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她是真的死了,他一心想要保護(hù)和關(guān)愛著的妹妹,為了給車遲國爭取一線生機(jī),居然傻到去刺殺大俞的主帥。他到這時才恍然,她一直都是這樣傻的,無論他做什么、說什么,她都是在旁邊靜靜地聽著,然后默默地把它們記在心里。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
以前,在她愛著他的時候,他的眼里只容得下別人,因?yàn)椴粣郏詿o論對她做了什么都不覺得是傷害。但是現(xiàn)在,當(dāng)他的目光終于不再迷茫,卻又要見證她的死亡,在這場緣分中,究竟是他走得太快,還是永遠(yuǎn)都來不及?
殘陽如血,照著漫漫的黃沙映紅了半邊天,車遲國的將士或許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他們英勇堅(jiān)韌的主將望著遠(yuǎn)方的土城,良久都未回神,在血土和塵沙中,不知不覺,淚濕了臉面。
大俞的鐵騎滅亡在一場天火之中,那個美麗沉靜的女子,伴隨著土城一起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中。除此之外,所有的故事都沿著原先的軌道有條不紊地運(yùn)行著,秦錚戰(zhàn)死,綽瑤逃亡,一直到最后東陵國滅掉車遲和大俞,一躍成為中原的霸主。
這段關(guān)于上古邪魔和深宮女官的悲傷過往,繾綣糾纏,時至今日,終于畫上了句號。那些曾經(jīng)發(fā)生的、來不及說出口的,也終將隨著時間流逝,永遠(yuǎn)地沉淀在往事的緘默中。
明月居里,云皎深深呼了一口氣,有些垂頭喪氣:“其實(shí)我還是不明白,銀時月和姜雪羽只算是萍水相逢,為什么愿意付出這樣大的代價,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
聽著她的話,云初末的神情有一瞬間的恍惚,他的唇角彎了彎,似乎有些苦澀的意味:“當(dāng)一個人活了太長的時間,生與死,對他來說,也就沒有什么分別了。”
他頓了頓,語氣愈加冷淡:“永恒的生命,也就意味著永世的孤獨(dú)和折磨,死,或許會是一種解脫,因?yàn)橛谒裕嬲钏械诫y過的是,那個人死了,而他……還要長長久久地活著。”
云皎望著云初末,有些啞然,不知道為什么,聽到他說出這樣的話,心中卻在設(shè)想是否云初末也是這樣,在她沒有來到明月居之前,他遇到過多少人,發(fā)生過多少事,又一個人孤獨(dú)地活過了多久。
她不知道云初末的原身是什么,也不知道對于活過數(shù)萬年的銀時月而言,自己的生命究竟意味著什么,可是她知道,如果有一天她在乎的那個人死去,獨(dú)留她永恒行走在天地間,這一定是最難以忍受的事。
永恒的生命,也就意味著永世的孤獨(dú)和折磨,所以對于生命中出現(xiàn)的那個人,對于生命中難能可貴的事,總是格外珍惜,甚至將這些東西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銀時月對于姜雪羽,便是這樣的感情吧。
她看向了云初末:“如果當(dāng)初銀時月沒有更改天命,他現(xiàn)在的結(jié)局會如何?”
云初末手里把玩著折扇,輕輕敲了一敲:“三界之內(nèi),所有的生靈自出生時起,便已注定好了結(jié)局,縱使銀時月沒有更改天命,也沒有遇到姜雪羽,他在未來還是會死在天譴之中。”
他頓了頓,又補(bǔ)充道:“或許這件事情可以倒過來看,就是因?yàn)樗麄冇兄@樣的宿命,所以才會彼此糾纏,最終招致這樣的后果。”
云皎想了片刻,又看向他:“可是如果命運(yùn)從一開始就注定好了的話,那豈不是太不公平了?所有的事情都按照宿命來發(fā)展,那樣的生活還有何樂趣?”
云初末的唇角微動,十分鄙夷地斜了斜云皎,半晌憋出了一句:“你當(dāng)命輪是記流水賬嗎?”
云皎頓時大受打擊,要知道她只活了一百年,能有這樣的覺悟就已是不錯,誰能跟他這個不知道是千年還是萬年的老怪物相比?她撇了撇嘴,很不是滋味:“不然那是什么?”
云初末緩緩展開折扇,慢悠悠地扇著:“命輪雖然記載著所有生靈的宿命,但也絕非事無巨細(xì),一概論之,只要故事的結(jié)局和主要的過程符合,其他的任其發(fā)展。”
云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同時又覺得只是理解還不能充分表現(xiàn)自己的聰明才智,于是她還學(xué)會了舉一反三:“也就是說,我今天過得好與不好,并非命輪所主使,未來將會發(fā)生何事,亦非我所能控制?”
云初末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向她慢慢露出了笑容:“你這樣聰明,我會很有壓力的。”
云皎很是謙虛地擺擺手:“哪里哪里,主要還是你教得好。”她頓了頓,趁機(jī)道,“你看你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長得也這樣好看,笑起來也很溫柔,對人也好,如果能時常對我好一些那就更好了……”
她吧嗒吧嗒說了一大堆,主要目的就是讓云初末覺得她是一個溫柔可親的弱女子,從此以后憐香惜玉對她好一些,她也不用每天勞心費(fèi)神地提防云初末忽然從哪里冒出來,把她整得屁滾尿流慘兮兮了。
云初末臉上的笑容燦爛,望著她的目光越發(fā)清俊溫柔,云皎頓時大喜,覺得自己拍對了馬屁,于是又厚著臉皮、咬牙堅(jiān)持、絞盡腦汁地想好話來贊美他。最后云初末滿臉笑容地端起杯子,十分冷靜地遞到她手上:“你的廢話說完了嗎?可以給我換杯茶水了嗎?”
云皎頓時被打擊得體無完膚,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云初末的厚臉皮簡直比雞蛋還雞蛋!
她神情凄楚,悶悶地哦了一聲,接過杯子去給他泡茶,剛轉(zhuǎn)身下去就聽見他不緊不慢地吩咐道:“記得把杯子也換了,茶葉要今年新摘的雨前茶。”
泡完茶,她忽然想起來一件大事,連忙跌跌撞撞跑去找云初末,由于杯子沒端穩(wěn),差點(diǎn)兒把茶水都倒在他的身上。云初末連忙伸手把杯盞扶穩(wěn)了,從她手上拿過杯子,掀起杯蓋慢條斯理地說道:“看來你確實(shí)和我的衣服有仇。”
“不是啊,”云皎蹲在他的身邊,“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說。”
她一路跑過來累得不行,撫著胸口平復(fù)了一會兒,道:“前兩天我在街上看到熟人了,她差點(diǎn)兒認(rèn)出我來。”
“哦?”云初末挑了挑眉,淺啜了一口茶,“你是欠人銀子了還是搶人夫君了?”
“云初末!”云皎很憤怒,瞪著眼睛望他,“我在說非常嚴(yán)肅的事情,你可不可以也拿出一點(diǎn)認(rèn)真來!”
云初末的唇角一撇,將杯子擱在石桌上,單手撐著頭,氣定神閑地望著她,眨了眨眼睛,臉上的笑容恍若一道明媚的春風(fēng):“什么事情?”
因?yàn)橹勒f出這件事意味著什么后果,所以云皎的語氣有些猶豫:“就是五十年前,酒坊里的那個舞姬,我前兩日在街上碰到她了,她好像還記得我……”
說完這些,她試探地望了望云初末,只見他遲疑了一會兒,淡淡地哦了一聲:“看來這里是住不得了。”
云皎心里頓時涼了半截,雖然早就預(yù)料會如此,還是忍不住黯然。她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上百年的時間,一草一木,一磚一瓦,說沒有感情那是假的。
如果他們走了,云初末屋前的那幾株梅樹怎么辦?從初春時就開始長蟲子了,如果不好好治療的話,肯定會病死的。還有池子里的那幾條錦鯉,雖然在困難的時候,她曾動過要把它們做成魚湯的念頭,并且也付諸行動實(shí)施過好幾回,但是如果他們不在了,它們一定會餓死的吧。
見云皎一副凄然慘淡的模樣,云初末輕輕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怎么,舍不得嗎?”
云皎微微嘟著嘴,悶悶道:“別說得我好像很沒出息的樣子,其實(shí)你也是舍不得的吧?”
云初末一愣,良久伸手將她攬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喃喃說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只要你我在一起,走到哪里都可以有自己的家,以后你若是想這個地方,我們還可以回來。”
云皎半趴在他的腿上,目光所及是素白的云錦,鼻息間縈繞著淡淡的好聞的幽香。
家這個詞,對于她來說始終是個模糊的概念。
她不知自己是從哪里來的,更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親人,即使曾經(jīng)有,如今一百年的時光過去了,那些人也早該歸于塵土,沒有遺存的可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