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努爾哈赤:大明帝國的忠實掘墓人
- 帝國政界往事(全集)
- 李亞平
- 13469字
- 2017-10-10 15:27:28
假如張居正能夠像他的老師徐階那樣活到八十歲,假如大明遼東總兵李成梁能夠再年輕二十歲,假如萬歷皇帝不是在酒色財氣中一混就是三十年,假如帝國官場沒有陷入爭權奪利、黨同伐異的泥沼中不可自拔,假如……
誠如我們在漫長的歷史中時常可以看到的那樣——當大時代轉折的關鍵時刻,那些關鍵性人物,時常會以他們的作為將時勢導向某種特定的方向。
這些看似偶然的因素,在政治文化傳統之下,必然地發揮著決定性影響。
人類在政治、經濟、軍事等等方面進行制度建設和變革,其原因根本就是為了人,為了將人的作為及其影響盡可能地納入到公正合理的軌道上去。舍此之外的堂皇言辭,大體上都可以被看成是扯淡。
于是,上面提到的那些“假如”中,哪怕有一個成為事實,晚明前清的歷史都可能要重新書寫。那位據說是雄才大略的清太祖高皇帝努爾哈赤,大約便很難有機會施展他杰出的軍事才華,說不定只能像他同時代的女真部族兄弟們一樣,在醇酒婦人的陶醉與懷抱中,在白山黑水間的奔騰漁獵中,度過一個部落酋長快樂而悠長的歲月。
不過,“假設”和“如果”對于歷史沒有意義,于是,我們也就有機會看到關于這個人的傳奇。
大明嘉靖三十八年(公元1559年),努爾哈赤出生在大明建州左衛蘇克素滸河部赫圖阿拉,其地在今日遼寧省新賓縣永陵鄉附近。
這一年,大明朝連著換了三個遼東巡撫,顯得有些蹊蹺。南倭受到挫敗,北虜卻折騰得很兇,京師大震,致使薊遼總督入獄。
此外,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事兒發生。如果說這個年份有理由被記住的話,恐怕就是因為努爾哈赤生在了長白山腳下的一個女真族酋長家里。人們要是知道,這個女真族男孩注定要在未來的歲月里改變中國的話,大概就不容易忘記這個年份了。
成吉思汗黃金家族是蒙古人的王族,愛新覺羅則為女真人的王族和黃金種姓。據說,天上的姐妹三仙女下凡到長白山上的天池洗澡,小妹吃了一枚烏鴉銜來的紅色果實后,生下了一個落地就會說話,而且見風就長的男孩兒,名叫布庫里雍順。
這個男孩兒就是愛新覺羅·努爾哈赤的先祖。該傳說和秦始皇的祖先起源傳說幾乎一模一樣。
在世界所有古老民族的起源傳說里,差不多都有類似的王族神話譜系,這是人類早期建立意識形態時普遍采用的方式之一。其目的在于神化王族之地位,保證其權勢不受侵犯,并借以形成政治上的凝聚力與向心力。
努爾哈赤不像他的祖先布庫里雍順那樣神奇特異,他生下來后的第一個聲音,是和別的男孩兒一樣的哭聲,而不是朗誦一首優美的詩篇。關于他的神話,需要在他成了大汗之后,由他的那些意識形態工作者來完成。
到努爾哈赤祖父和父親一代,其家族已經衰敗成了一個很小的部落,其勢力范圍可能不會比今天的北方鄉鎮更大。
據說,努爾哈赤這個名字在女真語中是“野豬皮”的意思,他的同胞弟弟舒爾哈齊則是“小野豬皮”,另一個弟弟雅爾哈齊意為“豹子皮”,他的兒子、大名鼎鼎的多爾袞名字是“獾子”的意思,嫡長孫杜度則意為“斑雀”,外甥庫爾纏意為“灰鶴”。當代文化人類學研究告訴我們:如此鐘情和熱愛動物,必定與他們依賴漁獵維持生存有著密切關聯。
同時期的史料顯示,在努爾哈赤生長的時代,已經有女真人從事農耕,不過,更多的女真人可能更喜歡那種奔放豪邁的漁獵生涯。
十歲那年,努爾哈赤的親生母親去世了。
對于這個少年和他的同胞弟弟舒爾哈齊、雅爾哈齊來說,這個打擊應是至為慘痛。此后,他們的繼母以不那么賢淑的行為,令他們再受創傷。為此,他們可能吃了不少苦頭,以至于多年以后努爾哈赤都不肯原諒他的這位繼母。
于是,《清史稿》在對于這位女士只有幾行字的簡短記載中,還沒有忘記指出:她對努爾哈赤不好。努爾哈赤回憶說,自己年紀不大就必須上山采蘑菇、挖人參、下河撈魚、拼命打獵。他可能必須學會忍辱負重,學會看別人的臉色行事。這一點,在他早期與明朝的關系中,可能發揮了絕大的作用。
女真人的財產繼承制度與漢族人之間的差別非常之大,他們實行的是“幼子守產”制度。年紀大的兄長成家后,就要分出去單過。因此,努爾哈赤十九歲時便分家自立門戶。在今天看來,這個年齡不大,但在當時,十四五歲就算成年,可以娶妻生子了,十九歲已然老大不小,早就應該成家立業。《清史稿》作者繼續抱怨說,分家時,唯獨大清朝的這位創始人分到的家產最少。
這種比一般孩子更多的磨難和歷練,應該有助于我們理解他那不顧一切,甚至時常是不擇手段的奮斗,包括他極端而多重的個性。
在中國流傳的人生格言中,有“少年得志大不幸”之說,意思是:優越的青少年生活,培養不出有出息的男子漢。只有那些在青少年時代經受過生活磨煉的人,才有可能立志、成才。
現代心理學研究則表明:那些自幼失去母愛并感受到生活不公正的人,成年后,感情傾向容易變得強烈而偏激,他們對于生活中殘忍而冷酷的事物具有更強的心理承受力。在未來的歲月中,以這樣的視角觀察努爾哈赤兄弟,會令人不由自主地產生心有戚戚焉之感慨。努爾哈赤的繼母大約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一個粗俗婦人的短淺見識,竟會成就了一位改變中國的大人物。
從十九歲到二十五歲,努爾哈赤在江湖上闖蕩,大約承受了諸多生活磨煉。事實上,我們有理由相信,努爾哈赤就是在此期間投奔了對他一生有著巨大影響的人物——大明帝國遼東總兵官李成梁。他可能在李成梁身邊,受到了軍事才能上的培養與熏陶。
大明萬歷十一年(公元1583年),努爾哈赤的父親和祖父被誤殺,成為明清關系史上的標志性事件。在任何時代,似乎都沒有理由阻止努爾哈赤討一個公道。從此,努爾哈赤高舉大明建州左衛指揮使的大旗和為祖父、父親復仇的利劍,縱橫于白山黑水之間。終至將女真人統一到了他一家一姓之下。三十六年間,他的劍鋒從來沒有離開過這一目標,直到他認為自己有能力打擊更大的目標——大明帝國時為止。
這樣的事實表明:祖父和父親被誤殺,對于努爾哈赤的事業來說,實在不是件壞事,這一事件為他換回來了足夠多的、極其寶貴的政治資源,其中包括帝國政府對他的歉意和補償,包括使他獲得政治地位和發展軍事力量的理由,包括得到大明帝國遼東最高軍事長官李成梁長期的支持,甚至還包括他力量足夠大了之后與帝國反目成仇的理由。
三十六年之后,努爾哈赤就是這么做的。
平心而論,帝國為努爾哈赤失去親人的悲慟付出的代價稱得上是高昂了。如果再加上本人的才華與能力,幾乎提供了努爾哈赤實現雄心大志所需要的一切條件。最后剩下的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干一番大事業所必需的運氣。
后來發生的事情證明,努爾哈赤的運氣太好了。
尤其是大明帝國晚期政治上的腐爛,使努爾哈赤在差不多完全不受打擾的情況下,做完了他想做的一切,使他能夠在只有十三副盔甲、一二十個人的情形下順利開始自己的事業,并長達三十多年。
人們傳說,努爾哈赤特別喜歡《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這可能是真的。他尤其喜歡使用偷襲、長途奔襲、疑兵與埋伏、里應外合等戰法,看上去相當精彩,既很像那些古代故事,似乎又有點兒李成梁的影子。這種軍事訓練使他在統一女真的漫長歲月中,受益不小。有一種說法甚至認為:努爾哈赤身經百戰,除了最后一仗敗給袁崇煥之外,一生沒有打過敗仗。是否如此,姑且存疑。
有證據顯示,與那些生理心理正常、自我感覺良好的男士一樣,努爾哈赤對于美麗的異性沒有表現出特殊的克制。他可能是十幾位妻子的丈夫——至今沒有人能夠準確說出他究竟有多少個妻妾妃嬪,他還是十六個兒子和八個女兒的父親。
他可能是一位感情熱烈而奔放的男人,有時這種感情會表現得偏激而暴烈。與他同時代的一位觀察家指出:“酋長努爾哈赤為人多疑、獰厲、威重、暴烈,那些素來親近昵愛的人,比如妻妾、子女等,一旦稍有忤逆,即加殺害,所以沒有人不畏懼他。”(李民寏《建州聞見錄》)從這樣的角度觀察,他顯然是一個高度以自我為中心的人,甚至達到了特別偏執的程度。
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們會有機會看到:他眾多的妻子、兒子、弟弟中都有人死在他的手下。這一再證明,做這種人的親人是一件很不好玩的事情。
他具有典型的多重性格,在不同的方向上,都會表現得十分突出:陷入感情糾葛時,他獰厲暴烈,十分可怕;一旦感情與他從事的工作發生沖撞時,他會立即表現得冷靜而理性,同樣很可怕。
對于這位好漢來說,父子、兄弟的骨肉手足親情,朋友、同事、戰友的友愛之情,夫妻、男女、情人之間的愛戀之情等等,都是次要的,必須服從他所要做的事情。這時,在他身上,便完全沒有了感性和理想化的色彩,他變成了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極端現實主義者。
在這種時刻,他所表現出來的東西與甚少考慮人性因素的政治文化傳統,便嚴絲合縫地連到了一起,構成了以冷酷和暴虐為主的多重性格。他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同胞弟弟、兩個侄子,對于遼東漢人實行種族滅絕式屠殺,鼓勵親生兒子殺死自己的母親,臨死時留下遺言殺死自己最喜愛的女人,為這種冷酷和暴虐提供了很難辯駁的例證,令我們對于政治文化傳統中的天性兇殘,不抱有幻想。
從大明萬歷十一年到大明天啟六年(公元1583—1626年),努爾哈赤統一女真部族、對抗大明帝國的努力歷時四十四年。
如果從時間參數上看,人們有理由在比較中懷疑努爾哈赤的政治、軍事才能——他折騰事兒的時間似乎過于漫長了些。
這種看法說出了一部分事實,但對于努爾哈赤似乎有欠公允。原因是,努爾哈赤面臨的局面過于復雜。此時,大明帝國尚未天下大亂,盡管只是憑借慣性在活著,但它畢竟沒有死,它那天朝上國的莊嚴假象還足夠嚇人。這種情形,使努爾哈赤周圍布滿了虎視眈眈的敵人。
粗粗看上去,他們哪一個的力量都不比努爾哈赤弱,如朝鮮,如蒙古各部族,還有努爾哈赤同一種族的其他女真兄弟。他們中的任何一家都有可能得到大明朝的支持,從而令努爾哈赤處境險惡。
為此,努爾哈赤處理得十分艱辛。
一方面,他頻繁出擊,用暴力摧毀、武力脅迫和利益誘惑,將那些女真部族兄弟強力整合到自己的麾下;另一方面,他要讓那些暫時沒有能力或沒有機會制服的兄弟感受到自己的善意,而不是威脅。
于是,他需要與他們結盟、對天發誓和聯姻——將自己的女人們嫁給或許諾嫁給對方,將對方的女人們娶來或許諾娶她們等等。
這樣建立起來的聯盟十分脆弱,常常今天剛剛殺馬殺牛地對天盟誓,或者剛剛為新婚夫婦百年好合、白頭到老干杯,轉過臉去就發現對方或自己需要毀約了。
造成這種情形的原因多種多樣。努爾哈赤認為:大明帝國明里暗里發揮了特別惡劣的作用。對此,只要讀一讀他的眾多談話和文告,就會一目了然。
于是,很長一段時間里,在頻繁的戰爭、結盟、背叛,再戰爭、再結盟、再背叛中,努爾哈赤十分細心地呵護著大明帝國君臣那敏感而脆弱的神經,使事情變得十分圓滿——繼祖父和父親被誤殺而襲任建州左衛指揮使之后,李成梁將軍在第一次離開遼東總兵任之前,又幫助努爾哈赤獲得了帝國政府冊封的建州左衛都督僉事一職。幾年后,努爾哈赤以“為帝國保衛邊疆的功勛”,被封為大明帝國“龍虎將軍”。這是一個正二品的崇高頭銜,據說歷史上的女真族人中,只有很少幾個人得到過這樣的榮耀。努爾哈赤的道行不可謂不深。
另外還有一件事情,可以讓我們對努爾哈赤的道行建立更加深刻的認識。這就是關于東哥的故事。
在晚明前清時代的女真部族中,東哥享有很高的知名度。她對當時女真各部族之間的風云變幻起過重大影響,是一位富有傳奇色彩的女性。
東哥的遭遇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古希臘美女海倫的故事。東哥是女真葉赫部酋長的女兒,據說,這是一位風華絕代的女子,用中國古代文人最喜歡的說法形容,大約有羞花閉月之貌、沉魚落雁之容,號稱葉赫第一美女或女真第一美女。
與那位西方美女比較起來,東哥的命運要悲慘得多。
原因是,海倫雖然導致了血流成河的特洛伊大戰,但畢竟享受到了真摯深切的情愛。而東哥則在她父親和哥哥兩代葉赫酋長手里成了一個政治籌碼,在不斷挑起女真部族間的攻伐仇殺中,蹉跎了容貌美麗、情感豐富的青春歲月。
據說,東哥只有十歲左右時,作為葉赫部酋長的父親就把她許配給了努爾哈赤,努爾哈赤也為此送了數量不菲的聘禮。長大后,東哥出落得明艷不可方物,成了聞名遐邇的美人。在此期間,作為海西女真之一的葉赫部落卻與努爾哈赤的建州女真成了勢不兩立的冤家;更糟糕的是,東哥的父親偏偏在戰爭中死在了努爾哈赤部下的手里。
于是,雖然還沒有婚嫁,但本來可能成為一對佳偶的東哥與努爾哈赤,如今成了地地道道的怨偶。情感強烈的東哥甚至放出狠話:她愿意嫁給一位英雄,只要這位英雄能夠殺死努爾哈赤。
此后,在大明帝國的支持下,葉赫部落與建州部落長期對峙。
此時的葉赫部落酋長布揚古是東哥的哥哥,大約出于下列兩種考慮,一是現實政治的需要,二是羞辱和刺激努爾哈赤,布揚谷不停地將自己的美貌妹妹許配給那些實力強大的部落首領,一再令努爾哈赤感受到刻骨恥辱和憤恨。而那些大部落首領,也都很仰慕東哥的絕代風華,以能夠娶到這位美麗女子為自己人生的最高追求。
就這樣,葉赫部落的首領,把自己美麗妹妹的價值發揮到了極限。那些大部落首領則寧要美人,不要江山,或至少是不在乎為美人而面對戰爭,結果引發眾多糾紛。女真海西四部中實力強大的哈達部、輝發部、烏拉部相互之間鉤心斗角,實力大為削弱,可能都與這位東哥有關。最后,這些部落先后被努爾哈赤滅掉。
顯然,東哥在努爾哈赤的心目中分量不輕,否則,他不會為此一次次大動干戈。因為,他所面對的那些部族,至少在表面上看起來,實力并不比他弱。這位女真好漢可能確實很在乎這位美麗的女子。或者,也有可能,他更加在乎這種動武的絕好借口。
韶華易逝,轉眼間已是大明萬歷四十三年(公元1615年)。這一年,努爾哈赤正式完成了八旗制度。此時,東哥已經三十三歲,成為當時人們口中的“葉赫老女”。她以自己的命運,為我國古老成語“紅顏薄命”做出了精準的注釋。偏偏事情還沒完。這一次,她不由分說地被他哥哥遠嫁給了一位蒙古王子。
面對這真正的羞辱,努爾哈赤的表現十分耐人尋味。
以前,每當東哥被重新許配一次時,努爾哈赤通常都會情緒激動地嚴正警告那些打東哥主意的家伙,提醒他們注意自己東哥未婚夫的身份。當這種提醒被嚴重忽視時,他便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戰爭。事實上,對于處心積慮的人來說,這的確是發動戰爭的極好理由。
然而,這一次,他不但沒有去尋那蒙古王子的晦氣,還言辭動人地制止了弟兄們動武的沖動。
此時的蒙古部族,分裂成了許多不相統屬的分支,他們雖然早已不復成吉思汗的雄風,但仍然是一支不可小瞧的力量。
他們當中,有一些站在大明帝國一邊對付努爾哈赤;還有一些,則幫助努爾哈赤和大明帝國作對。于是,爭取與他們建立盡可能廣泛的盟友關系,就成了大明帝國和努爾哈赤誰都不敢掉以輕心的大事。這應該是努爾哈赤放過那位蒙古王子的真正動機。
而對于葉赫部落,情形就要復雜得多。
當年,葉赫部落的老酋長、東哥的父親被努爾哈赤的部下殺死時,據說為了表達歉意,努爾哈赤曾發誓在若干年之內不對葉赫部落動武。是故,以往東哥被許配給其他部落首領時,努爾哈赤只對付那些部落首領,從不找葉赫部落的麻煩。這種說辭很動人,很煽情,將努爾哈赤表現得仿佛一諾千金的好漢。但是,這種說辭很有可能不是事實。
因為,這里顯然忽略了一個因素:在相當長時間里,葉赫部落的力量比努爾哈赤要大得多,而在努爾哈赤成長得足夠強大時,葉赫部落又得到了大明帝國明確的支持。因此,在努爾哈赤下決心公開與大明帝國為敵之前,對葉赫部落,他難免會有很深切的投鼠忌器之感。
事實上,他曾經多次試圖對葉赫部落開戰,最后,令他克制住自己的顯然不是什么承諾,而是實力對比上的綜合考慮。
在很多時候,打量政治人物和打量商人時的道理是一樣的,只要將利害得失上的算計和時機上的考慮放在第一位,大約就不會離題過遠。
這可能是努爾哈赤長時間隱忍不發的主要原因。
面對東哥被改嫁蒙古王子這一事實,努爾哈赤身邊的人怒不可遏,強烈希望出兵征討葉赫,要讓他們為自己的輕率付出代價。努爾哈赤則表現得極為冷靜、理智。為此,他曾經長篇大論地說服那些怒火萬丈的戰友,勸告他們不要為了一個女人而打仗,特別是當這個女人背后站著葉赫部落與大明帝國時。他特別清醒地提醒自己的同志們:我們的糧食儲備不夠,現在肯定不是對葉赫與大明開戰的好時機。
他嘲笑那些滿腔怒火的人說:按理說,我是當事人,我要是因為憤怒想去打仗,你們都應該勸阻我才對,現在怎么變成我置身事外,你們反倒固執己見呢?努爾哈赤還針對東哥說了一番話,大意是:因為這個女人,哈達部、輝發部、烏拉部都滅亡了,她使各部落不能和睦相處,兵連禍結,達于極點,這樣的女人不會活很久的。結果,努爾哈赤一語成讖。東哥嫁到蒙古部族后,僅僅一年真的得病死了。
事實上,努爾哈赤在內心深處是應該感謝東哥的,因為這位女子為他提供了太多發動戰爭、滅掉其他女真部族的理由。
三年后,當努爾哈赤認為自己準備好了,決定對大明帝國宣戰時,在他發布的伐明檄文——《告天七大恨》中,有四條大恨是針對大明帝國支持葉赫部落的。其中,東哥事件被他單獨列為一條大恨,申訴給上天,作為他向大明帝國宣戰的理由。
努爾哈赤做得真夠可以的。
大明萬歷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努爾哈赤正式建立后金國,定赫圖阿拉為首都,定年號為天命元年,努爾哈赤成為天命汗,全稱是“覆育列國英明汗”。此后,他再也沒有改變汗王的稱呼。
此時,他早已不是三十三年前的努爾哈赤了。
那時,他的勢力范圍可能不會超過今天北方一個鄉鎮,如今,除了受到大明帝國堅決支持的葉赫部落,他已經差不多統一了整個女真民族。他的馬鞭揮舞起來,已經可以指向今日中國東北方向的——北起外興安嶺、西到貝加爾湖、東臨鄂霍茨克海、南到日本海之間的廣大地區,即使對這些地區的控制要到他的兒子皇太極時代才最后完成。
至此,他的確有理由也有資格蔑視身邊那個龐然大物了。
大明萬歷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已經年屆六十歲的努爾哈赤,終于不再對自己的真情實感做任何掩飾——
四月十三日,努爾哈赤發布了著名的《告天七大恨》文告,宣布:大明帝國根本就是女真人所有苦難的根源。這時,假如有人詢問努爾哈赤,他一生中最為痛恨的人或事是什么,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直截了當地告訴你:大明帝國和那些漢人。
努爾哈赤的這種感情并非全無道理。原因是:帝國政治中的一切權謀智術、陰毒狠辣并不僅僅是針對漢人的,在對付異族時,這些招數使用得可能更加徹底、更加無所顧忌。在那些堂皇官修正史中,談到對付邊疆部族時,“搗巢”、“滅之”、“斬殺”、“犁庭掃穴”之類的字眼幾乎比比皆是。由此,仇恨應該不難累積起來。
漢人長期以來,堅定地以天朝上國、上帝寵兒自居的心態,令“奴虜”——努爾哈赤們感受過多少屈辱,似乎也很容易想見。在當時的漢語資料中,就連努爾哈赤的名字,都要寫成——奴兒哈赤。這種無聊的心態,確曾是當時帝國臣民中的普遍情狀。
從史料中,我們可以知道,努爾哈赤的痛恨之情可不是說說而已。他的核心治國理念是,“誅戮漢人,撫養滿洲”。(《清太宗文皇帝實錄》第六十四卷)
貫徹這一基本國策的實施細則,則大體可以用兩條概括:
其一,以種族滅絕式的屠殺為主,輔之以暴力脅迫其為奴;或者反過來即為其二,以暴力脅迫其為奴為主,以種族滅絕式的屠殺為輔。在不同歷史時期和不同情境下,這兩種方式被交替使用著。有證據表明,這一治國理念和政策確曾得到過堅定的執行并持續了很久。可能直到努爾哈赤死后,才在他的繼任者那里得到改變。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牛頓力學定律在社會生活中同樣適用:有一個作用力,就有一個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令人扼腕嘆息的是:在其當時,努爾哈赤這種過激反應,大約可以反證他們曾經遭受過痛苦與屈辱的深重程度。
然而,事情的復雜之處在于:當時遼東地區的人口分布,漢族人口約占90%上下,女真、蒙古等部族人口約為10%左右。為了撫養10%的同族人口,屠殺90%的異族,即便是懷有深仇大恨,作為一個政治人物,此種情形都很難被認為是富有胸懷和智慧的表現。若僅僅因為有能力、有實力殺人,或者叫富有軍事才華,便要被頌揚為“偉大”或“雄才大略”的話,這種贊美甚至這些詞匯本身,也就足以令人作嘔了。
應用上述史實,已經大體可以知道,為什么努爾哈赤經過如此漫長的時間——三十六年,尚且不能完全統一女真各部,經過四十四年,還無法邁過寧錦防線,進窺山海關了。這樣的統一戰爭,若打起來不艱難、經歷的時間不漫長的話,也應該叫沒有天理了吧。
知道了上述情形,自然也就不難了解努爾哈赤創建八旗制度的秘密了。
在努爾哈赤時代,女真人主要以漁獵為生,在山林水草肥美之地,各隨血親族黨屯寨居行。女真人不論男女都必須參加射獵,只留養育嬰孩的婦女留守駐地。其謀生技能與軍事技能相一致,生活形態與戰爭形態相一致,生產條件與戰斗條件相一致,遂形成全民皆兵的社會。他們不同部族之間各居一方,彼此間視弱肉強食為常態,不同族群間同類相殘時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禁忌或特殊的心理障礙。
女真人行獵時,采用群體圍獵的方式,經常以十余人為一個射獵單位。
他們每人出箭一支,各自說明其射獵計劃,為眾人所贊成者,就被推舉出來,負責掌握所有箭矢的分配和使用,成為該團體的指揮者。其余人必須服從調度,不許離隊越伍擅自行動,否則指揮者有權力將其處死。女真語稱此小組為“牛錄”,據說是“箭”的意思;稱眾人推舉的指揮者為“額真”,意思是“頭兒”、“主子”。射獵結束后,獵獲物按照大家的表現集體分配。牛錄遂成為血親族黨部落的基本射獵單位,既適用于針對大自然的戰爭,也適用于針對人類的戰爭。
每年秋季,野獸即將過冬而最為肥美之際,人們將進行一次大規模圍獵,部落中所有牛錄均須參加。屆時,每牛錄各出箭一支,選出一個大“牛錄額真”,為此次大獵之總指揮。女真語稱此大牛錄額真為“甲喇額真”。圍獵結束后,所有獵獲物按照參加圍獵的牛錄數量平均分配。
努爾哈赤的八旗制度,其組織、協調、指揮、管理、后勤保障、訓練、戰利品分配等等原則,差不多都是由此脫胎而來。
大明萬歷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隨著戰爭和軍隊規模的擴大,努爾哈赤將此“牛錄”與“甲喇”正規化為軍事制度,規定三百人為一個牛錄,五個牛錄即一千五百人為一個甲喇,五個甲喇即七千五百人為一個固山,每個固山用一種顏色的旗幟作為標識。這時,努爾哈赤共編成四個固山,分別使用紅、黃、藍、白四種旗幟,于是,固山就在漢語中翻譯成了旗。此時,努爾哈赤擁有大約三萬兵馬。
十四年后,即大明萬歷四十三年,應軍事發展之需要,努爾哈赤將四旗擴編為八旗,增加了鑲紅、鑲黃、鑲藍、鑲白四旗,八旗遂成定制。由此推算,當時,八旗部隊的編制大約為六萬人馬。上述八旗旗主全部由努爾哈赤的兒子、侄子和孫子出任并世襲,早期跟隨努爾哈赤起兵并發揮過重大作用的元勛們,或者陸續死去,或者被邊緣化。
八旗組織不單純是軍事組織,同時也是政治組織、經濟組織、司法組織、民政組織等等,舉凡財富分配、司法審判與裁決、社會生活及其組織動員也全部完成于八旗體制之中。于是,有研究者認為,八旗制度根本就是努爾哈赤確定的一種“國體”。
在努爾哈赤的主導下,女真人的政治生活、經濟生活、社會生活等等全靠軍事維持,整個社會最重要的活動就是戰爭和搶掠,經濟與財富的增長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戰場上的收獲。
努爾哈赤的聰明之處在于:他將行圍漁獵的牛錄制度,催生為軍政合一的八旗制度;再用八旗制度,將行圍漁獵的女真社會組織成大型軍事集團。從而使女真人被轉型、組織成了一個完全軍事化的社會集團,或者叫完全社會化的軍事集團。
就此,牛錄制度發展為八旗制度,漁獵部落的基層組織一變而成長為后金國之國體,女真人由此才被稱之為旗人。他們全部被納入八旗之中,分屬各自的旗主所有或管轄。旗人與旗主之間有君臣之義、主仆之別。這就是為什么他們入關后的二百七十多年間,“主子”、“奴才”之聲不絕于耳的原因。漢大臣與士大夫雖然無須在皇上面前自稱“奴才”,但此種觀念,卻似乎深植進了他們的血液與骨髓之中,以至于直到今天,文學和影視作品中,還要讓他們口口聲聲稱呼自己為奴才。
從現代文化人類學和政治學的角度考察,這種制度粗糙簡陋,很像是原始軍事共產主義和氏族貴族共和制的混合體,世界許多民族發展的早期都曾經歷過這樣的階段。
不必說西方世界,僅僅我國秦漢以降的游牧漁獵民族,比如匈奴人、鮮卑人、突厥人、契丹人、烏桓人、西夏人、北宋時期的女真人和成吉思汗領導下的蒙古人,直到努爾哈赤,大體都有過不但“神似”,而且就連“形”也很類似的組織。甚至在對待頭發的處理上,他們都大致相同或者相似:前邊大部剃光,僅留周圍或后部的頭發,或用帽子蓋住,或者編成辮子,垂在臉旁腦后。他們中的大部分,經常會在一個出色領袖的率領下,以極快的速度崛起,排山倒海般掃蕩馬蹄踐踏過的土地,然后又以極為神奇的速度在歷史舞臺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學者指出,近代以前的日本人也有類似的組織形式,甚至包括對頭發的處理。
與那些古代英雄一樣,努爾哈赤和他的八旗制度中,有太多游牧漁獵部落共同或相通的原始氏族色彩。假如從某種概念出發,一定要將其認定是獨特的創意、突出的貢獻和偉大歷史功績的話,自然也無不可。
事實上,八旗制度是一個原始漁獵部落和戰爭雜交后生下的怪胎,其中所具有的一點點貴族共和制的光輝,根本就無法敵過深植于其天性中的兇殘基因。戰爭勝利后,當八旗勇士們興高采烈地將掠奪來的財富、奴隸、牲畜分成八大堆,然后再行瓜分時,就注定了這種制度嗜血的天性。
這種天性熱烈而神秘,具有激動人心的功效,其從亢奮轉向恐怖經常只在一瞬之間或者一念之間。
舒爾哈齊是努爾哈赤的同胞弟弟。在將近三十年時間里,兄弟二人并肩作戰,相濡以沫,努爾哈赤的基業有弟弟的不少心血。
據說,有人曾經在舒爾哈齊家的門上,看到過一幅漢字書寫的殘破對聯。上聯曰“跡處青山”,下聯曰“身居綠林”云云,表明此人頗有漢家文化之風致。這位身居綠林的好漢大約十分勇敢善戰,因此,曾經是著名的巴圖魯,并始終被看作是僅次于努爾哈赤的第二號人物,多次代表建州部落前往北京朝貢,與帝國朝野上下有著廣泛交游并頗受禮遇。有人認為,這可能是導致他之后悲慘命運的重要原因。
舒爾哈齊從失去地位到死亡的過程高度詭秘,大約是大清帝國最不愿為人所知的最高機密之一。是故,在翻檢有關史料時,閱讀者可能會一頭霧水,完全無法明白:這樣一個聲威顯赫、地位僅次于最高統帥的人,怎么會時不時就要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受到侮辱,并被奪去兵權,如此徹底地被邊緣化。
這種情形不太可能令人滿意。據說,舒爾哈齊感到生不如死,于是打算移居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努爾哈赤立即殺死舒爾哈齊的兩個兒子,將舒爾哈齊的家產全部沒收,把一個忠實于舒爾哈齊并可能很勇敢的軍官,吊在樹上活活燒死。
目前,沒有人知道舒爾哈齊究竟是怎么死的。有研究者根據努爾哈赤的一生行事風格,斷言是他殺死了自己的弟弟。
如果說舒爾哈齊死得足夠蹊蹺詭秘的話,還有一個人的死就稱得上是徹底地蹊蹺詭秘了。這個人就是努爾哈赤的第一位妻子、他的元妃佟佳氏。這位女士為努爾哈赤養育過兩個孩子——嫡長子褚英、次子即后來的大貝勒代善。
僅僅從這一點出發,就可以斷言:佟佳氏必定對努爾哈赤的早期生活產生過重大影響。
奇怪的是,這位努爾哈赤的原配夫人、兩個具有崇高地位和影響的兒子的母親,竟然在歷史上消失得幾乎無影無蹤。舒爾哈齊在《清史稿》上好歹還有大半頁紙的傳記,而這位佟佳氏則只有一行字的記載,曰:“元妃,佟佳氏。歸太祖最早。子二:褚英、代善。女一,下嫁何和禮。”她的身世如何?她的一生怎樣?她的性情與為人有什么特點?她到底出了什么事?甚至她死后埋在哪兒?等等等等,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就像在人間蒸發了一樣。這種歷史也算得上是混賬透頂了。同樣可以斷言的是:其中一定隱藏著與努爾哈赤有關的不可告人的重大機密。
佟佳氏的命運,可能極大地影響了她的兩個兒子。褚英的乖戾和不可理喻,代善的庸懦和凡事忍讓,應該與他們的母親有著絕大關系。
褚英是努爾哈赤與佟佳氏的嫡長子,幼時曾經被送到李成梁處充當人質,長大后號稱能征善戰,多次立下顯赫的功勛。因此,努爾哈赤曾經讓他代理國政,看上去很像是要培養他做接班人。結果這位褚英很快以自己的作為,讓他周圍幾乎所有人感到恐懼和憤怒。
當褚英的母親可能失去了影響力時,這些手中掌握了不小權力的親貴,便覺得無法繼續忍受下去了。于是,他們聯合起來,向努爾哈赤控告他的兒子。
據他們說,褚英至少有三點令人厭惡的罪行:
其一,他企圖使這些控告他的人——除了他的弟弟們之外,全部都是努爾哈赤最信任的人——彼此之間失去信任與和睦。
其二,褚英對于通過戰爭獲得財富已經不能滿足,他還要不停地勒索弟弟們的馬匹和財物。
其三,當周圍的人使他感到不愉快時,他曾經不止一次放出狠話,說是等自己繼位之后,就要干掉那些讓他厭惡的弟弟和大臣。
努爾哈赤十分煩惱,采取了讓他閉門思過的措施。據說,在此期間,褚英做的事情是——禱告上天,詛咒父親和他不喜歡的人快點兒死。于是,努爾哈赤下令將他圈禁在四堵高墻之內。不久,將他處死。
佟佳氏之后,努爾哈赤的第二位大妃是富察氏,有人稱呼她為袞代皇后。她為努爾哈赤生育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四大貝勒之一、著名的三貝勒莽古爾泰就是這位袞代的親生兒子。
努爾哈赤起兵不久,袞代便成為他的妻子之一,與他患難與共,度過了最為艱難的歲月。《清史稿》中記載:當九部聯軍前來攻伐努爾哈赤時,這位袞代夫人擔心努爾哈赤膽怯,焦慮得寢食不安。
從中可以看出,在努爾哈赤創業之初,這位女士曾竭盡全力支持過丈夫的事業。因此,至今在東北滿族地區流傳著不少關于她的傳說。可見,這不是一個平庸的女人。
努爾哈赤成為天命汗之后第五年,年近五十、已經色衰的袞代突然獲罪,被努爾哈赤下令離棄。不久,她的親生兒子莽古爾泰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媽媽。而且,不久這個惡子便被努爾哈赤封為四大貝勒之一,成為后金主持國政的最高決策層成員。這使人有理由懷疑,努爾哈赤與這樁惡行有關。
努爾哈赤死后,他的幾個兒子以他的遺命為由,殺死了努爾哈赤生前最寵愛的大妃阿巴亥,為他殉葬。從努爾哈赤的品性與為人上考察,他十分可能留下這樣的遺命。這樣做,和女真人的生死觀念、喪葬習俗也頗為吻合。與中國歷史上那些類似或壞得多的宮廷爛賬比較起來,這應該算不上是特別惡劣。
在大清朝歷史上,出身葉赫部落并值得特別關注的人不少。除了那位東哥之外,葉赫部酋長的另一位格格孟古,也頗為不凡。這位人稱孟古姐姐的格格,十四歲嫁給努爾哈赤,并且可能曾經深受努爾哈赤的喜愛。她是皇太極的母親。皇太極繼承努爾哈赤的汗位之后,將大金國的漢語國號改為大清國,并正式稱帝,成為大清朝理論上的第一位皇帝。他的母親孟古格格被追認為努爾哈赤唯一的皇后——孝慈高皇后。由此,這位出身葉赫那拉氏的孟古也可以被看成是大清朝的第一位皇太后。
孟古格格生活得很不幸:努爾哈赤是她的丈夫,葉赫部落是她的親人和家鄉。前一位葉赫部落酋長是她的堂哥,死在努爾哈赤的部下手里。這還不算,努爾哈赤下令將她堂哥的遺體劈成兩半,只將一半還給其親人。在篤信人死之后有靈魂可以轉生的古代,這種做法的意思就是讓你永遠不能超生,在當時算是狠毒殘忍到家了。
葉赫部落酋長金臺吉,對抗努爾哈赤,兵敗后縱火自焚未死,被努爾哈赤下令用弓弦絞死。兩家結下的應是血海深仇。但是,葉赫部落的人仍然有不少赫赫有名的人物:除孟古可以被看成第一位皇后——皇太后之外,清朝的最后一位孝定皇后——隆裕皇太后也出身于葉赫那拉氏。康熙朝重臣明珠是葉赫部落酋長金臺吉的嫡系孫子,明珠的兒子納蘭性德則是整個大清朝享有盛名的滿族第一才子;鼎鼎大名的葉赫那拉氏慈禧,在世界范圍內可能是大清朝知名度最高的人物了,雖然不見得是好的知名度。
這種情形似乎蘊含了某種特殊的政治遺傳基因密碼,表明女真人并不以種族仇恨為政治分野的依據。
據說,金臺吉自焚時曾發出毒誓:哪怕我葉赫部只剩下一個女人,也要滅你愛新覺羅。這句話似乎成了魔鬼的詛咒。二百多年以后,當大清朝葬送在慈禧老太太手中時,曾經有人油然想起這句不祥的咒語。
在血腥和殺戮中發育出來的制度,勢必需要血腥和殺戮方能維護。
平心而論,和那些古代游牧民族的英雄如成吉思汗等人比較起來,如果一定要找出努爾哈赤究竟有什么長處的話,大約只能說,他很幸運,因為他有兩個不錯、或者說是優秀的兒子——皇太極和多爾袞。
除此之外,真的看不出他還有什么特別出色的地方。假如不是因為這兩個兒子,他和他的什么八旗制度可能像“四長制”、“大人會議”之類一樣,早就煙消云散在歷史的塵埃里面了。
大明天啟五年、后金天命十年(公元1625年)努爾哈赤下令遷都,將首都由遼陽遷到了當時還不到遼陽一半大小的沈陽。
努爾哈赤遷都的理由特別有意思。他說:“沈陽四通八達,如果想向西討伐大明,渡遼河,路直而且近;要想向北征伐蒙古,兩三天路程就夠了;若是南向進攻朝鮮,走清河一路即可。沈陽的渾河與蘇子河相通,在咱們老家蘇子河源頭伐木順流而下,木材都用不完;想出游打獵,這兒山近野獸多,而且河里的魚蝦之利也可以兼收并蓄矣。”
就這樣,前一半,表現了一位游牧漁獵部落酋長成為后金汗國汗王的雄心勃勃;后一半,則從后金汗國汗王退回到了一個游牧漁獵部落酋長。
事實上,這就是努爾哈赤。他到死也沒有完成從一個部落酋長到一位政治家的轉變,更遑論偉大的政治家了。
其實,與其花時間討論努爾哈赤及其八旗制度究竟為歷史貢獻了什么,實在不如深入考究一下:為什么大明帝國——一個發育得如此成熟、如此富庶、如此幅員遼闊、人口眾多、資源豐饒、自我感覺又如此之好的國家,怎么就會被一個人口還不到自己的百分之一、文化發展剛剛離開漁獵時代、起家于窮鄉僻壤的半原始部落,搞得如此之狼狽,最后竟至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