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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十年燈(6)

【張道藩創(chuàng)辦小說研究組】

一九四九年中國大陸“天翻地覆”,我由上海乘船,基隆登岸,臺北居住,雖然踏上土地,我的感受卻像是上了另一條船,這條船漏水,羅盤失靈,四周都是驚濤駭浪。

那時我讀到一個故事,汪洋大海中,一艘輪船快要沉沒了,船上有一位科學家,他遠洋航行作調(diào)查研究,他趕緊把此行研究的結(jié)論封在“海漂”專用的瓶子里,丟進海中。船沉以后可能無人生還,可能沒有幾個人知道有這么一條船,他希望天涯海角有人撈起瓶子,享有他的成果。

受文學潮流影響,那時我們都崇拜小說,尤其是寫實主義的長篇小說。長篇小說字數(shù)多,訊息量大,反映大時代需要這種“大塊文章”。那時批評家說,如果你看見一條河,你把它寫下來,你要使讀到文字的人真的看到那條河,跟你所看到的一模一樣。那時創(chuàng)作者說,小說家不忍他的經(jīng)歷被“時間的流沙”掩埋,他要使那景象永遠受后人諦視。如此這般正是我的愿望,我的野心,我在崩盤幻滅之中能夠抓住的人生意義。

可是小說是怎樣寫成的呢?那時我沒聽見任何人討論這個問題,我從未看到傳授小說寫作技巧的書,甚至沒看過一篇自述創(chuàng)作心得的散文。那時前輩作家把“方法”當做不傳之秘,“江湖一點訣,休與旁人說。”我開始讀小說,常言道“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我只看見熱鬧,沒看見門道。

天無絕人之路,“中國文藝協(xié)會”開辦的“小說創(chuàng)作研究組”招考學員,我趕快報名。小說組的大學長程盤銘每天寫日記,保存了一些重要的記憶,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一日,文協(xié)對報名參加小說組的人舉行筆試,試場設在南海路國語實驗小學,共一二〇人應考。我記得應考人要寫一篇自傳,還要“列舉小說名著十篇并略述其藝術價值”(出手與眾不同,沒教我們略述思想主題)。我記得還有一道題目也很特殊,測驗考生的聽寫能力,考試委員念了朱自清的一段《背影》,我跟著記錄下來。

依程盤銘日記,筆試錄取五十六人,二月二十五日進行口試,試場借用“中廣”公司臺灣電臺會客室和發(fā)音室,每一個應試者經(jīng)過兩位考試委員問話。輪到我,先是蔣碧薇,張道公的愛人,我只記得她的神態(tài)嫻雅柔和。世事難料,她后來和張道藩分手,口述《我與道藩》一書爆料,態(tài)度相當強悍。后是李辰冬,他問我:“如果你在一篇作品中寫幾個人物,你能不能把自己的心分裂了、分給每一個人物?”我的回答是不能,那時當然不能,那是利用小說口誅筆伐的時代,我讀到的小說沒有幾本做得到冤親平等。

三月一日放榜,正取三十名,我總算擠了進去。小說組借用公園路臺北市女子師范附屬小學上課,李辰冬為教務主任,趙友培為總務主任,他倆都是臺灣師范學院教授,抗戰(zhàn)時期追隨張道公做文化運動工作,直到臺灣,張氏創(chuàng)辦小說組,李、趙是實際上的負責人。三月十二日、星期一報到,同學們互相自我介紹,推舉張云家為班長,程盤銘為副班長(正式名稱好像是總干事和副總干事)。三月十五日在臺灣電臺會議室舉行開學典禮,張道藩主持,記得來賓很少,用今天的話來說這是“低調(diào)處理”。

開課典禮沒有多少事可以記述,倒是開課之前、三月十二日那天,開課前的預備集會,趙友培出場講話,有“新生訓練”的意味。他首先說,小說組的正式名稱是“中國文藝協(xié)會文藝創(chuàng)作研習部小說組”,全名太長,簡稱“小說組”。他用聲明的語氣說,小說組不是文協(xié)的附屬組織,前來參加研習創(chuàng)作的人可以不是文協(xié)會員,結(jié)業(yè)以后也不必參加文協(xié)做會員,為什么要用文協(xié)的名義辦呢,他說因為經(jīng)費是以“中國文藝協(xié)會”的名義籌措的。“文藝創(chuàng)作研習部”的架構(gòu)很大,“小說組”僅是其中一個門類,以后可能繼續(xù)辦戲劇組、詩歌組、繪畫組。他這番話澄清了某一些人的疑慮。

既是“文藝創(chuàng)作研習部”,當然強調(diào)“創(chuàng)作”。他說,以前這一類活動總是談文學的主義流派,作品的思想意識,先生講,學生聽,發(fā)講義,記筆記,參加學習的人得到很多文學知識,對創(chuàng)作的幫助很小。現(xiàn)在創(chuàng)作第一,不談主義,不發(fā)講義,直接閱讀作品吸收技巧、領略風格、體會意境,按時交出作品給大家看,歡迎批評,不怕修改。這一套做法,當時確是創(chuàng)舉,許多人將信將疑,后來夏濟安教授從美國愛荷華大學歸來,對我們演說“國際寫作班”辦理的情形,恰和小說組心同理同,大家才認可小說組的做法。

趙公還有警句,他說小說組教大家怎樣寫小說,并非要大家一定寫反共小說,“不管你提倡什么小說,都得先有小說!”我那時還不了解他的話,小說千古事,反共只在一時,有人想把千秋大業(yè)交給我們。只聽得他說,“每一堂課,我們要求講座從小說創(chuàng)作的層面發(fā)揮,如果講座沒能完全做到,我們希望大家從小說創(chuàng)作的角度領受。”我立時通體舒泰,耳聰目明,自從我懂得“尋找”以來,第一次找到我要找的東西。

最后他說,我們不是師生關系,我們是朋友關系。他給大家定位,站著授課的人叫講座,坐著聽課的人叫學員,學員交出作品,講座指導改進,學員質(zhì)疑問難,講座教學相長,同學間切磋啟發(fā),互為師友,“學員皆講座,講座亦學員。”這番話說得非常中聽。

關于小說組的課程,我箱中保存了一份“本組課程概要”,學長程盤銘的日記里也逐日記下受教的情形。課程分成五個單元,“中外小說名著研究”取法前賢,“人生哲學及文藝思潮”探源求本,“創(chuàng)作心理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反身觀照,“基本訓練”規(guī)矩方圓,“藝術欣賞指導”觸類旁通,“作品批改”切磋琢磨,“討論座談”腦力激蕩,“分組指導”師生交流。授課時間共二百五十個小時,其中“基本訓練”、“討論座談”占去一百六十小時,那時,這是小說組的創(chuàng)意和特色。

講座陣容“極一時之選”,國民黨眼中的“泰山”,如高明、李曼瑰、羅家倫、張其昀、陶希圣、羅剛、陳雪屏固然承先啟后,一向居高臨下俯視國民黨文化活動的“北斗”,如胡秋原、王玉川、何容、齊如山、梁實秋、沈剛伯也有教無類。今天拿“本組課程概要”和程盤銘的日記兩相對比,只有任卓宣沒來講課。

國民政府失去大陸,撤到臺灣,國民黨檢討失敗的原因,認為遠因是思想戰(zhàn)、宣傳戰(zhàn)先輸給了中共,近因才是政治軍事,所以任命反共理論家任卓宣為“宣傳部”副部長,任氏也很想有一番作為。那時我結(jié)識了任卓宣一位老部下,他告訴我,任先生倡議國民黨要走群眾路線,提出方案,要把文藝作家組織起來。這位老部下憤憤不平地說:“誰料這個工作給張道藩搶去了!”今天回想,任先生歷經(jīng)滄桑,國民黨的事應該看個清楚明白,從一九三九年起,張道藩就是國民黨文藝工作的專業(yè)領導人,他怎么會搶你的工作,黨中央又怎會把組織文藝作家的工作交給你做。

今天檢點舊時課程,并未邀請當時的小說作家前來傳燈。我猜,設計課程的人拉高了層次,只給我們“第一手”的東西。那時臺灣當令的小說作家穆穆、王藍、孟瑤、魏希文,應該列為“二手”,這些人都是文協(xié)要角,李辰冬、趙友培的朋友,取舍之間破除了情面。那時新的文學傳統(tǒng)尚未形成,不但白先勇、林海音、七等生、陳映真還沒有“出頭天”,鐘肇政、楊念慈、朱西寧、司馬中原、彭歌也“初試啼聲”。三年后,張愛玲才拿出《秧歌》,五年后,姜貴才拿出《旋風》。青黃不接,我們似乎是承接傳統(tǒng)的種子,倘若如此,我們應該慚愧。

正式上課以后,發(fā)現(xiàn)政大教授王夢鷗也是重要人物,他的學術聲望高,張道藩特別請他出山,補李趙二人之不足。他住在木柵,來往奔波,“基本訓練”循循善誘,“分組指導”因材施教,那正是我最渴求的課程。那時我們稱張道藩為“道公”,稱李辰冬為“李公”,稱趙友培為“趙公”,稱王夢鷗為“夢老”,今天重溫最初的稱謂,發(fā)現(xiàn)我們不知不覺對他們四位作了區(qū)分。那年夢老四十五歲,李公四十六歲,趙公三十八歲,即便是道公,也不過五十五歲,他們有精力有熱情,小說組六個月的教育,他們十分投入,每逢上課開講,李公趙公一定在座細聽,隨手筆記。以后小說組又辦第二期,上課的時間減少了一半,不但道公很少參與,趙公李公和夢老也未能與他們朝夕相伴。

不消說,我用心聽講,勤苦學習。夢老曾經(jīng)告訴他的學生他如何“發(fā)現(xiàn)”了我,他說他講課的時候,看見后排有一個剃光頭的大腦袋,兩眼發(fā)直,皺著眉頭傾聽,不停地寫筆記,他借故把筆記要來看,既抓住要點也顧到特殊的細節(jié)。這個“剃光頭的大腦袋”就是我!朋輩之間傳為笑談,我則覺得很溫暖。結(jié)業(yè)以后,夢老繼續(xù)對我有很多照顧。

小說組舉行過幾次討論會,其中一次以“小說中的口語”為主題,同學們推我草擬大綱。恰巧我對這個問題有了解、有思考,也恰巧那次討論會由道公主持,他當場對趙公說:“以后每一次討論會都要有這樣一份大綱。”他注意到有我這么一個青年,以后發(fā)展出一些因緣。現(xiàn)在我手中還有一份“大綱”的原件。

我也曾連續(xù)缺課一個多月,幸而沒有開除。那時我在“中國廣播公司”節(jié)目部資料室上班,公司沒有單身宿舍,特準我夜晚睡在辦公桌上。節(jié)目部,小說組上課的女師附小,“總統(tǒng)府”,三個地方距離很近,有一天,大批軍警從天而降,封鎖附近的街道,把走路的人、買東西的人都抓起來。這地段是臺北市鬧區(qū),入網(wǎng)的人很多,當年這叫“抄把子”,用意在震懾人心,有時也湊巧抓到罪犯。軍方對抓來的人略加訊問,中年人和老年人提出身份證,或者由他們的家人送來身份證,立時釋放,青年壯丁下落不明,這就是有名的“抓壯丁”。半夜查戶口,由家中抓出來的叫“家丁”;順手牽羊,把正在田里耕種抓來的叫“田丁”;突擊包抄,從路上抓來的叫“路丁”,我們資料室有一位同事就這樣“失蹤”了!多虧公司有位老先生知道門徑,他拿著“中廣”公司的公文,前往可能關押的處所一一尋找,終于把這位同事保出來。

我那時心中還有許多“余悸”,三年怕草繩,不敢出門。節(jié)目部有大鍋伙食,吃飯沒有問題;胡子頭發(fā)只有任它生長,行徑怪異,招惹治安機關調(diào)查,有些同事以為我家中出了重大變故。等我冷靜下來,恢復學習,出門第一件事是理發(fā),那理發(fā)師悄悄問我“有什么冤屈”,他以為我是剛從牢獄里放出來的犯人。小說組的同學也用離心離德的眼神看我,那時候,若有人突然缺席,事先沒請假,事后無說明,“被捕”是最合理的推斷。以訛傳訛,小道消息在空氣中蕩漾很久。

這件事,耽誤學習事小,它影響我的思想,我開始往“自由主義”傾斜。有人說,如果一個自由主義者在馬路上遇見強盜遭受洗劫,他會馬上變成保守主義者。(反過來說,一個保守主義者如果無緣無故挨了警察一棍,他會馬上變成自由主義者?)后來我讀甘地傳,甘地在火車上挨了英國人一個耳光,從此發(fā)憤推行印度的獨立運動。這些說法也許太強調(diào)歷史發(fā)展的偶然因素了吧,不過我當時的心情確是如此。

一九五一年九月三十日小說組舉行結(jié)業(yè)考試,考試成績有三個第一名:廖清秀“寫作”第一名,他在結(jié)業(yè)前提出長篇小說《恩仇血淚記》;賈玉環(huán)“全勤”第一名,她在一百多里外的楊梅中學教書,每天坐火車來臺北聽課,沒有請過一天假,從未遲到早退;我是“筆記”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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