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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惶惑(20)

“沒關系!”曉荷用兩個手指夾著一張牌,眼瞟著太太,說:“她們哭她們的,我們玩我們的!”

“還差多少呀?”瑞豐搭訕著走過來。“先歇一會兒怎樣?”

他太太的眼射出兩道“死光”來:“我的牌剛剛轉好一點!你要回家,走好了,沒人攔著你!”

“當然打下去!起碼十六圈,這是規矩!”冠先生點上支香煙,很俏式的由鼻中冒出兩條小龍來。

瑞豐趕緊走回原位,覺得太太有點不懂事,可是不便再說什么;他曉得夫妻間的和睦是仗著丈夫能含著笑承認太太的不懂事而維持著的。

“我要是有勢力的話,碰!”大赤包碰了一對九萬,接著說:“我就把這樣的娘們一個個都宰了才解氣!跟她們作鄰居真算倒了霉,連幾圈小麻將她們都不許你消消停停的玩!”

屋門開著呢,大赤包的一對幺餅型的眼睛看見桐芳和高第往外走。“嗨!你們倆上哪兒?”她問。

桐芳的腳步表示出快快溜出去的意思,可是高第并不怕她的媽媽,而想故意的挑戰:“我們到西院看看去!”

“胡說!”大赤包半立起來,命令曉荷:“快攔住她們!”

曉荷顧不得向瑞豐太太道歉,手里握著一張紅中就跑了出去。到院中,他一把沒有抓住桐芳,(因為紅中在手里,他使不上力)她們倆跑了出去。

牌沒法打下去了。冠先生與冠太太都想納住氣,不在客人面前發作。在他倆的心中,這點修養與控制是必須表現給客人們看的,以便維持自己的身份。能夠敷衍面子,他們以為,就是修養。但是,今天的事似乎特別另樣。不知怎的,西院的哭聲仿佛抓住了大赤包的心,使她沒法不暴躁。那一絲絲的悲音像蜘蛛用絲纏裹一個小蟲似的,纏住她的心靈。她想用玩耍,用瞎扯,去解脫自己,但是毫無功效。哭聲向她要求繳械投降。不能!不能投降!她須把怒火發出來,以便把裹住她的心靈的蛛絲燒斷。她想去到院中,跳著腳辱罵西院的婦女們一大頓。可是,不知到底為了什么,她鼓不起勇氣;西院的哭聲像小唧筒[43]似的澆滅了她的勇敢。她的怒氣拐了彎,找到了曉荷:“你就那么飯桶,連她們倆都攔不住?這算怎回事呢?她們倆上西院干什么去?你也去看看哪!普天下,找不到另一個像你這樣松頭日腦的人!你娶小老婆,你生女兒,可是你管不住她們!這像什么話呢?”

曉荷手中掂著那張紅中,微笑著說:“小老婆是我娶的,不錯!女兒可是咱們倆養的,我不能負全責。”

“別跟我胡扯!你不敢去呀,我去!我去把她們倆扯回來!”大赤包沒有交代一聲牌是暫停,還是散局,立起來就往院中走。

瑞豐太太的胖臉由紅而紫,像個熟過了勁兒的大海茄。這把牌,她又起得不錯,可是大赤包離開牌桌,而且并沒交代一聲。她感到冤屈與恥辱。西院的哭聲,她好像完全沒有聽到。她是“一個心眼”的人。

瑞豐忙過去安慰她:“錢家大概死了人!不是老頭子教日本人給槍斃了,就是大少爺病重。咱們家去吧!在咱們院子里不至于聽得這么清楚!走哇?”

瑞豐太太一把拾起自己的小皮包,一把將那手很不錯的牌推倒,怒沖沖的往外走。

“別走哇!”曉荷閃開了路,而口中挽留她。

她一聲沒出。瑞豐搭訕著也往外走,口中啊啊著些個沒有任何意思的字。

“再來玩!”曉荷不知送他們出去好,還是只送到院中好。他有點怕出大門。

大赤包要往西院去的勇氣,到院中便消去了一大半。看瑞豐夫婦由屋里出來,她想一手拉住一個,都把他們拉回屋中。可是,她又沒作到。她只能說出:“不要走!這太對不起了!改天來玩呀!”她自己也覺出她的聲音里并沒帶著一點水分,而像枯朽了的樹枝被風刮動的不得已而發出些干澀的響聲來。

瑞豐又啊啊了幾聲,像個驚惶失措的小家兔兒似的,蹦跶蹦跶的,緊緊的跟隨在太太的后面。

祁家夫婦剛走出去,大赤包對準了曉荷放去一個魚雷。“你怎么了?怎么連客也不知道送送呢?你怕出大門,是不是?西院的娘們是母老虎,能一口吞了你?”

曉荷決定不反攻,他的心里像打牌到天亮的時候那么一陣陣兒的發迷糊。他的臉上還笑著,唯一的原因是沒有可以代替笑的東西。愣了半天,他低聲的對自己說:“這也許就是個小報應呢!”

“什么?”大赤包聽見了,馬上把雙手叉在腰間,像一座“怒”的刻像似的。“放你娘的驢屁!”

“什么屁不好放,單放驢屁?”曉荷覺得質問得非常的得體,心中輕松了些。

十七

孫七,李四媽,瑞宣,李四爺,前后腳的來到錢家。事情很簡單:錢孟石病故,他的母親與太太在哭。

李四媽知道自己的責任是在勸慰兩位婦人。可是,她自己已哭成了個淚人。“這可怎么好噢!怎么好噢!”她雙手拍著大腿說。

孫七,淚在眼圈里,跺開了腳!“這是什么世界!抓去老的,逼死小的!我……”他想破口大罵,而沒敢罵出來。

瑞宣,在李四爺身后,決定要和四爺學,把一就看成一,二看成二;哀痛,憤怒,發急,都辦不了事。盡管錢老人是他的朋友,孟石是他的老同學,他決定不撒開他的感情去慟哭,而要極冷靜的替錢太太辦點事。可是,一眼看到死尸與哭著的兩個婦人,他的心中馬上忘了棺材,裝殮,埋葬,那些實際的事,而由孟石的身上看到一部分亡國史。錢老人和孟石的學問,涵養,氣節,與生命,就這么糊里糊涂的全結束了。還有千千萬萬人的生命,恐怕也將要這么結束!人將要像長熟了的稻麥那樣被鐮刀割倒,連他自己也必定受那一刀之苦。他并沒為憂慮自己的死亡而難過,他是在想死的原因與關系。孟石為什么應當死?他自己為什么該當死?在一個人死了之后,他的長輩與晚輩應當受著什么樣的苦難與折磨?想到這里,他的淚,經過多少次的阻止,終于大串的落下來。

孟石,還穿著平時的一身舊夾褲褂,老老實實的躺在床上,和睡熟了的樣子沒有多大區別。他的臉瘦得剩了一條。在這瘦臉上,沒有苦痛,沒有表情,甚至沒有了病容,就那么不言不語的,閉著眼安睡。瑞宣要過去拉起他的瘦,長,蒼白的手,喊叫著問他:“你就這么一聲不響的走了嗎?你不曉得仲石的壯烈嗎?為什么臉上不掛起笑紋?你不知道父親在獄中嗎?為什么不怒目?”可是,他并沒有走過去拉死鬼的手。他知道在死前不抵抗的,只能老老實實的閉上眼,他自己也會有那么一天就這樣閉上了眼,連臉上也不帶出一點怒氣。他哭出了聲。多日來的羞愧,憂郁,顧慮,因循,不得已,一股腦兒都哭了出來。他不是專為哭一位亡友,而是多一半哭北平的滅亡與恥辱!

四大媽拉住兩個婦人的手,陪著她們哭。錢太太與媳婦已經都哭傻了,張著嘴,合著眼,淚與鼻涕流濕了胸前。她們的哭聲里并沒有一個字,只是由心里往外傾倒眼淚,由喉中激出悲聲。哭一會兒,她們噎住,要閉過氣去。四大媽急忙給她們捶背,淚和言語一齊放出來:“不能都急死喲!錢太太!錢少奶奶!別哭嘍!”她們緩過氣來,哼唧著,抽搭著,生命好像只剩了一根線那么細,而這一根線還要涌出無窮的淚來。氣順開,她們重新大哭起來。冤屈,憤恨,與自己的無能,使她們愿意馬上哭死。

李四爺含著淚在一旁等著。他的年紀,與領杠埋人的經驗,教他能忍心的等待。等到她們死去活來的有好幾次了,他抹了一把鼻涕,高聲的說:“死人是哭不活的喲!都住聲!我們得辦事!不能教死人臭在家里!”

孫七不忍再看,躲到院中去。院中的紅黃雞冠花開得正旺,他恨不能過去拔起兩棵,好解解心中的憋悶:“人都死啦,你們還開得這么有來有去的!他媽的!”

瑞宣把淚收住,低聲的叫:“錢伯母!錢伯母!”他想說兩句有止慟收淚的作用的話,可是說不出來;一個亡了國的人去安慰另一個亡了國的人,等于屠場中的兩頭牛相對哀鳴。

錢太太哭得已經沒有了聲音,沒有了淚,也差不多沒有了氣。她直著眼,愣起來。她的手和腳已經冰冷,失去了知覺。她已經忘了為什么哭,和哭誰。除了心中還跳,她的全身都已不會活動。她愣著,眼對著死去的兒子愣著,可是并沒看見什么;死亡似乎已離她自己不遠,只要她一閉目,一垂頭,她便可以很快的離開這苦痛的人世。

錢少奶奶還連連的抽搭。四大媽拉著她的手,擠咕著兩只哭紅了的眼,勸說:“好孩子!好孩子!要想開一點呀!你要哭壞了,誰還管你的婆婆呢?”

少奶奶橫著心,忍住了悲慟。愣了一會兒,她忽然的跪下了,給大家磕了報喪的頭。大家都愣住了;想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四大媽的淚又重新落下來:“起來吧!苦命的孩子!”可是,少奶奶起不來了。這點控制最大的悲哀的努力,使她筋疲力盡。手腳激顫著,她癱在了地上。

這時候,錢太太吐出一口白沫子來,哼哼了兩聲。

“想開一點呀,錢太太!”李四爺勸慰:“有我們這群人呢,什么事都好辦!”

“錢伯母!我也在這兒呢!”瑞宣對她低聲的說。

孫七輕輕的進來:“錢太太!咱們的胡同里有害人的,也有幫助人的,我姓孫的是來幫忙的!有什么事,請你說就是了!”

錢太太如夢方醒的看了大家一眼,點了點頭。

桐芳和高第已在門洞里立了好半天。聽院內的哭聲止住了,她們才試著步往院里走。

孫七看見了她們,趕緊迎上來,要細看看她們是誰。及至看清楚了,他頭上與脖子上的青筋立刻凸起來。他久想發作一番,現在他找到了合適的對象:“小姐太太們,這兒沒唱戲,也不耍猴子,沒有什么好看的!請出!”

桐芳把外場勁兒拿出來:“七爺,你也在這兒幫忙哪?有什么我可以作的事沒有?”

孫七聽小崔說過,桐芳的為人不錯。他是錯怪了人,于是弄得很僵。

桐芳和高第搭訕著往屋里走。瑞宣認識她們,可是向來沒和她們說過話。李四媽的眼神既不好,又忙著勸慰錢家婆媳,根本不曉得屋里又添了兩個人。錢家婆媳不大認識她們;就是相識,也沒心思打招呼。她們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中極不得勁兒。李四爺常給冠家作事,當然認識她們,他可是故意的不打招呼。

桐芳無可奈何的過去拉了李四爺一下,把他叫到院中來。高第也跟了出來。

“四爺!”桐芳低聲而親熱的叫。“我知道咱們的胡同里都怎么恨我們一家子人!可是我和高第并沒過錯。我們倆沒出過壞主意,陷害別人!我和高第想把這點意思告訴給錢老太太,可是看她哭得死去活來的,實在沒法子張嘴。得啦,我求求你吧,你老人家得便替我們說一聲吧!”

四爺不敢相信她的話,也不敢不信。最初,他以為她倆是冠家派來的“偵探”。聽桐芳說得那么懇切,他又覺得不應當過度的懷疑她們。他不好說什么,只不著邊際的點了點頭。

“四爺!”高第的短鼻子上縱起許多帶著感情的碎紋。“錢太太是不是很窮呢?”

李四爺對高第比對桐芳更輕視一些,因為高第是大赤包的女兒。他又倔又硬的回答出來一句:“窮算什么呢?錢家這一下子斷了根,絕了后!”

“仲石是真死啦?錢老先生也……”高第說不下去了。她一心只盼仲石的死是個謠言,而錢先生也會不久被釋放出來,好能實現她自己的那個神秘的小夢。可是,看到錢家婦女的悲傷,和孟石的死,她知道自己的夢將永遠是個夢了。她覺得她應當和錢家婆媳一同大哭一場,因為她也變成了寡婦——一個夢中的寡婦。

李四爺有點不耐煩,很不客氣的說:“你們二位要是沒別的事,就請便吧!我還得——”

桐芳把話搶過來:“四爺,我和高第有一點小意思!”她把手中握了半天的一個小紙包——紙已被手心上的汗漚得皺起了紋——遞過來:“你不必告訴錢家的婆媳,也不必告訴別人,你愛怎么用就怎么用,給死鬼買點紙燒也好,給……也好,都隨你的便!這并不是誰教給我們這么作的,我們只表一表我們自己的心意;為這個,回頭大概我們還得和家中打一架呢!”

李四爺的心中暖和了一點,把小紙包接了過來。他曉得錢家過的是苦日子,而喪事有它的必須花錢的地方。當著她倆,他把小包兒打開,以便心明眼亮;里面是桐芳的一個小金戒指,和高第的二十五塊鈔票。

“我先替你們收著吧,”老人說。“用不著,我原物交還;用得著,我有筆清賬!我不告訴她們,好在她們一家子都不懂得算賬!”

桐芳和高第的臉上都光潤了一點,覺得她們是作了一件最有意義的事。

她們走后,李老人把瑞宣叫到院中商議:“事情應該快辦哪,錢少爺的身上還沒換一換衣服呢!要老這么耽擱著,什么時候能抬出去呢?入土為安;又趕上這年月,更得快快的辦啦!”

瑞宣連連的點頭。“四爺,要依著我,連壽衣都不必去買,有什么穿什么;這年月不能再講體面。棺材呢,買口結實點的,弄十六個人趕快抬出去。你老人家看是不是?”

李老人抓了抓脖子上的大肉包。“我也這么想。恐怕還得請幾位——至少是五眾兒——和尚,超渡超渡吧?別的都可以省,這倆錢兒非花不可!”

孫七湊了過來:“四大爺!難道不報喪嗎?錢家有本家沒有,我不曉得;老太太和少奶奶的娘家反正非趕緊去告訴一聲不可呀!別的我盡不了力,這點跑腿的事,我辦得了!我一個人不行,還有小崔呢!”

“四爺爺!”瑞宣親熱的叫著:“現在我們去和錢太太商議,管保是毫無結果,她已經哭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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