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云初末正式跟人打架,為什么說是正式?因為非正式的架,他們倆已經打了一百多年,早就數不過來了。雖說云初末現在受著重傷,但是剛才那一擊居然絲毫不落下風,就從兩人現在對峙的局面來看,亦是云初末的氣勢較強一些,于是云皎把心放回肚子里,挨著船頭坐下來,歡天喜地地從布袋里摸出了一個橘子。
云初末注視著對面的人,冷冷開口:“膽敢偷襲我的人,你還是第一個?!彼f到這里,話鋒又一轉,“不對,是一個帶著靈珠的鬼魂,我猜得不錯吧?現在是午時陽氣最盛的時候,若非帶著靈珠,你早已魂飛魄散。”
那個年輕男子,墨衣俊朗,廣袖云紗,一襲長發順肩披散著,雖有一身武功,但是從眉目間看起來更像個溫柔儒雅的書生。他目光微涼地盯著云初末,娓娓開口:“我只是想取回我的東西,并不想與你動手。”
云初末長劍一劃,望著他輕笑:“這兒沒有你的東西,我也不屑與你動手。”
他的話音剛落,那個墨衣男子就把目光看向了正在埋頭努力剝橘子的云皎。云皎一愣,手上的力道一松,橘子立刻掉進了江水里,咕咚咕咚地沉下去了。云皎大驚失色,連滾帶爬地站起來:“你你你……你看我做什么,皇天在上,后土為證,我可從來沒拿你的東西!”
墨衣男子的唇角泛起冰冷的微笑,緩緩開口:“那個盜墓賊,他偷走了我的骨笛?!?
盜墓賊?莫不是指閻刀吧?骨笛?莫不是指閻刀送給她的禮物吧……云皎想到此,連忙從懷里拿出那支笛子來,望著它的瞳孔微縮,十分驚恐:“你你……你是說它是用骨頭做的?”
她的臉色開始有些發白,回想起這兩天拿著這支笛子愛不釋手,興致來了還放在唇邊吹那么一兩下,閻刀那個該死的盜墓賊,居然拿骨頭做成的笛子送給她!算了算了,云皎無比消沉地安慰自己,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就當沒事啃了一根骨頭磨牙吧!
墨衣男子微微頓首,剛想開口說話,云初末趕緊伸手,企圖攔住他:“別說!”
但是為時已晚,這男子的聲音在云皎聽起來寒得刺骨,像是一道雷電直接劈在了她的腦門上——
“這是人骨?!?
云初末輕喟一聲,有些同情地望向云皎,果然見她抓著笛子的手抖了又抖,白眼一翻,撲通一聲栽倒在船板上,人事不知。
傍晚的陽光斜斜地映入船艙,小船劃過如鏡的水面緩緩前行,船艙內煮著的水已經冒起了團團白煙,在一片靜寂中咕嘟咕嘟地跳躍著。云皎痛心疾首地趴在云初末腿上,拍著船板鬼哭狼嚎:“我快要死了,給我水,快給我水,水,嗚嗚嗚……”
云初末撫摩著她的頭直嘆氣,安慰道:“不如我把你的舌頭和嘴巴都割下來,這樣就沒事了?!?
云皎立即跪起身,雙手捂上了自己的嘴巴,憤怒地瞪著云初末,眼淚嘩嘩:“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待我,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哼!”
云初末雙手一攤:“那你說該怎么辦?”
云皎氣得打滾,銀牙咬得咯咯響:“我現在想把那個討厭鬼殺掉??!哦,還有那個該死的盜墓賊!”
云初末望著她的眼里有些笑意,微微側身接近她,陰惻惻地提醒:“你莫不是忘了,那個該死的盜墓賊可是你的好朋友呢!人家夸你溫柔,還送給你人生中的第一份禮物。”
他不提這個還好,一提人生中的第一份“禮物”,云皎的臉色又立刻變得慘白,連滾帶爬地沖出船艙,趴在船頭嘔吐:“云初末,水!快給我水,你,還是直接把我殺了吧!我不想活了,嗚嗚嗚……”
云初末眼里含著笑意,抱臂靠在船艙上:“不過一截人骨而已,你到底還要糾結多久?”
“你還說!”云皎抓起船板上的一塊橘子皮,惡狠狠地砸向云初末,聲淚俱下地控訴道,“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對不對,居然都不提醒我,啊啊啊……”
看著她精神崩潰地指責自己,云初末也很無辜,他扯了扯唇角,眼神有些復雜:“是你說這是你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禮物,還說即使被騙了又怎么樣,難得你喜歡……”
想起自己從前說的混賬話,云皎頓時吃癟,難過地抽噎了一下,不樂意地撇著嘴坐在船頭,小身板蜷縮成一團,一臉的郁結。云初末見她終于安靜下來,輕喟一聲,走過去將她的頭攬在懷里,輕輕拍著:“你不是連盜墓賊被砍頭都敢看,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云皎不情不愿地哼了一聲,嘟著嘴分辯:“哪有!我明明很害怕,所以沒敢仔細瞧,只是遠遠地望了一眼……”
云初末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帶著笑意道:“我還以為看人被砍頭,是你的愛好呢!”
云皎徹底地憤怒了,惡狠狠地在云初末身上掐了一下,蠻橫道:“這分明是你的愛好,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她稍微平復了一會兒,立即問:“那個討厭鬼去哪里了?”
云初末面無表情地回答:“走了。”
“什么,走了!”云皎氣得直跺腳,“你怎么可以就這么把他放走!像那么惡劣的人,不,那么惡劣的鬼,就應該打扁打扁再打扁,然后做成丸子扔去喂烏龜!”
“好了?!北苊馑粫r激動把船踩翻,云初末連忙伸手拉住她,眼神有些復雜,不由得聯想到自己是否也曾被她打扁打扁再打扁,然后做成丸子喂烏龜,他緩緩開口,“不要氣了,反正我也要去找他的。”
話音剛落,云皎立即滿懷感激,瞪著水靈靈的大眼睛,天真無邪地望著他:“云初末云初末,真沒想到,你待我竟是這般情深義重!”
云初末清俊精致的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一點一點把自己的衣擺從她手里拉出來,不緊不慢地補充:“倘若得到他的靈珠,我身上的傷便可好大半了吧?!?
云皎飽受打擊,消沉地抱膝坐在船頭,無比憂傷地想——
這個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惡劣的人,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
江東的酒館中,稀稀拉拉只有四五個客人,云皎和云初末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
“公子、姑娘,想要來點什么?本店有鮑參翅肚芙蓉燴、珍珠翡翠白玉湯、酒釀清蒸醉白魚,還有上好的珍藏女兒紅。”小二勤快地扯下肩上搭著的白布,動作麻利地替他們擦了桌子。
云初末望了一眼毫無精神的云皎,微微抬頭道:“除了方才說的那些,還要一屜芙蓉包子。”
“好嘞!”小二一見來人這般豪氣,頓時來了精神,趕忙跑到后廚張羅去了。
云初末吩咐完這些,垂眼見云皎神情凄楚地趴在桌子上,一副慘兮兮的模樣,竟然對一向最愛的美食都提不起精神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好了,不過一截骨頭而已,況且你也洗過許多回,就不要再念著了。”
云皎瞪了他一眼,惡狠狠地嘟著嘴:“你還說!”
云初末倏地笑了,將手上的折扇放在桌子上:“好,我不說了,你也別再想著了?!逼鋵嵥€很想說,即使你想著也沒有用,不過看云皎滿受打擊的樣子,頓了頓,還是把這句話咽下去了。
菜還沒上,酒樓里就被人打破了氣氛,幾個渾身匪氣的江湖大漢大搖大擺地走進酒樓,大刀啪的一聲擱在柜臺上:“老板呢,讓你們老板出來!”
不多會兒,一個管事模樣的人連忙迎上來,見到這群人嚇得腿都軟了,顫顫巍巍地走過去:“秦爺,您多擔待,老板現在不在家,酒樓的生意也不好,等過段時間老板回來了,我們一定把欠您的銀子送去?!?
“哼!”為首的那人身材魁梧,面相兇惡,頭上還系著爛布條,聲音洪亮如雷,“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是吧?我們巨鯨幫的兄弟辛辛苦苦為你們做事,就收那么一點點保護費還推三阻四!”
他扯住管事的衣領,猛地向前一推,把大刀架在那人脖子上:“要錢還是要命,你自己選!”
管事嚇得臉色發白,雙腿哆嗦,差點兒尿褲子,連忙求情:“秦爺饒命,饒命啊,本店若是有銀子一定會給您送去的……”
這時,一個小廝捧著布袋走過來,管事伸手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道:“秦爺,這是今天全部的收益,孝敬給您老買酒喝,至于保護費……還請您多寬限幾天……”
秦爺低眼瞥了瞥那袋銀子,拿在手里掂了掂,目光灼灼地盯著管事:“哼,你給我記著,三天之內不交齊保護費,我們巨鯨幫的兄弟一定把這酒樓拆了!”
管事唯唯諾諾地點頭,一路弓背哈腰地將那群人送走了,回來的時候還長噓了一口氣,對著店中受到驚嚇的客人們施了一禮:“諸位客官,不好意思,無意擾了各位的雅興,請多海涵?!?
話音剛落,一個藍衫中年人哼了一聲:“是那巨鯨幫仗著勢眾,欺人太甚!”
然后又有個書生模樣的人不緊不慢地接腔,神情間亦是憤懣:“倘若江月樓還在,豈容這等宵小之徒橫行霸道!”
云皎聽得入迷,一聽到江月樓,就忍不住問:“江月樓是做什么的,很厲害嗎?”
酒樓里的客人聽此,都相視笑了一下,如果對方不是個年僅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大家一定會覺得這人太孤陋寡聞,冒失無禮了。那藍衫人望向云皎開口:“姑娘,你是從外鄉來的吧?”
云皎點點頭:“今日才到江東?!?
藍衫人這才了然地點頭,又繼續道:“難怪你連江月樓都不知道,那可是我們江東鼎鼎有名的組織啊,無論跑官府還是走江湖,經商的、賣藝的,或是打家劫舍的,但凡身處江東,無不得賣給江月樓一點面子。因為它,我們江東百姓可是過了好些年的安穩日子,別說欺行霸市,殺人放火,就連平常的小偷小摸都很少哪。”
云皎立即瞪大了眼睛,十分艷羨:“這么厲害!”
同樣的事,擱在自己身上也得好好想一想,想他們明月居深藏在長安街中百年,無論跑官府還是走江湖,經商的、賣藝的,或是打家劫舍的,一律看不到它的存在,不然以她的聰明才智,明月居的威望起碼要甩江月樓好幾條街!
想到這里,她有些疑惑了:“可是,既然江月樓那么厲害,為什么會消失?”
酒樓里的人聽到這個,無不嘆息搖頭,那個書生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眉目間帶著黯然:“三十年前,江月樓里莫名起了一場大火,燒了七天七夜,什么都燒沒了,就連江月樓的樓主也不見了蹤影?!?
這時,角落有個人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道:“你們說,會不會是那個樓主放火燒了江月樓啊?”
“怎么可能,”書生不屑地嗤了一聲,“把好好的家業全都付之一炬,江月樓樓主瘋了嗎?”
“不是聽說有段時間他確實瘋了嗎……”被反駁的那人忍不住,最后幽幽地說了一句。
時隔三十年,江月樓當年到底遭遇了什么,早已無人能夠探知,留下的只是一些關于那個組織的傳說,以及那位神秘樓主的點滴。人們帶著崇敬的心情去緬懷它,亦是在懷念那段在它庇護之下,江東平和的過往。
“公子公子,”云皎雙手撐著下巴,眼睛發光,“我們去江月樓看一看好不好?”
“哎喲,小姑娘,”沒等云初末回答,那個藍衣人連忙攔住了她,“你可千萬別去,自江月樓被燒毀之后,那塊地就非常煞氣,聽說大晚上還鬧鬼的。”
云皎其實很想告訴他,天上地下,她最不怕的東西就是鬼魂,但還是裝作害怕的樣子來,語氣溫軟囁嚅道:“江月樓鬧鬼,難不成大叔你見過?”
藍衣人立即搖頭:“我可沒那膽子,不過那地方確實有點邪門,江月樓被燒毀后,有不少人想進舊宅尋找寶物,最后不是死在里面,就是被嚇瘋跑出來。據說五年前有個富商想把廢墟拆掉,在那里建一座府邸,結果第二天那富商全家都死絕了,連只雞都沒能幸免。”
云皎嚇得連連哆嗦,望著云初末:“公子公子,好可怕,我們還是別去了。”
云初末甚是淡定地放下筷子,用手帕細致地擦了擦唇角,抬眸淡淡地看她:“我吃完了,走吧。”
“啊——”云皎連忙低下頭,不知何時小二已經把菜全上齊了,而她只顧說話,竟然忘了吃,她撇了撇嘴,看向云初末,神情凄楚,“公子,可是我還沒有吃……”
云初末意外地挑了挑眉,將扇子拿在手里:“我還以為,你說話已經說飽了呢?!?
云皎頓時被打擊得抬不起頭來,還是不服氣地哼了一哼:“說話只會讓人覺得渴,才不會令人覺得不餓!”
她郁悶地單手撐頭,拿起包子憤憤地咬了一口,同時覺得,自從云初末知道自己的傷勢恢復有望,對她的態度也就越來越差,就好像前幾天的溫柔體貼,只是她瘋魔時做的一場春秋大夢,真是氣死人了!
出了酒樓,云初末開始耐心地詢問路人江月樓的下落,不過大家都很好心地告訴他“不知道”,生怕這位看起來很文弱、長相也很好看的男人,無端跑去鬼宅送死,暴殄天物。最后,云初末站在大街上忍不住嘆氣:“果然,人長得太好也會有許多煩惱。”
云皎朝他翻了翻白眼,一想到這是自己表現柔弱的好時機,立刻拉住了云初末的衣袖,囁嚅地問:“云初末,我們真的要去鬼宅嗎?人家好害怕……”
云初末斜斜地看了她一眼,把自己的衣袖抽出來,面不改色地回答:“你現在這個樣子,我害怕?!?
云皎簡直怒火攻心,銀牙咬得咯咯響,憤憤道:“我看你還是病著比較好!”
云初末頓住腳步,轉過頭看她,眼神冰涼:“你說什么?”
云皎激靈了一下,連忙道:“我是說能夠治好你的傷,我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云初末唇角泛著笑意,手向前一指:“那好,你看到前面那個人了沒有?你去打他一巴掌,然后問他江月樓在哪里,他肯定會告訴你的?!?
云皎順著他的手勢望去,頓時瞳孔一縮,連忙躲在他身后糾結道:“這不好吧,從小你就教育過我跟人打架是不好的行為?!?
云初末輕咳了一聲,捏著袖子把她揪出來:“我不曾記得還教過你這個?!?
云皎眼里氤氳著水霧,撇著嘴十分委屈:“可是人家只是個單純善良可愛的弱女子,怎么可能打得過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哦,是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