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年燈(3)
書名: 文學江湖:回憶錄四部曲之四作者名: 王鼎鈞本章字數: 4933字更新時間: 2017-10-11 10:03:56
辦案人員何以能夠心想事成呢?惟一的法術是酷刑,所以審判“匪諜”一定要用軍事法庭秘密進行。澎湖軍方辦案人員花了四十天工夫,使用九種酷刑,像神創造天地一樣,他說要有什么就有了什么。最后全案移送臺北保安司令部,判定兩位校長(張敏之、鄒鑒)五名學生(劉永祥、張世能、譚茂基、明同樂、王光耀)共同意圖以非法方式顛覆政府,各處死刑及褫奪公權終身。時為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一日,張敏之四十三歲,鄒鑒三十八歲。同案還有六十多名學生押回澎湖,當局以“新生隊”名義管訓,這些學生每人拿著一張油印的誓詞照本宣讀,聲明脫離他從未加入過的中共組織,宣誓儀式拍成新聞片,全省各大戲院放映,一生在矮檐下低頭。當時保安司令是陳誠,副司令是彭孟緝。
那時候,軍營是一個特殊的社會,五千多名入伍的學生從此與世隔絕。還有兩千四百多名學生(女生和十六歲以下的孩子),李振清總算為他們成立了一所子弟學校,繼續施教,我的弟弟和妹妹幸在其中。下一步,教育部在臺中員林成立實驗中學,使這些學生離開澎湖。
我是后知后覺,六十年代才零零碎碎拼湊出整個案情。我也曾是流亡學生,高堂老母壽終時不知我流落何處,我常常思念澎湖這一群流亡學生的生死禍福,如同親身感受。有一天我忽然觸類旁通,“煙臺聯中匪諜案”不是司法產品,它是藝術產品,所有的材料都是“真”的,這些材料結構而成的東西卻是“假”的,因為“假”,所以能達到邪惡的目的,因為“真”,所以“讀者”墜入其中不覺得假。獄成三年之后,江蘇籍的“國大代表”談明華先生有機會面見蔣介石總統,他義薄云天,代替他所了解、所佩服的張敏之申冤,蔣派張公度調查,張公度調閱案卷,結論是一切合法,沒有破綻!酷刑之下,人人甘愿配合辦案人員的構想,給自己捏造一個身份,這些人再互相證明對方的身份,有了身份自然有行為,各人再捏造行為,并互相證明別人的行為,彼此交錯纏繞形成緊密的結構,這個結構有內在的邏輯,互補互依,自給自足。
今天談論當年的“白色恐怖”應該分成兩個層次:有人真的觸犯了當時的禁令和法律,雖然那禁令法律是不民主不正當的,當時執法者和他們的上司還可以采取“純法律觀點”原諒自己;另外一個層次,像張敏之和鄒鑒,他們并未觸法(即使是惡法!),他們是教育家,為國家教育保護下一代,他們是國民黨黨員,盡力實現黨的理想,那些國民政府的大員、國民黨的權要,居然把這樣的人殺了!雖有家屬的申訴狀,山東大老裴鳴宇的辨冤書,監察委員崔唯吾的保證書,一概置之不顧,他對自己的良心和子孫如何交代?我一直不能理解。難道他們是把這樣的案子當做藝術品來欣賞?藝術欣賞的態度是不求甚解,別有會心,批準死刑猶如在節目單上圈選一個戲碼,完全沒有“繞室彷徨、擲筆三嘆”的必要。
多年以后,我偶然結識一個從火燒島放出來的受難者,從他手中看見軍法機關發給他的文書,他的姓名性別年齡位置之下,赫然有一個項目是“罪名”,并不是“罪行”!罪名罪名,他犯的罪僅是一個名詞而已!實在太“幽默”了。
可憐往事從頭說:那時逃到臺灣的“外省人”,多半因追隨國民黨,與中共有長年對抗的經驗,多半反對國共合作、國共和談,多半對國民黨的黨務和政績有一肚子批評責難,他們甚至懷疑“領袖”是否英明。這些人來到臺灣以忠貞自命,以反共先知自傲,煙臺聯中冤案重挫這些外省人的氣焰,他們從此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俯首貼耳。流亡學校的校長和教師受審時,也曾慷慨陳述自己對“黨國”的貢獻表明心跡,辦案人員反問:像程潛和張治中那樣的黨國元老都投共了,你這一點前程算什么?據說,辦案人員指著被告站立的地方告訴他們,全國只有一個人不會站在這里。(除了“最高領袖”以外,人人都可能因叛黨叛國受審。)那時土崩瓦解,眾叛親離,他們已完全失去信心。
如果他們當時以殺人為策略,真相大白、局勢大好時應該接著以平反為策略,他們又沒有這般魄力智慧,堅決拒絕還受害人清白。說到平反,冤案發生時,山東省主席秦德純貴為“國防部次長”,鄒鑒的親戚張厲生是國民黨中樞大老,都不敢出面過問,保安司令部“最后審判”時,同意兩位山東籍的“立法委員”聽審觀察,兩“立委”不敢出席。人人都怕那個“自下而上”的辦案方式,軍法當局可以運用這個方式“禍延”任何跟他作對的人。獨有一位老先生裴鳴宇,他是山東籍“國大代表”,曾經是山東省參議會的議長,他老人家始終奔走陳情,提出二十六項對被告有利的證據,指出判決書十四項錯誤,雖然案子還是這樣判定了,還是執行了,還是多虧裴老的努力留下重要的文獻,使天下后世知道冤案之所以為冤,也給最后遲來作平反創造了必要的條件。裴老是山東的好父老,孫中山先生的好信徒。
本案“平反”,已是四十七年以后,多蒙新一代“立委”高惠宇、葛雨琴接過正義火炬,更難得民進黨“立委”謝聰敏、范巽綠慷慨參與,謝委員以致力為“二二八”受害人爭公道受人景仰,胸襟廣闊,推己及人。在這幾位“立委”以前,也曾有俠肝義膽多次努力,得到的答復是:“為國家留些顏面!”這句話表示他們承認當年暗無天日,仍然沒有勇氣面對光明。只為國家留顏面,不為國家留心肝,所謂國家顏面成了無情的面具,如果用這塊面具做擋箭牌,一任其傷痕累累,正好應了什么人說的一句話:愛國是政治無賴漢最后的堡壘。
【我從瞭望哨看見什么】
“瞭望哨”是《掃蕩報》副刊的名稱,《掃蕩報》是國軍創辦的日報。抗戰時期以報道戰地新聞創造巔峰,抗戰勝利改名《和平日報》,臺灣成立分社。一九四九年從大陸撤退,總社遷臺北,七月恢復《掃蕩報》原名。我經常寫一些散文向“瞭望哨”投稿,自己覺得很受歡迎。
一九五〇年一月某日,我有一篇文章在“瞭望哨”發表,使用筆名“黃皋”。文章刊出時末尾多了一行小字,加上括號,寫的是“黃皋兄請來編輯部一談”。幸虧我看副刊一向仔細,沒有錯過這一條重要的訊息。
《掃蕩報》編輯部設在昆明街,樓上辦公室,樓下排字房。在那里我第一次見到“瞭望哨”的主編蕭鐵先生,他心直口快,他說他想建議報社增加一名人手,專門校對副刊,同時參與副刊編務,做他的助手;如果我有興趣,他可以推薦。乍聽之下,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蕭老編完全不知道我的底細,那年代“匪諜就在你身邊”,他竟敢拉拔我進報館。那時我漂流失業,天無絕人之路!可是我沒有工作經驗,他很輕松地說:“你一個小時就可以學會”。
說來像傳奇的情節,就這樣,蕭老編把我帶進新聞界(他的年齡跟我差不多,抗戰時期就跟熊佛西手下編文學雜志了)。這年我二十五歲,我的人生開始有了軌道。《掃蕩報》是軍報,一般報社的任職文件用聘書,《掃蕩報》用“派令”,總社長蕭贊育將軍署名。派令記載,我的上班日期為二月一日,月薪新臺幣每月一百六十元。《掃蕩報》是窮報,但我沒有“待遇菲薄”的感覺,那時物價也低,記得“純良”墨水一瓶,一元五角,“驚奇”墨水一瓶,兩元五角,筆記簿一本,八角。五月十七日舟山撤退,蔣公犒賞官兵,每人五元。長白師范學院結束,每人發給膳食費,每天一元六角。弟弟妹妹在澎湖讀書,我寄零用錢給他們,每月每人二十元。夜晚睡在編輯部的地板上,沒有房租開支,還可以看守公家的文具財物,大受歡迎。
果如蕭老編所說,校對使用的那幾個符號,我馬上學會了;然后他教我怎樣發稿,什么幾號字、幾分條、幾批、幾行、邊欄、頭題……他告訴我,編副刊,技術并不重要,構想才重要,構想來自思想,思想最重要。
那時各報副刊的“桌面”很小,端出來兩種“主菜”,一種是西洋幽默小品,一種是中國歷史掌故。“瞭望哨”不登這兩種文章,蕭主編說,“這不是文學”。他認為大報一定要有文學副刊,文學副刊要反映當時人的意念心靈,一道一道菜都是熱炒,不上鹵味和罐頭,即使有少數文章水準差一點,也算是對文學人才的培養。皇天在上,天生他一對眼睛,簡直是為了發現我,“瞭望哨”以軍中一般官兵為主要讀者,當時作家以軍中生活做題材的文章,大都以高姿態俯視士兵,他們筆下的人物或憨態可掬,或愚忠可憐,那種近乎開心的筆調,你說是幽默,大兵們看來是歧視,我從來不犯這種毛病。
進了《掃蕩報》,才知道副刊嚴重缺稿,郵差每天送來幾封信,徒勞你望穿秋水;發稿計算字數,常常需要我臨時趕寫一千字或五百字湊足,我總能在排字房等待中完成,同事們大為驚奇,我開始受到他們的注意。
還記得當年“瞭望哨”發稿,我跟蕭鐵主編有如下的對話。他交給我一篇稿子,告訴我,“這篇文章是抄來的!”那作者當然沒一個字一個字照抄,那時逃難,誰也沒帶著藏書,這位投稿的人讀過一些文章,記得大致內容,自己重寫一遍,他以為渡海出來的人少,大陸和臺灣之間從此斷裂,別人很難發覺。既然是抄來的,副刊還登不登呢?主編最后裁決:“咱們缺稿,登他一次。”
有時他交給我一篇稿子,告訴我:“騙子!他來騙稿費!”那些文章總是稱贊自己的仁風義舉,或者夸耀在工作崗位上有了不起的貢獻,或者如何受到某一位大人物的禮遇而沾沾自喜。怎么知道它說謊呢?“千萬不要欺騙讀者,讀者有第六感。”既然如此,副刊還登不登呢?“咱們缺稿,讓他騙一次。”
有時候,蕭主編也拿出一些文章,先稱贊一番再交給我,羅蘭的散文,尹雪曼、駱仁逸(依洛)的小說,他都評為“上品”,他的語氣總是十分夸張,或是精華,或是垃圾。那時候還有王聿均、符節合、余西蘭、高莫野、傅漫飛、藍婉秋,都受到蕭老編的稱贊。
進了《掃蕩報》,這才認識《新生報》副刊主編馮放民(鳳兮),《民族報》副刊主編孫陵,并且有機緣聽到他們談話。那時各副刊都鬧稿荒,那些有名的作家,從大陸逃到臺灣,驚魂未定,惟恐中共馬上解放臺灣,清算斗爭,多寫一篇文章就多一個罪狀,竭力避免曝光。
恰巧此時發生了一件事。一九五〇年五月,“中國文藝協會”開成立大會,張道藩主持,事先發函邀請文壇名宿梁實秋、錢歌川,兩人沒有回音。那時前輩小說家王平陵協助張道公籌備會務,他仗著道公和梁實秋、錢歌川都是朋友,就替他們在簽到簿上簽名,增加大會的光彩,采訪記者根據簽到簿寫新聞,都把梁和錢兩人的大名放在前面。第二天,這兩位名教授看到報紙,馬上寫信給報館鄭重聲明:“本人并非文協會員,從未參加該會。”報館“來函照登”,作家們笑談文協開張沒查黃歷。
一九五一年一月,國民黨辦理黨員總登記,資料顯示,那時臺灣地區共有黨員二十五萬多人,前來登記者只有兩萬多人,低于十分之一。前輩報人雷嘯岑在他的回憶錄里透露,那時很多名人逃到香港,國民黨在香港辦了一份報紙《香港時報》,國民黨贈送《香港時報》給這些名人看,有兩個人拒不接受,報社派人再送一次,說明是贈閱不是推銷,對方依然拒收,雷公說,這兩個人以前跟國民黨關系密切,現在惟恐再跟“中央”沾邊兒。
幾位老編也談到本省作家是文壇將來的希望,但是現在,《掃蕩報》是軍報,從未接到本省作家的稿子,《中華日報》是黨報,也跟本省作家結緣不多,《新生報》是省報,跟本省作家有歷史淵源,承他們不棄,但很少采用。馮老編說,文章上副刊,總要“辭氣順暢、內容生動”,否則怎么發得下去?我問:“是否可以開一個周刊,專門做本省作家的園地?”馮老編毫不客氣:“那怎么行?你拿他們當中學生?”
那時臺灣推行漢字教育未久,報社找排字工人很難,《掃蕩報》排字房的人馬是從大陸上帶來的“忠貞之士”,都是寶貝,也都是大爺,他們給校對立下規矩。
那時校對工作的程序是這樣:排字房先把文章一篇一篇揀成鉛字,印一張初校“小樣”送給我校對,我用紅筆把錯字挑出來,錯字改正以后,再印一張“二校”的小樣,我再校一遍。排字房通知我,校對應該在“初校”的時候發現所有的錯字,“二校”時,校樣上應該只有工廠“漏改”的字,不能有“漏校”的字。兩校之后,工廠拼版,印出“大樣”,校對看大樣的時候,只看文章轉接有無錯位,應該不再修改任何一個字。
我完全照辦,可是有一天,改正錯字的工友來找我,把我校過的二校校樣往辦公桌上一摔,“你改得太多。”我告訴他,初校的校樣沒仔細改,留下這么多錯字,他說,“二校還有這么多錯字,我們工廠來不及做,影響出報的時間,誰負責任!”他的意思是由我“吃下”那些錯字。排字房的習氣如此,所以《掃蕩報》各版錯字特別多,編輯部束手無策。
一個月后,我見習期滿,獨立作業,排字房又通知我,他們只對原稿負責,原稿如有錯誤,由編輯負責,編輯發稿之后,不能臨時修改原稿,即使改一個字,他們也斷然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