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年燈(2)
- 文學江湖:回憶錄四部曲之四
- 王鼎鈞
- 4700字
- 2017-10-11 10:03:56
一九五一年“聯合版”創刊,《聯合報》的前身。副刊編輯牟力非為我寫的掌故開了一個小專欄,名叫“飲苦茶齋筆記”,齋名出自張恨水的詩:“愛摶黃土種名花,也愛當壚煮苦茶。”中華副刊也給我開了一個小專欄,名叫“切豆腐干室隨筆”。那時兩報副刊和我通信都用“副刊編輯室”署名,沒有私人聯系。
一九四九年,臺北各報副刊的稿費都是每千字新臺幣十元,拿當時的物價比量,這個標準很高,據《臺灣報業演進四十年》(陳國祥、祝萍合著),日報每月訂費新臺幣七元五角。我到中華路吃一個山東大饅頭,喝一碗稀飯,配一小碟咸水煮花生米,只要一元五角,我憑一千字可以混三天。我買純良墨水一瓶,一元五角。楊道淮《流亡學生日記》,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出版,書中記載副食費每人每天菜金新臺幣三角二分。周嘯虹《三十功名塵與土》(爾雅),提到少尉月薪五十四元。《重修臺灣省通志》,一九四九年六月公教人員調整待遇,雇員每月新臺幣五十元。我不厭其煩記下當年的物價和待遇,為的是證明各報在流離動蕩之秋,財政拮據之中,依然這樣重視副刊。
我投稿很勤,從未接到退稿。前后化用了五十幾個筆名(魯迅用過一百三十幾個筆名),如果同一個名字出現的次數太多,就會有人誤會主編搞小圈子。我從未拜訪任何一位主編,主編也像新聞版編輯一樣,選稿,發稿,不對外連絡。報館也沒辦過作家聯誼會,那時臺灣還沒這個風氣。
作家的筆名都有寓意。潘佛彬筆名潘人木,吳引漱筆名水束文,都用拆字法。彭品光筆名澎湃,用諧音法,他是海軍出身。駱仁逸筆名依洛,他跟哥哥來臺灣,嫂嫂對他很照顧,長嫂比母,精神上依附嫂嫂,他嫂嫂的名字里有個“洛”字。王林渡筆名姜貴,“姜桂之性,老而愈辣。”黃守誠先叫歸人,當然是懷鄉,后叫犁芹,自己說要像老牛一樣在臺灣耕種(第一個皈依本土的外省作家?),王慶麟筆名痖弦,我偶然發現出處,某一本詩話里說,詩的最高境界是“痖”,最好的詩你說不出好在哪里。我的筆名里也有我的心情,我的思考,我的解脫,我的暗示,不能一一寫在這里。
筆名產生文壇趣談。耿修業筆名茹茵,讀者以為是女作家,他是用筆名“紀念一個親人”,背后或有回腸蕩氣的故事。馮放民筆名鳳兮,也有人以為是女作家,其實出自“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一片陽剛。孫如陵筆名仲父,據說是“中副”的諧音;父親的弟弟也叫仲父,有人抱怨讀他的文章還得比他矮一輩。姚朋筆名彭歌,林海音敏感,認為是“朋哥”的諧音;王世正筆名石振歌,專欄作家應未遲(袁暌九)揭露,那是“世正哥”的諧音,女作家提起兩人直呼姚朋、王世正,認為彭歌、石振歌“那是他太太專用的稱呼”。至于魯迅,人皆不知涵義,有人開了個玩笑,認為應該是“俄國人”Russian。
那時臺北街頭很難找到零售報紙的地方,各報在熱鬧的地方豎立閱報欄,張貼當天報紙。西門町圓環的閱報欄陣容浩大,《新生報》、《中華日報》、《中央日報》、《掃蕩報》、《民族報》、《全民日報》一一在列,偶然看見《中國時報》的前身《征信新聞》,僅有四開一張。那個年代,臺北市民真愛看報,也真舍不得買報,每天早上,看牌前面擠滿了人。我總是先看副刊,找我投去的稿子,有時候副刊上留下一個方形的黑洞,我總是到火車站前的閱報欄查證,看是誰的文章被人挖走,不止一次,居然那是我的文章,我受到鼓勵。
剛剛創刊的《民族報》版面比較簡陋,想是財力不足,但是新聞和言論都向前沖刺,朝氣蓬勃。我讀來過癮,不覺技癢,寫了一篇文章指陳軍法的缺點,兩千多字,對我來說,那篇文章太長了,應該很難見報,誰知《民族報》用它做第一版左下方的邊欄,那個位置本來屬于政論家的重要評述,怎么輪到我!這個鼓勵對我太大了。后來知道《民族報》的總編輯是葉楚英,那篇文章也許是他發下去的吧?我那時不懂事,沒有抓住機會去拜識他。
不止如此,那時上校爺爺罷官,我到集集鎮去探望他,先坐縱貫鐵路火車到二水,改乘運輸木材的小火車,入山漸深,森林如綠色隧道,密云之下霏霏有濕意,想起“山色空濛雨亦奇”。集集車站用木材建造,別出心裁。下車后憲兵盤查,發現我沒有差假證,帶我到辦公室接受隊長詢問。隊長辭色嚴厲,命令我把口袋里的東西全掏出來擺在桌子上,他一一檢視,其中有一張《中央日報》副刊的稿費單。“稿子是你寫的嗎?”我說是。“里面寫的是什么事情?”我照實回答。他依稿費單上的日期找到報紙,仔細閱讀那篇文章,立即表情放松,語氣和善。“你記住,以后出門一定要帶差假證!”讓我過關。他好像認為“給《中央日報》寫文章的人不會變壞”?那時《中央日報》受讀者大眾信任,可以想見。想不到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中央日報》已經因為“沒有銷路沒有廣告”停刊了!
且說那時,密集的鼓勵更堅定了我要做作家的決心。今天回想,并非我的文章如何出色,而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個不會賭博的年輕人,初次坐上牌桌,往往手氣順極了,這一把通吃,下一把又是通吃,資深的旁觀者點頭嗟嘆:賭神菩薩要收徒弟了!自此以后,這個年輕人就要迷上牌九,無怨無悔。世界三千六百行,有貴有賤,有逸有勞,有窮有達,每一行都有傳人,千年萬年,連綿不絕,都有這樣類似的接榫。
一九四九這一年,耿修業主編《中央日報》副刊,孫陵主編《民族報》副刊,鳳兮(馮放民)接編《新生報》副刊,稍后又有徐蔚忱接編《中華日報》副刊,大將就位,副刊左右文學發展的態勢形成。各副刊的內容風格逐漸蛻變,出現女作家的綿綿情思和反共文學的金鼓殺伐,彼此輪唱。那一年,這些副刊養活我,補助我一家。
【匪諜是怎樣做成的】
一九四九年五月踏上臺灣寶島,七月,澎湖即發生“山東流亡學校煙臺聯合中學匪諜組織”冤案,那是對我的當頭棒喝,也是對所有外省人一個下馬威。當年中共席卷大陸,人心浮動,蔣介石自稱“我無死所”,國民政府能在臺灣立定腳跟,靠兩件大案殺開一條血路,一件“二二八”事件懾服了本省人,另一件煙臺聯合中學冤案懾服了外省人。就這個意義來說,兩案可以相提并論。
煙臺聯中冤案尤其使山東人痛苦,歷經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進入七十年代,山東人一律“失語”,和本省人之于“二二八”相同。我的弟弟和妹妹都是那“八千子弟”中的一分子,我們也從不忍拿這段歷史做談話的材料。有一位山東籍的小說家對我說過,他幾次想把冤案經過寫成小說,只是念及“身家性命”無法落筆,“每一次想起來就覺得自己很無恥。”他的心情也是我的心情。
編劇家趙琦彬曾是澎湖上岸的流亡學生,他去世后,編劇家張永祥寫文章悼念,談到當年在澎湖被迫入伍,常有同學半夜失蹤,“早晨起床時只見鞋子”,那些強迫入伍后不甘心認命的學生,班長半夜把他裝進麻袋丟進大海。這是我最早讀到的記述。小說家張放也是澎湖留下的活口,他的長篇小說《海兮》以山東流亡學生在澎湖的遭遇為背景,奔放沉痛,“除了人名地名以外都是真的”,意到筆到,我很佩服。然后我讀到周紹賢《澎湖冤案始末》,傅維寧《一樁待雪的冤案》,李春序《傅文沉冤待雪讀后》,直到《煙臺聯中師生罹難紀要》,張敏之夫人回憶錄《十字架上的校長》,連人名地名都齊備了。
可憐往事從頭說:內戰開打,山東成為戰場,國軍共軍進行“拉鋸戰”,山東流亡學生兩萬多人逃出故鄉。國軍節節潰敗,大局土崩瓦解,山東學生一萬多人奔到廣州。山東省政府主席秦德純出面交涉,把這些青年交給澎湖防衛司令李振清收容,雙方約定,讓十六歲以下的孩子繼續讀書,十七歲以上的孩子受文武合一的教育,天下有事投入戰場,天下無事升班升學。當時,國民政府教育部和在臺灣澎湖當家做主的陳誠都批準這樣安排。
一九四九年六月,學生分兩批運往澎湖,八所中學師生近八千人登輪,八校合推煙臺聯中校長張敏之為總代表。七月十三日,澎湖防衛司令部違反約定,把年滿十六歲的學生連同年齡未滿十六歲但身高合乎“標準”的學生,一律編入步兵團。學生舉手呼喊“要讀書不要當兵”,士兵上前舉起刺刀刺傷了兩人,司令臺前一片鮮血;另有士兵開槍射擊,幾個學生當場中彈。三十年后,我讀到當年一位流亡學生的追述,他說槍聲響起時,廣場中幾千學生對著國旗跪下來。這位作者使用“汴橋”作筆名,使我想起“汴水流,泗水流,……恨到歸時方始休!”可憐的孩子,他們舍死忘生追趕這面國旗,國旗只是身不由己的一塊布。
編兵一幕,澎湖防守司令李振清站在司令臺上監督進行。流亡學校的總代表張敏之當面抗爭,李振清怒斥他要鼓動學生造反。李振清雖然是個大老粗,到底行軍打仗升到將軍,總學會了幾手兵不厭詐,他居然對學生說:“你們都是我花錢買來當兵的!一個兵三塊銀元!”他這句話本來想分化學生和校長的關系,殊不知把張敏之校長逼上十字架,當時學生六神無主,容易輕信謠言,這就是群眾的弱點,英雄的悲哀。自來操縱群眾玩弄群眾的人,才可以得到現實利益!為他們真誠服務卻要憂讒畏譏。張敏之是個烈士,“烈士殉名”,他為了證明人格清白,粉身碎骨都不顧,只有與李振清公開決裂,決裂到底。
張敏之身陷澎湖,托人帶信給臺北的秦德純,揭發澎湖防衛司令部違反約定。咳,張校長雖然與中共斗爭多年,竟不知道如何隱藏夾帶一封密函,帶信使者在澎湖碼頭上船的時候,衛兵從他口袋里搜出信來,沒收了。張敏之又派煙臺聯合中學的另一位校長鄒鑒到臺北求救,鄒校長雖然也有與中共斗爭的經驗,沿途竟沒有和“假想敵”捉迷藏,車到臺中就被捕了。
最后,張敏之以他驚人的毅力,促使山東省政府派大員視察流亡學生安置的情形,教育廳長徐軼千是個好樣的,他“膽敢”會同教育部人士來到澎湖。李振清矢口否認強迫未成年的學生入伍,徐廳長請李振清集合編入軍伍的學生見面,李無法拒絕,但是他的部下把大部分幼年兵帶到海邊拾貝殼。徐軼千告訴參加大集合的學生,“凡是年齡未滿十六歲的學生站出來,回到學校去讀書!”隊伍中雖然還有幼年兵,誰也不敢出頭亂動。張敏之動了感情,他問學生:你們不是哭著喊著要讀書嗎?現在為什么不站出來?徐廳長在這里,教育部的長官也在這里,你們怕什么?這是你們最后的機會,你們錯過了這個機會,再也沒有下一次了!行列中有十幾個孩子受到鼓勵,這才冒險出列。李振清的謊言拆穿了。后來辦案人員對張敏之羅織罪名,把這件事說成煽動學生意圖制造暴亂,張校長有一把折扇,他在扇上親筆題字,寫的是“窮則獨扇其身,達則兼扇天下”,這兩句題詞也成了“煽動”的證據。
徐軼千對張敏之說:“救出來一個算一個,事已至此,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澎湖防衛司令部認為此事難以善了,于是著手“做案”,這個“做”字是肅諜專家的內部術語,他們常說某一個案子“做”得漂亮,某一個案子沒有“做”好。做案如做文章,先要立意,那就是煙臺聯中有一個龐大的匪諜組織,鼓動山東流亡學生破壞建軍。立意之后搜集材料,搜集材料由下層著手,下層人員容易屈服。那時候辦“匪諜”大案都是自下而上,一層一層株連。
做案如作文,有了材料便要布局。辦案人員逮捕了一百多個學生(有數字說涉案師生共一百零五人),疲勞審問,從中選出可用的訊息,使這些訊息發酵、變質、走樣,成為情節。辦案人員鎖定其中五個學生,按照各人的才能、儀表、性格,強迫他們分擔角色,那作文成績優良的,負責為中共作文字宣傳;那強壯率直的,參與中共指揮的暴動;那文弱的,首先覺悟悔改自動招供,于是這五個學生都成了煙臺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分團長,他們的供詞就成了其他學生成為匪諜的證明。
每一個分團當然都有團員,五個分團長自己思量誰可以做他的團員,如果實在想不出來,辦案人員手中有“情報資料”,可以提供名單,證據呢,那時辦“匪諜”,只要有人在辦案人員寫好的供詞上蓋下指紋,就是鐵證如山。這么大的一個組織,單憑五個中學生當然玩不轉,他們必然有領導,于是張敏之成了中共膠東區執行委員,鄒鑒成了中共煙臺區市黨部委員兼煙臺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