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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黎明(1)

在平旦之前的黎明時分,當你的靈魂在身內酣睡的時間……

《神曲·煉獄》第九

第一部

曉霧初開,

皓皓旭日方升……

——《神曲·煉獄》第九

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雨水整天地打在窗上。一層水霧沿著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黃的天色黑下來了。室內有股悶熱之氣。

初生的嬰兒在搖籃里扭動。老人進來雖然把木靴脫在門外,走路的時候地板還是格格地響:孩子哼啊地哭了。母親從床上探出身子撫慰他;祖父摸索著點起燈來,免得孩子在黑夜里害怕。燈光照出老約翰·米希爾紅紅的臉,粗硬的白須,憂郁易怒的表情,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走近搖籃,外套發出股潮氣,腳下拖著雙大藍布鞋。魯意莎做著手勢叫他不要走近。她的淡黃頭發差不多像白的;綿羊般和善的臉都打皺了,頗有些雀斑;沒有血色的厚嘴唇不大容易合攏,笑起來非常膽怯;眼睛很藍,迷迷惘惘的,眼珠只有極小的一點,可是挺溫柔;她不勝憐愛地瞅著孩子。

孩子醒過來,哭了。驚慌的眼睛在那兒亂轉。多可怕啊!無邊的黑暗,劇烈的燈光,渾沌初鑿的頭腦里的幻覺,包圍著他的那個悶人的、蠕動不已的黑夜,還有那深不可測的陰影中,好似耀眼的光線一般透出來的尖銳的刺激,痛苦和幽靈,使他莫名其妙的那些巨大的臉正對著他,眼睛瞪著他,直透到他心里去……他沒有氣力叫喊,嚇得不能動彈,睜著眼睛,張著嘴,只在喉嚨里喘氣。帶點虛腫的大胖臉扭做一堆,變成可笑而又可憐的怪樣子;臉上與手上的皮膚是棕色的、暗紅的,還有些黃黃的斑點。

“天哪!他多丑!”老人語氣很肯定地說。

他把燈放在了桌上。

魯意莎撅著嘴,好似挨了罵的小姑娘。約翰·米希爾覷著她笑道:“你總不成要我說他好看吧?說了你也不會信。得了吧,這又不是你的錯,小娃娃都是這樣的。”

孩子迷迷糊糊的,對著燈光和老人的目光愣住了,這時才醒過來,哭了。或許他覺得母親眼中有些撫慰的意味,鼓勵他訴苦。她把手臂伸過去,對老人說道:“遞給我吧。”

老人照例先發一套議論:“孩子哭就不該遷就。得讓他叫去。”

可是他仍舊走過來,抱起嬰兒,嘀咕著:“從來沒見過這么難看的。”

魯意莎雙手滾熱,接過孩子摟在懷里。她瞅著他,又慚愧又歡喜地笑了笑:“哦,我的小乖乖,你多難看,多難看,我多疼你!”

約翰·米希爾回到壁爐前面,沉著臉撥了撥火;可是郁悶的臉上透著點笑意:

“好媳婦,得了吧,別難過了,他還會變呢。反正丑也沒關系。我們只希望他一件事,就是做個好人。”

嬰兒與溫暖的母體接觸之下,立刻安靜了,只忙著唧唧咂咂地吃奶。約翰·米希爾在椅上微微一仰,又張大其辭地說了一遍:

“做個正人君子才是最美的事。”

他停了一會兒,想著要不要把這意思再申說一番;但他再也找不到話,于是靜默了半晌,又很生氣地問:“怎么你丈夫還不回來?”

“我想他在戲院里吧,”魯意莎怯生生地回答,“他要參加預奏會。”

“戲院的門都關了,我才走過。他又扯謊了。”

“噢,別老是埋怨他!也許我聽錯了。他大概在學生家里上課吧。”

“那也該回來啦。”老人不高興地說。

他躊躇了一會兒,很不好意思放低了聲音:“是不是他又……”

“噢,沒有,父親,他沒有。”魯意莎搶著回答。老人瞅著她,她把眼睛躲開了。

“哼,你騙我。”

她悄悄地哭了。

“哎唷,天哪!”老人一邊嚷一邊往壁爐上踢了一腳。撥火棒大聲掉在地下,把母子倆都嚇了一跳。

“父親,得了吧,”魯意莎說,“他要哭了。”

嬰兒愣了一愣,不知道是哭好還是照常吃奶好;可是不能又哭又吃奶,他也就吃奶了。

約翰·米希爾沉著嗓子,氣沖沖地接著說:“我犯了什么天條,生下這個酒鬼的兒子?我這一輩子省吃儉用的,真是受夠了!可是你,你,你難道不能阻止他么?該死!這是你的本分啊。要是你能把他留在家里的話……”

魯意莎哭得更厲害了。

“別埋怨我了,我已經這么傷心!我已經盡了我的力了。你真不知道我獨自個兒在家的時候多害怕!好像老聽見他上樓的腳步聲。我等著他開門,心里想著:天哪!不知他又是什么模樣了?想到這個我就難過死了。”

她抽抽噎噎地在那兒哆嗦。老人看著慌了,走過來把抖散的被單給撩在她抽搐不已的肩膀上,用他的大手摸著她的頭:“得啦,得啦,別怕,有我在這兒呢。”

為了孩子,她靜下來勉強笑著:“我不該跟您說那個話的。”

老人望著她,搖了搖頭:“可憐的小媳婦,是我難為了你。”

“那只能怪我。他不該娶我的。他一定在那里后悔呢。”

“后悔什么?”

“您明白得很。當初您自己也因為我嫁了他很生氣。”

“別多說啦。那也是事實。當時我的確有點兒傷心。像他這樣一個男子——我這么說可不是怪你——很有教養,又是優秀的音樂家,真正的藝術家,很可以攀一門體面的親事,用不著追求像你這樣一無所有的人,既不門當戶對,也不是音樂界中的人。姓克拉夫脫的一百多年來就沒娶過一個不懂音樂的媳婦!可是你知道我并沒恨你;趕到認識了你,我就喜歡你。而且事情一經決定,也不用再翻什么舊賬,只要老老實實地盡自己的本分就完了。”

他回頭坐下,停了一會兒,莊嚴地補上一句,像他平常說什么格言的時候一樣:

“人生第一要盡本分。”

他等對方提異議,往壁爐里吐了一口痰;母子倆都沒有什么表示,他想繼續說下去,卻又咽住了。

他們不再說話了。約翰·米希爾坐在壁爐旁邊,魯意莎坐在床上,都在那里黯然神傷。老人嘴里是那么說,心里還想著兒子的婚事非常懊喪。魯意莎也想著這件事,埋怨自己,雖然她沒有什么可埋怨的。

她從前是個幫傭的,嫁給約翰·米希爾的兒子曼希沃·克拉夫脫,大家都覺得奇怪,她自己尤其想不到。克拉夫脫家雖沒有什么財產,但在老人住了五十多年的萊茵流域的小城中是很受尊敬的。他們是父子相傳的音樂家,從科隆到曼海姆一帶,所有的音樂家都知道他們。曼希沃在宮廷劇場當提琴師;約翰·米希爾從前是大公爵的樂隊指揮。老人為曼希沃的婚事大受打擊;他原來對兒子抱著極大的希望,想要他成為一個他自己沒有能做到的名人。不料兒子一時糊涂,把他的雄心給毀了。他先是大發雷霆,把曼希沃與魯意莎咒罵了一頓。但他骨子里是個好人,所以在認清楚媳婦的品性以后就原諒了她,甚至還對她有些慈父的溫情,雖然這溫情常常用嘀咕的方式表現。

沒有人懂得曼希沃怎么會攀這樣一門親的,曼希沃自己更莫名其妙。那當然不是因為魯意莎長得俏。她身上沒有一點兒迷人的地方:個子矮小,沒有血色,身體又嬌,跟曼希沃和約翰·米希爾一比真是好古怪的對照,他們倆都是又高又大,臉色鮮紅的巨人,孔武有力,健飯豪飲,喜歡粗聲大氣地笑著嚷著。她似乎被他們壓倒了;人家既不大注意到她,她自己更是盡量地躲藏。倘若曼希沃是個心地仁厚的人,還可以說他看中魯意莎是認為她的樸實比別的長處更寶貴;然而他是最虛榮不過的。像他那樣的男子,長得相當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喜歡擺架子,也不能說沒有才具,大可以攀一門有錢的親,甚至誰知道?可能像他夸口的那樣,在他教課的中產之家引誘個把女學生……不料他突然之間挑了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子,又窮,又丑,又無教育,又沒追求他……倒像是他為了賭氣而娶的!

但世界上有些人永遠做著出人意料,甚至出于自己意料的事,曼希沃便是這等人物。他們未始沒有先見之明:俗語說,一個有先見之明的人抵得兩個……他們自命為不受欺騙,把舵把得很穩,向著一定的目標駛去。但他們的計算是把自己除外的,因為根本不認識自己。他們腦筋里常常會變得一片空虛,那時就把舵丟下了;而事情一放手,它們立刻賣弄狡獪跟主人搗亂。無人管束的船會向暗礁直撞過去,而足智多謀的曼希沃居然娶了一個廚娘。和她定終身那天,他卻也非醉非癲,也沒有什么熱情沖動:那還差得遠呢。但或許我們除了頭腦、心靈、感官以外,另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在別的力量睡著的時候乘虛而入,做了我們的主宰;那一晚曼希沃在河邊碰到魯意莎,在蘆葦叢中坐在她身旁,糊里糊涂跟她訂婚的時候,他也許就是在她怯生生地望著他的蒼白瞳子中間,遇到了那些神秘的力量。

才結婚,他就對自己所做的事覺得委屈。這一點,他在可憐的魯意莎面前毫不隱瞞,而她只是誠惶誠恐地向他道歉。他心并不壞,就慨然原諒了她;但過了一會兒又悔恨起來,或是在朋友中間,或是在有錢的女學生面前;她們此刻態度變得傲慢了,由他校正指法而碰到他手指的時候也不再發抖了。于是他沉著臉回家,魯意莎馬上好不辛酸地在他眼中看出那股怨氣。再不然他待在酒店里,想在那兒忘掉自己,忘掉對人家的怨恨。像這樣的晚上,他就嘻嘻哈哈,大笑著回家,使魯意莎覺得比平時的話中帶刺和隱隱約約的怨恨更難受。魯意莎認為自己對這種放蕩的行為多少要負些責任,那不但消耗了家里的錢,還得把他僅有的一點兒理性再減少一點。曼希沃陷到泥淖里去了。以他的年紀,正應當發憤用功,盡量培植他中庸的天資,他卻聽任自己往下坡路上打滾兒,給別人把位置占了去。

至于替他拉攏金發女仆的那股無名的力量,自然毫不介意。它已經盡了它的使命;而小約翰·克利斯朵夫便在命運驅使之下下了地。

天色全黑了。魯意莎的聲音把老約翰·米希爾從迷惘中驚醒,他對著爐火想著過去的和眼前的傷心事,想出了神。

“父親,時候不早了吧,”少婦懇切地說,“您得回去了,還要走好一程路呢。”

“我等著曼希沃。”老人回答。

“不,我求您,您還是別留在這兒的好。”

“為什么?”

老人抬起頭來,仔細瞧著她。

她不回答。

他又道:“你覺得獨自個兒害怕,你不要我等著他么?”

“唉!那不過把事情弄得更糟:您會生氣的;我可不愿意。您還是回去吧,我求您!”

老人嘆了口氣站起來:“好吧,我走啦。”

他過去把刺人的須在她腦門上輕輕拂了一下,問她可要點兒什么不要,然后拈小了燈走了。屋子里暗得很,他和椅子撞了一下。但他沒有下樓。一想起兒子醉后歸來的情景,在樓梯上他走一步停一步,想著他獨自回家所能遭遇的種種危險……

床上,孩子在母親身邊又騷動起來。在他內部極深邃的地方,迸出一種無名的痛苦。他盡力抗拒:握著拳頭,扭著身子,擰著眉頭。痛苦變得愈來愈大,那種沉著的氣勢,表示它不可一世。他不知道這痛苦是什么,也不知道它要進逼到什么地步,只覺得它巨大無比,永遠看不見它的邊際。于是他可憐巴巴地哭了。母親用溫軟的手撫摸著他,痛楚馬上減輕了些;可是他還在哭,因為覺得它始終在旁邊,占領著他的身體。大人的痛苦是可以減輕的,因為知道它從哪兒來,可以在思想上把它限制在身體的一部分,加以醫治,必要時還能把它去掉;他可以固定它的范圍,把它跟自己分離。嬰兒可沒有這種自欺欺人的方法。他初次遭遇到的痛苦是更慘酷、更真切的。他覺得痛苦無邊無岸,像自己的生命一樣,覺得它盤踞在他的胸中,壓在他的心上,控制著他的皮肉。而這的確是這樣的:它直要把肉體侵蝕完了才會離開。

母親緊緊摟著他,輕輕地說:

“得啦,得啦,別哭了,我的小耶穌,我的小金魚……”

他老是斷斷續續地悲啼。仿佛這一堆無意識的尚未成形的肉,對他命中注定的痛苦生涯已經有了預感。他怎么也靜不下來……

黑夜里傳來圣·馬丁寺的鐘聲。嚴肅遲緩的音調,在雨天潮潤的空氣中進行,有如踏在苔蘚上的腳步。嬰兒一聲嚎啕沒有完就突然靜默了。奇妙的音樂,像一道乳流在他胸中緩緩流過。黑夜放出光明,空氣柔和而溫暖。他的痛苦消散了,心笑開了;他輕松地嘆了口氣,溜進了夢鄉。

三口鐘莊嚴肅穆,繼續在那里奏鳴,報告明天的節日。魯意莎聽著鐘聲,也如夢如幻地想著她過去的苦難,想著睡在身旁的親愛的嬰兒的前程。她在床上已經躺了幾小時,困顧不堪。手跟身體都在發燒;連羽毛毯都覺得很重;黑暗壓迫她,把她悶死了;可是她不敢動彈。她瞧著嬰兒;雖是在夜里,還能看出他憔悴的臉,好似老人的一樣。她開始瞌睡了,亂哄哄的形象在她腦中閃過。她以為聽到曼希沃開門,心不由得跳了一下。浩蕩的江聲在靜寂中越發宏大,有如野獸的怒嗥。窗上不時還有一聲兩聲的雨點。鐘鳴更緩,慢慢地靜下來;魯意莎在嬰兒旁邊睡熟了。

這時,老約翰·米希爾冒著雨站在屋子前面,胡子上沾著水霧。他等荒唐的兒子回來;胡思亂想的頭腦老想著許多酗酒的慘劇,雖然他并不相信,但今晚要沒有看到兒子回來,便是回去也是一分鐘都睡不著的。鐘聲使他非常悲傷,因為他回想起幻滅的希望。他又想到此刻冒雨街頭是為的什么,不禁羞愧交迸地哭了。

流光慢慢地消逝。晝夜遞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幾星期過去了,幾個月過去了,周而復始。循環不已的日月仍好似一日。

有了光明與黑暗的均衡的節奏,有了兒童生命的節奏,才顯出無窮無極,莫測高深的歲月。在搖籃中做夢的渾噩生物,自有他迫切的需要,其中有痛苦的,也有歡樂的;雖然這些需要隨著晝夜而起滅,但它們整齊的規律,反像是晝夜隨著它們而往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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