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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年燈(4)

第一天,我多發了一篇五百字的短稿,我希望這篇短稿揀字以后存在排字房里,準備拼版時機動使用。揀字的工友擅作主張,把這篇五百字的短文抽出來丟掉,拼版的時候我到處尋找,哪里還找得到?

有一天,拼版的工友站在樓梯口大叫:“副刊的稿子發多了,版面沒法拼起來!”我趕緊下樓,多出多少字呢?多出一行!那就刪掉一行吧,時間緊迫,匆匆忙忙刪了一句,第二天看報,刪斷了文氣。從此以后,我發稿時一個字一個字計算清楚,十個字一行,每一篇文章要排幾行,拼版時要在第幾行轉折,我用米達尺在報紙上畫線,務要做到一行不多、一行也不少。

我在《掃蕩報》副刊工作的時候,接連發生重大新聞,參謀次長吳石伏法,韓戰發生,美國第七艦隊保衛臺灣。吳石官拜中將,在參謀本部主管作戰,握有軍事的最高機密,這樣一個人居然是中共臥底的高級間諜。這條新聞占了各報頭版的頭條,《掃蕩報》號稱軍方的報紙,居然單獨把它漏掉了!原來跑軍事新聞的那位記者根本不知道吳石被捕,沒有盯住案情的發展。那位記者嚴重失職,依然每天高視闊步,屹立不搖。

《掃蕩報》漏了吳石伏法,“中國廣播公司”臺灣廣播電臺漏了韓戰爆發,新聞界的兩大軼聞,都要從蕭鐵說起。那時我跟廣播還沒有任何關系,蕭主編在臺灣臺新聞科兼差,偶爾帶些印象回來。韓戰爆發,他根據外國通訊社的報道寫了一條新聞,把稿子交給新聞科長,那科長是臺灣本位論者,他說:“韓國打仗,跟我們臺灣有什么關系!”拿起新聞稿揉成紙團,丟進字紙簍。他下班走后,蕭老編把紙團撿回來裝在口袋里,第二天節目部開會追究責任,蕭從口袋里掏出紙團,滿座嘩然。不久那位新聞科長另外找到工作。三十五年以后我在美國遇見他,他居然還沒離開新聞媒體?,F在我從網上查臺灣省文獻匯編的臺灣大事記,也沒查到韓戰發生這一條。

排字工友對編輯部懷有“集體的敵意”,彼此常有齟齬。排字房設在樓下,黝暗悶熱,到處都是鉛銹,工友像在礦坑里挖煤的工人,脫光上衣,滿手滿臉黑灰。排字房跟樓上編輯部是兩個世界,他們的情感或者可以用“階級對立”來解釋?有一位工友考上師范,對我忽然表示善意,把我弄糊涂了。事后回想,他將來要做“知識分子”了,他要上“我們”這條船了,他開始在“我們”中間建立人事關系,他改變了立場。

他離職前找我聊天,告訴我,如果拼版時多出一行兩行,不必刪稿,只要“抽條”。那時活字版用六號鉛字排文章,工友在兩行鉛字之間嵌進兩片薄薄的鉛條,每一片的厚度是六號鉛字的八分之一,這兩片鉛條可以抽掉一片,抽掉八片就可以多出一行空間。有時候,拼版也會缺少一行兩行,出現空白,這時可以“加條”,也就是把兩行鉛字之間的鉛條增加一片,每增加八片就填滿一行。

他說,副刊編輯要準備一些極短的補白稿,每篇只有五行十行,一篇一篇預先揀字校對打印小樣,拼版的時候緊急使用。那時排字房有一項規矩,編輯當天發稿的字數不能超過當天的需要,如果超出了,他們退回來,或者干脆丟掉,我怎么能預先儲存?他笑了一笑說:“從明天起,你帶一包香煙進排字房,你把香煙往拼版臺上一丟,什么話也不用說。”

這番指點真是暗夜明燈,那時候,“新樂園”牌香煙兩元一包,每天一包香煙,每月要支出六十元,我在《掃蕩報》的薪水才一百六十元。沒關系,我還有稿費收入可以支持,為了對得起蕭老編,我決心把工作做好。可惜那位排字工友離職以后《掃蕩報》就??恕N覜]有福氣享受改變后的工作環境,排字房也沒有福氣每天抽一包免費的香煙。

后來知道,《掃蕩報》的后臺是黃埔同學會,停刊前,報社托人向同學會會長陳誠進言:“《掃蕩報》有十八年歷史,停掉了可惜。”據說陳誠的回答很輕松:“中國大陸有五千年歷史文化,不是也丟掉了嗎!”

最后關頭,報社有人提出救亡之道,大量發展社會新聞,也就是犯罪新聞,其中以男女風化事件占最大比例,后來稱為黃色新聞。犯罪新聞可以爭取讀者,增加銷路,也就可以吸引廣告,開辟財源。

《掃蕩報》同仁何以有此先見之明?這得再提一次張白帆、陳素卿殉情案。

起初,新聞報道說,外省青年張白帆和本省少女陳素卿熱戀,女方家長因省籍偏見反對他們結合,兩人約定殉情,結果男主角自殺未遂,女主角死了,留下一封纏綿悱惻的絕命書,報紙披露案情,發表遺書,引起社會極大的同情。臺大校長傅斯年發起為女主角鑄立銅像,表彰他們堅貞的愛情,各方紛紛響應。

很不幸,后來警方發現事實并非如此,浪漫的佳話破滅,男主角進了監獄,傅斯年校長大呼“上當了!上當了!”婦女界怒斥男主角負心,社會大眾等待法院審判的結果。

這年四月一日,《掃蕩報》發了一條愚人節新聞,殉情案男主角已遭法院判死,今日中午公開執行。這條新聞很短,也沒有標題,夾在“本市簡訊”一組新聞當中,居然引得臺北市民聚集在刑場“馬場町”旁邊等著看熱鬧。撰發這條新聞的副社長說,他想試試《掃蕩報》究竟有沒有讀者,結果發現犯罪新聞的巨大潛力。怎奈《掃蕩報》董事會都是有為有守之人(或者昔日能夠有為、今日只能有守之人),尊重傳統價值,拒絕走向低俗。菊花抱香死,報業史可能留下一縷芬芳?

后來許多報紙在困境中掙扎,大都以黃色新聞做開路機拓建坦途。當初渲染張白帆、陳素卿殉情案,正值本省人外省人的隔閡日漸加深,各界希望殉情案能像“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愛情悲劇那樣,感天動地,化解仇恨,所以連傅斯年這樣的大賢都肯出面。后來報刊刻意發展社會新聞,動機就復雜了。

《掃蕩報》的另一契機是,當年王惕吾要辦聯合版,曾邀《掃蕩報》參加,不知何故,《掃蕩報》選擇了一九五〇年七月???。惕老的回憶錄和幾種報業史沒提這一筆,當時董事會會議的議程交給我用鋼版謄寫,“討論事項”中有這一條,應是確有其事。一九五一年九月,《民族報》、《全民日報》、《經濟時報》的聯合版出現,后來成為國際知名的大報,《掃蕩報》舊人見了面都嗟嘆不已。

《掃蕩報》???,報社使用原有的設備開辦印刷廠,一再虧累,改成“掃蕩出版社”,更難存續。最后,副社長程曉華念一副對聯給我聽,上聯“掃地出門”,下聯“蕩然無存”,橫批“消而化之”(總社長蕭贊育將軍字化之)。據說對聯的作者是總主筆許君武。

【投身廣播 見證一頁古早史】

我應該是在一九五〇年九月進入“中國廣播公司”所轄的臺灣廣播電臺工作,我說“應該”,因為我申請退休的時候,人事室查不到我的到職年月,要我自己填寫,我沒有用心推算,顯然寫錯了。記得那年中秋,福利社發給每人一個月餅,我剛剛進來,福利名冊上還沒有我的名字,我的頂頭上司資料室主任蔣頤替我爭取到一份。中秋節總該在陽歷的九月。幾個月后,我調任編撰,迎頭重任是參與制作蔣公復職周年的慶祝節目,蔣氏一九四九年一月引退,一九五〇年復位,一九五一年三月一周年,據此推算,我一九五一年一月或二月已經在編撰科了。

中秋福利只有“一個”月餅,可見那時臺灣廣播電臺很窮。我們坐藤椅,用桌面有坑洞的桌子,領到有臭味的漿糊、有缺口的米達尺,后來調到樓上寫稿,腳下踏著有彈性有聲響的地板。伙食房長桌長凳,鋁制的盤子凸凹不平,生了灰色的銹。男女合廁,日本人遺留的習俗,男生出入眼觀鼻、鼻觀心。上午有衛生紙可用,用完了,下午不再補充,因為總經理只有上午來辦公。有一次某“立法委員”來發表廣播演說,內急出恭,無法善后,只好掏出手帕來草草了事。

臺灣廣播電臺的前身是日本“臺北放送局”,抗戰勝利由“中國廣播公司”接收,“中國廣播公司”前身是中央廣播事業管理處,這個“中央”是國民黨中央黨部,“中廣”公司是國民黨的黨營事業。那時撤退來臺的“中央機關”都窮,“引退”后的蔣公住在陽明山(那時還叫草山),連紗窗紗門都沒裝,魏景蒙去見他,他一面跟魏講話一面用手掌打蚊子(后來魏先生做“中廣”總經理,常要我記錄他口述的資料,其中有這一段秘聞)?!爸袕V”公司從南京撤到臺北,副總經理吳道一主持其事,他說那時沒錢交電費,沒錢發薪水,他想辭職,沒人收他的辭呈。他依照國民黨中央黨部的口頭指示,變賣帶出來的發電機,渡過難關。

當時播音必須照文稿說話,文稿播出之后送資料室永久保管(電臺由南京帶來很多舊日剪報,上面有播音員播出之后的簽字)。有一次外面傾盆大雨,播音員卻要播報天氣“晴”,那時臺灣氣象局每四小時發布氣象報告一次,沒有雷達,沒有電腦,氣象預報總有些陰差陽錯,播音員明知預報失準,他不能更改。還有一次,采訪記者趕寫新聞,寫到“女士”二字,“士”下面一橫拉得太長,播音員播出來的是女“土”,電臺不能處罰。

廣播如此依賴文稿,電臺又沒有雇傭很多寫手,編播人員只有到資料室找報紙雜志上登過的東西,填塞節目內容,資料室必須增添人手,我才有機會到電臺工作。那時候我們都沒有著作權觀念,別人發表的作品拿來就用,后來保護著作權運動興起,政府修正著作權法,成立著作權人協會,廣播電臺還是覺醒最晚配合最少的地方。

“中國廣播公司”在南京成立時轄有電臺三十九座,除了臺灣六座、東北四座以外,都是中央廣播事業管理處建造的,創業艱難,功不可沒,所以管理處長吳道一雖然交出實權,改任公司副總經理,仍然終身受人尊敬。南京撤退時,許多機關首長只能帶出幾個左右親信,若想搬運物資,員工反抗,碼頭工人拒絕裝卸。吳道一能夠拆運機器,連圖書唱片剪報資料都能裝箱上船。

當年廣播任務簡單,據“中廣”公司海外組組長陳恩成博士一份報告說,當年各地建立電臺,一律派工程師做臺長,工程師建廠房,裝機器,豎天線,雇兩個年輕的女孩子,買一批唱片,訂幾份報紙雜志,就可以開播,對工程的投資高,對節目的投資低。我記得他強調中國廣播事事都可以移用西洋現成的東西,惟有播出內容必須自己設計,語言風格必須自己形成,節目人才必須自己培養。后來“中廣”慶祝成立四十周年,出版了吳道一著《中廣四十年》一書,保存許多珍貴史料。書中記述,當年電臺組織僅有技術、傳音、事務三科,可以說為輕視“節目”提供證明。

你看輕節目,社會就看輕你。資深廣播記者潘啟元說,抗戰勝利后他在南京中央廣播電臺跑新聞,申請加入南京記者公會,幾番力爭,公會勉強同意,他是全國廣播記者加入記者公會的第一人。民本廣播電臺臺長胡炯心說,內政部職業分類,廣播列入“娛樂”,他這才知道自己是個跑馬賣藝的。

來到臺灣,廣播突然十分重要。臺灣使用日文五十年,馬上改讀中文,確有困難,聽廣播比較容易,政府想借廣播普及知識,宣達政令,凝聚共識,此其一。中國大陸和臺灣之間,一切交流的管道俱已嚴密封鎖,惟有電波可以穿越海峽,深入內地,政府想借廣播進行對大陸宣傳,此其二。世界各重要國家都有專門機構收聽外國廣播,以便立即了解局勢變化,國民政府想借廣播打破孤立,爭取友邦了解,此其三。有此三者,廣播任務重大,層次提高,必須多方羅致節目人才,王大空、崔小萍、楊仲揆、王玫、白茜如、徐謙,還有我和駱仁逸,都在這種情勢下分別就位。節目人員身價增高,導致節目和工程兩大部門的長期摩擦。

臺灣臺的臺長是工程師姚善輝,下設工程科、總務科、節目科,節目科之外又有播音科、新聞科,還有一個資料室,事實上播音和新聞都是節目工作,資料是為節目服務的,可是單從名稱看不出組織系統來。我進電臺的時候,省籍名人翁炳榮統率節目部門,增設編撰科。一九五一年三月翁赴日本,邱楠接任,公司給他的名義是節目總編導,統攝新聞編撰、播音資料各科。不久臺灣廣播電臺撤銷,業務由“中國廣播公司”直營,分設工程部、節目部、總務部,原臺長姚善輝任工程部主任,原節目總編導邱楠任節目部主任。節目科升格為部,空間擴大,層級增多,下面設編審組、新聞組、播音組、資料組,眉目就清楚了。

那時無線電廣播是新聞事業的尖端,卻也是工程設備的幼年,但是對于我,一切都非常新奇。發音室冷氣晝夜開放,為了使聲音合乎標準,室內鋪著很厚的地毯,掛著沉重的帷幕,窗子用整片玻璃鑲成,內外兩層,里面一層微微傾斜,減少回音,伺候聲音像伺候皇后。那時錄音機的機件復雜而笨重,用鋼針把聲音刻在蠟片上,一次一張。后來使用鋼絲錄音,必須由工程人員操作,節目人員使用錄音機,必須工程部門批準,太尊貴了,可是它居然能保存聲音反復重現,人定勝天,本是二次大戰中研發的秘密武器,豈可視為等閑!唱片還是膠質,速度七十八轉,有些沙聲,硬脆易碎,怕壓怕碰怕摔,那可是進口的奢侈品,送人一張唱片已是厚禮,電臺唱片整箱整柜,工友經常捧著厚厚一疊上樓下樓。最不可思議的是,我每天寫的文字都會變成聲音,四方各地都有人專心收聽,怎么可能?居然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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