前那樣熱烈,輕飄飄的,令人看不真切:“挺好的,難得你有心學?!彼鲃萜鹕?,平淡的聲音響在兩人中間,“天色不早了,我該走了?!?
姜雪羽默默低著頭,恍惚嗯了一聲,頹然坐在石桌旁,只覺得他的腳步聲漸遠,方才凝重微妙的氣氛陡然換作了另一番清冷局面。身旁有淡淡的藍光升起,銀時月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他向姜雪羽走近了一步,最終還是停了下來,只是目光哀傷地望著她:“雪羽……”
姜雪羽的神情恍惚,良久之后,才苦澀地笑了一聲:“明知道他不會接受,為何還要抱著那樣無謂的希望,為什么非要去奢求自己根本就得不到的東西?”
高壘的院墻頃刻崩塌,外面的光亮透過縫隙投射進來,讓深藏在心底許久的感情逐漸顯露出痕跡,再也無處遁形。心思沉穩的人懂得靠掩飾來守住最后一點秘密,亦是在拒絕她羞怯試探的心,可是他們之間,終究還是不一樣了。
銀時月微微皺眉,輕念著:“雪羽……”
姜雪羽的臉上有淚滑過,她下意識地伸手抹去了淚水,淚水卻止不住地落下,她站起身,看向銀時月極力地露出了微笑,聲音卻壓抑得有些哽咽:“不過是一首琴曲而已,又不能說明什么,也代表不了什么,秦錚他只是……只是不知道而已……”
銀時月有些悲哀,輕輕說道:“雪羽,萬物有聲,而知其意,琴乃天地萬物之音,其中的情意便是不挑明,也該有所察覺才是,你無法令他聽懂你的琴音,就如同永遠都喚不醒一個故意裝睡的人。”
一字字,一句句,如尖刀刺入她的內心,將里面掩藏已久的秘密剖出,曬在日光下,倉皇羞恥得讓人想要逃離。姜雪羽隱忍埋著頭,淚水止不住落下:“別說了……”
銀時月不再往下說,只是靜靜地望著眼前的女子,一如從前許多的日夜,沉默無言陪伴在她的身邊,看著她傷心絕望,體會著她的一點一滴,心里也有了異樣的感覺。
片刻之后,他邁步向她靠近,站在她的身邊,剛剛伸出手又停了下來,遲疑片刻,才緩緩將她抱入懷中:“我不是人,所以也無法懂得你們的感情,可是我知道,是那個人讓你傷心,是他讓你難過,心里充滿了悲傷,而我……不愿讓你悲傷?!?
他的聲音輕柔,像是一支潔白的輕羽,在湖面之上蕩開了淺淺的漣漪:“你說,那個人是很好的人,在這個世上,也就只有他愿意對你好了,那么雪羽……我也可以保護你,可以永遠陪伴你,所以,忘記那個人,我們一起離開,好嗎?”
姜雪羽瞬間怔住了,片刻之后,她離開了銀時月的懷抱,搖了搖頭:“銀時月,我和你是不一樣的,你是邪魔,可以活得長長久久,而我只有數十年的生命可活,即便有一天我死了,屬于我的一切都消失了,你還是可以好好地活著。”
“更何況……”她頓了一下,臉上明明還掛著淚珠,卻又微微笑了,“這里是王宮,是我一直生活的地方,而且秦錚哥哥也在這里,我是不可能離開的?!?
銀時月蹙起了眉:“即使那個人傷你至此,你也不愿意離開他嗎?”
姜雪羽避開了他的注視,黯然低下了頭:“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