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年燈(5)
- 文學江湖:回憶錄四部曲之四
- 王鼎鈞
- 5594字
- 2017-10-11 10:03:56
那時“中國廣播公司”有全國知名的工程師馮簡,據說機器故障播音中斷的時候,他能坐在家中用電話指揮修復,無須親臨檢查。南京時代有名的男播音員梁棲,方面大耳,音質沉厚,播送政論文稿以聲服人,走出發音室的時候滿身大汗。重慶時代的女播音員劉若熙,美人遲暮,改調編輯,當年號稱“重慶之鶯”,與日本的“東京玫瑰”爭鳴。想那一九二八年,全國沒多少人見過收音機,中央廣播事業管理處(“中廣”公司的前身)訓練了一批收音員,他們帶著收音機前往各省,每天收聽新聞節目和中央要人的演講,記錄繕印,送到當地報館發表,同時也制作壁報供大眾閱覽,當年的收音員,還有幾位在“中廣”公司擔任行政工作。這些都是國民黨光輝歲月中遺留的人物,后進置身其間,很能感受到歷史的厚度。
資料室從南京帶來一批圖書,話劇劇本占很大的比例,曹禺、洪琛、郭沫若、陳白塵、李健吾、丁西林都有,出版日期都在抗戰勝利以前。這些人是左翼作家,這些書是禁書,“中廣”把它們運到臺灣,也算是一批文物。那些著名的劇本,像曹禺的《日出》、《雷雨》等等,有人用鉛筆勾點批注,哪個角色由哪個人演,哪個地方加入分場的音樂,分明是電臺導播的作業,敢情中央廣播事業管理處所轄的“中央廣播電臺”在節目中使用了這些劇本!我仿佛看見一群播音員擠在麥克風前伸長了脖子,共同使用一本書播出節目,那時節目制作如此因陋就簡!今天嚴厲禁止的,正是昨天向各國播送的,“中央”的文化政策如此捉襟見肘!算得上是一個重大發現。
那時“中廣”公司總經理董顯光,國際宣傳的教父,英美新聞界外交界的老朋友,為“中廣”爭取許多美援。他慣用英文批簽呈,無為而治,一律OK,我從他的批示中第一次看到這個符號。有一次節目部簽辦一件事,送工程部會簽,工程部提出相反的意見,董總批示OK。節目部只好和工程部聯名再簽,問總經理究竟OK了誰的意見,批示下來仍是OK。他嫻熟國際社交禮儀,每天服裝整齊,見了女同事就鞠躬,對我而言,新奇!
那時“中廣”公司董事長是張道藩,黨國要人,領導國民政府的文藝運動。他的作風不同,那時宣傳政策由中央宣傳部掌握,他輕易不說什么,倒是對行政事務的細節很注意監督。記得當年到新公園游覽的人,往往沿著那條水泥小徑誤入電臺,總務部特地在電臺入口處左右豎立兩根方形的柱子,示意這是電臺的大門,又在右邊柱子上制作“中國廣播公司”大字招牌。張道公看見建造費用的賬單,認為貴得離了譜,把負責人叫來“罵”了一頓。他私人寫信從來不用公家的郵票,辦私事也不坐公家的座車,對我而言也是新奇。
那時臺灣電臺的待遇很低,我調到編撰科以后,資料室添補新手,有一位小姐應征,她聽見月薪只有兩百二十元,變色而去,臨別留言:“蘇俄用農奴工奴,你們這里用文奴!”王大空任廣播記者,工作表現優異,言談詼諧有趣,有時卻也憤然自語:“中廣!你有本事就餓死我!”只有我很滿足,薪水加上稿費,我可以把弟弟妹妹零用金增加到每月五十元,一面計劃如何迎養寄居臺中的父親。
那時蘭陵王氏子弟多人從上海隨上校爺爺撤退來臺,分散在聯勤各單位當兵,放假的日子,他們想到臺北市逛逛大街,沒錢買車票,沒錢吃午飯,希望我接待。我到上海的那個把月,他們沒人請我喝過一杯開水,我追慕上校爺爺縣長爺爺的風范,不計前嫌,他們來找我,我奉上新臺幣二十元,天熱可以吃紅豆冰,口渴可以喝黑松汽水,餓了可以吃山東大饅頭。那幾年,我怎么也存不下一塊錢。
臺灣電臺的外觀優雅,看資料,這棟建筑由日本人栗山俊一設計,采用日本三十年代流行的“帝國冠帽式建筑”,想當初是一棟漂亮的建筑。它位于公園一角,那占地七百一十五畝的綠地熱帶樹林、露天音樂臺、拱橋池塘(后來又有滿園杜鵑花),仿佛是它的庭院。我們在樓上寫稿,那時辦公室尚未禁煙,同事作家駱仁逸常常把手臂伸到窗外“彈”掉煙灰,他說“我拿整座公園當煙灰缸”。日本把電臺、法院、銀行、外交賓館都設在總督府周圍,據說是表示對廣播十分重視,電臺雖在鬧市中心,有了公園,也就鬧中取靜,躲掉多少塵囂。“陳素卿殉情案”的男主角本是這家廣播電臺的編輯,殉情案發生后,女主角在感人至深的“遺書”中說,她常坐在公園噴水池邊長椅上偷看男主角上班,我們讀了遺書,也曾結伴來到新公園,坐在陳素卿坐過的地方瞻望這座小樓,那時我曾設想,誰能在這座小樓里辦公真是一種幸福。我怎能知道它內部的詭譎騷動與外觀的寧靜幽雅恰成反比。
我聽到老前輩講古,抗戰勝利,臺灣光復,“中廣”公司接收了這座電臺,可是沒辦好產權轉移。有人提醒經辦人:現在實行憲政,有一天國民黨不再執政,若是產權有問題,你就不能再使用這座房子了!那人聽了大笑,他說怎么會有那一天!他萬萬沒想到,后來本土意識高漲,還沒等到政黨輪替,房產就還給市政府了。
我由資料員調成編撰,座位靠近玻璃窗,憑窗下望,可以看見一條水泥小徑由“總統府”前的大道分支,通往公園的出入口,看見少男少女一對對戀人手牽手走過,看見新婚夫婦抱著小孩相互扶持走過,看見中年夫妻彼此保持三英尺的距離、孩子跟在后面走過。日復一日,聽見儀仗隊在“總統府”前奏樂降旗,年復一年,雙十“國慶”,聽見蔣公在“總統府”前、公園旁邊的廣場閱兵。“雙十節”本來放假,“中廣”伺候“總統”的閱兵實況和“國慶”文告,節目工程的骨干人員照樣上班,而且精神特別緊張。閱兵的時段內,公司大門外站著憲兵,樓上辦公室站著穿中山裝的內衛,玻璃窗關緊,我們都不可走近窗口。公司樓頂平臺上由防空部隊據守,架好高射機關槍。新奇之中隱隱有一絲恐懼。
這是一片新天新地,我可以脫去一層皮,換上一張臉,小心謹慎做個新人。
一九五一年我調任“編撰”以后,“中國廣播公司”盡力做政治宣傳,當時的說法是“鞏固領導中心”,“喚起同舟一命的危機感”,抗拒共產主義的擴張。節目內容時時宣揚蔣公的偉大英明,國民黨的歷史光榮,時時抨擊共產黨革命謀略之詭異,統治手法之狠辣。一九五三年,“中廣”秉承“中央黨部”旨意,負責制作全國電臺聯播節目,每天晚上八點到八點半播出(星期天延長到九點),“中廣”發音,二十一家公營和民營電臺同時轉播,加緊“意志集中,力量集中”。
政治宣傳節目的收聽率很低,制作節目的人沒有社會聲望,節目的內容敏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言喪身,一字傾家,制作節目的風險很高,工作當前,人人縮手。他們欺我年輕新進,把這樣重要的使命交給我這個資歷最淺、待遇最低的人,我那時還有大頭兵思想,任務分派下來,冒險犯難要去完成,聽天由命也要去完成。我背后沒有大官,左右沒有幫派,袋中沒有文憑,腦子里沒有天才,每天以“傻小子”的姿態橫沖直撞,躋入節目部的“三張王牌”,與王玫、王大空并列。
這個工作我做了許多年,積累了許多“沒有用的經驗”,但是經驗可以轉化,我的寫作倒也因此有些長進。那時黨方官方認為宣傳就是“自外打進”,就是重復灌輸,每一個政治主題都有陳腔濫調,可以反復使用,我曾告訴朋友:“只要學會五百句話就可以吃宣傳飯。”那時每逢節日慶典,縣市首長都要發表“告全縣同胞書”,都在慶祝大會上演講,秘書從檔案里找出舊稿,稍加斟酌,縣長拿去照念一遍。那時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未久,他們腦子里還存著戈培爾的一句話:“謊言千遍成真理”,他們沒提防“真理千遍成空言”。
我那時年輕,不甘墨守成規,竟以在“小說組”修習所得,認為節目的宗旨不能變、技術可以變,主體不能變、角度可以變,內容不能變、修辭可以變。我拿政治節目做我的練習簿,小心實驗。蔣公“河山并壽日月同光”不能改變,“萬壽無疆”不敢更換,每年此日我看會場和大街,看這四個字的大標語,它們的字體和顏色也年年照舊,遠洋輪船沿著人家走過的航道行駛最安全。除此以外,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改,一句話一句話地改,逢到植樹節、青年節、體育節,我更可以放手放膽。我本來食古不化,小說組的同學給我起了個綽號叫“鼎公”,幾年下來,我的作文漸漸化難為易,化古為今,化單調為多樣,化嚴肅為平易。
大約是主辦政治宣傳的緣故,我常常看到“限閱”的文件。限閱是機密和公開之間的一個分類,這些文件可以給許多人看,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可以看,那年代新書難尋,報道評論千篇一律,這些文件別有洞天,對我的進境也有幫助。一九五二年十月我讀到一篇“奇文”,蔣公主張用“愛”反共,他的訓詞里面有這樣的警句:“愛是永遠不會為恨所掩蓋的,而且也只有愛,終于可以使恨得以消滅。”他說:“我們今日要召回我們民族的靈魂,提振我們愛的精神,以倫理為出發點,啟發一般國民的父子之親,兄弟之愛,推而至于鄰里鄉土之情,民族國家之愛,以提高國民對國對家對人對己的責任。”面對中國大陸,他宣示“我們要用愛去使他們覺醒,用愛去使他們堅定,用愛去使他們團結,讓愛去交流,讓愛去凝固,讓愛結成整個民族的一體”。
我大吃一驚。一九五二年,正是蔣公“寒夜飲冰水、點滴在心頭”的時候,正是他的心腹股肱高喊“對敵人仁慈就是對同志殘忍”的時候,正是“仇匪恨匪”漸成軍中教育主軸的時候,蔣公他老人家居然還有這個境界,這表示蔣公心中確有基督信仰(當然他并非“只有”基督信仰)。恰巧“廣播雜志”催我寫稿,我馬上寫了一篇《愛的宣傳》表示響應,并加詮釋。我說反共“要把人民受宰制的痛苦和大多數干部受裹脅驅策的痛苦聯在一起,想辦法一齊解除,這就是愛,這就是悲天憫人”。我二十幾歲能有這般見解,分明也出自基督教的熏陶。總編輯匡文炳看了我的文稿,沉吟有頃,他把訓詞原件要去查驗了,然后發排。十一月六日雜志出版,我打開一看,我的“回聲”居然放在第一頁社論的位置。
我覺得蔣公這篇訓詞非常重要,今天國民黨力倡臺灣和大陸和解共生,當年“愛”的訓詞更在意識形態上提供了基礎。可是這篇訓詞當時無人轉載,無人響應,后來無人引用,各種版本的蔣公言論集都沒有收入,“愛的訓詞”究竟何時何地對何等人所發?我問過研究蔣公思想言行的專家,他也說不出話來。這篇訓詞竟然成了我的奇遇。
還有一些“無用的經驗”終歸無用,而今成了茶余酒后的笑談,也算是“無用之用”了。
五十年代(還可以加上六十、七十年代),臺灣的重大慶典都在十月:十月十日,“國慶”。十月二十五日,臺灣光復節。十月三十一日,蔣公誕辰。每一個日子都要高質量宣傳,節前有醞釀,節后有余波,整個十月都在鑼鼓喧天的氣氛中。可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慶偏偏定在十月一日,這一定是毛主席的杰作,他真是斗爭天才。十月一日這天(甚至前一天),臺灣媒體不能有任何喜樂慶賀的表示,廣播節目不可祝壽慶生,不可開張剪彩,不可花落花開,不可否極泰來,快樂幸福的歌曲一律抽除,連氣象報告播出“長江下游天氣晴朗、臺灣海峽烏云密布”,治安機關也要查究。這等于迎門一掌,黑巾蒙頭,臺灣十月慶典的光環都縮小了,光度也減弱了,節目氣氛在技術上仍然可以做到興奮熱烈,工作人員在心理上總有戒慎恐懼強顏歡笑的感覺,這種感覺又必然影響節目中的真誠。
局促于大陸十一慶典的陰影之下,臺灣媒體十月的禁忌特別多,衰老、死亡、病危、破產、高樓倒坍、孤島漂流、王朝覆滅、大家庭的專制腐化等等題材一律不可刊出或播出。尤其是蔣公誕辰這天,副刊的連載小說必須重新審視,刪去一切可供穿鑿附會的意象、形容詞或局部情節,如果事關小說的結構和未來發展無法刪除,那就“續稿未到暫停一天”。副刊插圖不許出現弧形和直線交叉,據說因為它好像是共產黨的鐮刀斧頭,插圖也不許有圓臉光頭的人像,據說因為可能是毛澤東的造型。
每年“雙十節”,蔣公發表“國慶”文告,“中廣”公司照例要現場錄音并向全臺全球播出。有一年錄音效果不佳,兩個小段落聽不清楚,上下大為緊張。檢討原因,五十年代初期,麥克風的性能沒有現在這樣好,錄音人員限于安全規定,必須和“總統”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能隨時調整麥克風的角度。為了避免以后再發生同樣的狀況,“中廣”特地引進一種新型麥克風,你可以稱它為伏地式麥克風,一根長長的管子,下面裝了腳架,麥克風可以穿越障礙,伸到離“總統”最近的地方,錄音人員雖然站在較遠的地方,仍然可以操控。工程部到現場裝設擺放這些器材,當然經過安全人員的檢查和許可,但是蔣公望見了,他很不高興,責問“這是什么東西”!他大概覺得這玩意兒太像一挺輕機槍吧,于是侍衛立即走過來拆除沒收,事后再由總經理魏景蒙出面派人領回來。
一九六〇年,蔣公做滿兩任,他事先公開表示不再競選連任。那時陳誠是“副總統”,國民黨副總裁,還兼任“行政院長”,似乎是當然的接班人,胡適之、梅貽琦、蔣夢麟、王世杰紛紛站在陳誠一邊,胡適還公開說:“陳先生可以做‘總統’”,陳誠也沒有任何謙虛的表示。誰知蔣氏仍然做了第三任“總統”,他也仍然提名陳誠做“副總統”。選舉揭曉的那天,“總統”照例發表演說由“中廣”轉播,“副總統”照例對“中廣”記者發表簡短談話。播出之前,有關工作人員照例試聽錄音,陳誠第一句話竟是“今天本人當選‘中華民國第三屆總統’”,中間少說了一個“副”字。從心理學角度看,陳誠的口誤非常有趣,可是那天我們工作人員傻了眼,這怎么辦!你必須播出“副總統”的談話,可是絕對不能要求他再錄一次。還是“中廣”的名記者洪縉曾和資深工程師黃式賢本事大,兩人閉門工作了兩個小時,反復試驗,好歹把錯誤掩飾過去。
有一年,某某電臺報道“國民大會”開會的消息,有一句話是“美輪美奐的大會堂中間懸掛著‘總統’的肖像”,句子太長,播音時斷句換氣,說成了“懸掛著‘總統’”,引起驚擾。那時我代理編撰科長,一向注意長句之害,這一次更叮囑撰稿同仁:“總統”之前切忌有任何動詞。可是報館的同業未能吸取教訓,新聞稿說“全體同胞跟著‘總統’走”,那時還是活字平版印刷,同一部首的字容易揀錯,加上校對疏忽,結果印成“踢著‘總統’走”……
我在二〇〇七年寫這篇文章,想到“經驗總是沒有用的”,因為走出去的腳步不會退回來,以前種種以后不再發生。謝天謝地,大江東去,經驗如果還有用處,那就是“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