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使之夢(15)
- 天使,望故鄉(xiāng)(全集)
- (美)托馬斯·沃爾夫
- 4847字
- 2017-09-14 10:58:52
有一次,正當(dāng)他們在大街上大聲叫著、笑著跟在兩個猶太人身后的時候,一個年輕人和他的岳父不知由于什么原因開始打起架來。他們倆一會兒你追我,一會兒我追你,彼此拳打腳踢。還有一次,一位名叫路易·格林伯格的面色蒼白的猶太學(xué)生從大學(xué)回到家以后,服了石炭酸自殺身亡。他們幾個伙伴好奇地站在他們家黑暗的房子前面,屋子里的人們沉浸在悲痛之中。但是當(dāng)他們看見死者的父親時,都忍不住覺得好笑。他是一位老實巴交的猶太老頭,長著大胡子,身上穿著油亮發(fā)光的黑衣衫,頭戴破舊的圓禮帽。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上山坡,向家里趕來。他的雙手在空中亂舞著,而且還很有節(jié)奏地高聲喊著:
哎喲——喲——喲依——喲依——喲依,
哎喲——喲——喲依——喲依——喲依,
哎喲——喲——喲依——喲依——喲依。
但是他們最討厭豬尾巷的那幫白發(fā)小孩,對他們深惡痛絕,毫無嬉笑的意味。豬尾巷是沿著山坡直達(dá)伍德森大街盡頭的一條泥濘路。這條巷子的盡頭是一片臭氣熏天、漂著綠色浮沫的沼澤地。這條骯臟土路的另一側(cè)是一排破破爛爛、樣子難看的房子,墻壁都用白灰粉刷過,里面住的大都是窮困的白人。這里的孩子差不多都長著白頭發(fā)。女人們個個瘦得皮包骨頭,吸著鼻煙;男人們?nèi)冀乐鵁熑~,百無聊賴地在粗木板門廊前曬著太陽。一到晚上,黑暗的屋子里燃起昏暗的油燈,油煙四散,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油炸食品的味道,還有不干凈之人身上散出的味道。其間還夾雜著悍婦們尖刻的叫罵聲,山野醉漢拖長的高聲吼叫聲。一聲叫喊,一聲咒罵。
有一次,正是櫻桃成熟的時節(jié)。甘特家巨大的白蠟樹上掛滿了一簇簇的果實,左鄰右舍的孩子爬在柔軟、富有韌性的樹枝上。有的來自猶太人家,有的來自于非猶太人家。在盧克的統(tǒng)率下,他們幫著采摘櫻桃。每摘夠四夸特(1夸特約為12.7千克),每個人就可以給自己留下一夸特。有一個白頭發(fā)的男孩,滿臉狐疑、悶悶不樂地走進院子。
“喂,孩子,”盧克自己不過15歲,卻這樣親切地招呼他,“去拿個籃子上樹來吧。”
于是,那個孩子像貓兒一樣靈巧地爬上了滿是樹膠的樹干。尤金的位置處于搖搖晃晃大樹的最頂端,正為自己敏捷的身手、樹枝良好的彈性、清晨芬芳的園林而揚揚得意。那個“豬尾巷來的孩子”手腳非常麻利,一眨眼工夫就摘滿了一大筐櫻桃。然后他滑下樹把果子倒進大簸箕里。他剛要轉(zhuǎn)身向樹上回爬的時候,他憔悴瘦弱的母親卻沖進了院子,徑直朝他走過去。
“哎,利斯,你在這兒干什么呀?”她尖聲叫著,一把將他從樹上給拽了下來,然后抓起一根細(xì)枝條朝他棕色的光腿上抽去。小孩子開始大聲地號哭起來。
“快滾回家去。”她命令道,說完又抽打了一下。
她趕著他回家去了,嘴里還不停地尖聲叫罵著,邊走邊不時地拿細(xì)枝條抽打著他。小男孩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覺得很丟臉,腳步也慢了下來,或者干脆站著不走了。這時候,他媽媽就會再次抽他一下,他又大聲地號哭起來,小腿趕快走幾步。就這樣,在枝條的驅(qū)趕中他走出了院子。
樹上的小孩子全都嘻嘻哈哈地笑著。剛才尤金看見那個瘦女人鐵青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看見她的眼里冒著火,對孩子既生氣又憐憫。想到這里,他的內(nèi)心也不是滋味,好像一個膿包被挑破了一樣。
“他連自己的櫻桃也不要了。”他對哥哥說。
還有一次,他們嘲笑一位從豬尾巷來的姑娘,她名叫隆尼·舍淘。她經(jīng)過的時候,身上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她暗褐色的頭發(fā)上戴著一頂寬邊的帽子,腳后跟從破襪子里露了出來。有人說這個姑娘曾經(jīng)和她的父親、哥哥都有過不干凈的丑事。她的脖子上還留著母親用剃刀扎傷的傷疤。她腳穿一雙破爛的鞋子,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僵硬得好像生過病似的。
有一天,他們那一群孩子把從豬尾巷來的一個孩子給圍了起來。那個孩子嚇得縮在一堵污墻的墻根處。邁克斯·艾薩克的弟弟威利嘲笑地用手指著他說:
“他媽媽給別人洗衣服。”
說完笑得彎下了腰,然后又補充道:
“他媽媽還給老黑鬼洗衣服呢。”
哈里·塔金頓聽后發(fā)出了嘶啞的大笑聲。尤金不安地扭過頭,痙攣地?fù)u著脖子,猛地從地上抬起一只腳,反對地說:
“她沒有!她沒有!”弄得他們相顧失色。
哈里·塔金頓的父母都是英格蘭人。他比尤金大三四歲,是個笨重、結(jié)實、肌肉發(fā)達(dá)的孩子。他的身上總殘存著他父親干活時留下的油漆味和汽油味兒。他長得粗眉大眼的,下頜特別厚重,口鼻之間好像患著黏膜炎。他總會打破你的幻想,想出一些餿主意。一天傍晚黃昏時分,他們幾個伙伴躺在甘特家后院清涼、濃密的草地上,海闊天空地閑聊著。但是哈里·塔金頓卻徹底打碎了尤金對圣誕節(jié)的美好向往。他留給尤金的是刺鼻的油漆味、令人惡心的汽油味、樸實的汗臭味,說不出的粗俗。尤金無法接受他那畜棚邊培養(yǎng)起來的情趣。刺鼻的母雞臭味、熏人的油漆味、后院骯臟雞棚的臭味都令他望而卻步。
有一天下午,他趁家里沒人的時候,跟著哈里跑到甘特家樓上那間空屋里亂翻了一通。最后他們找到了半瓶生發(fā)油。
“你的肚皮上有沒有長毛?”哈里問。
尤金支吾了一會兒,想說已經(jīng)長了毛,但最后還是如實說了。于是兩個人把衣服解開,手上沾了一點生發(fā)油涂抹在身上,滿心歡喜地期待自己能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長出金黃的肚毛來。
“長了毛才算真正的男子漢哪。”哈里說。
春天一天天地過去了。尤金經(jīng)常會到父親的鋪子里去玩,鋪子就在廣場上。他喜歡那里的環(huán)境:陽光耀眼并不灼人,廣場上的噴水池濺出一陣陣的水花。現(xiàn)在,消防員們在休息了一個冬天以后都走出來聊天、曬太陽。趕車夫懶洋洋地伸開四肢坐在甘特店前的臺階上,熟練地用手中的鞭子抽打著人行道。有時候,他們幾個人會笨手笨腳地當(dāng)街玩摔跤。簡那度坐在污跡斑斑的窗戶旁邊,一只眼睛戴著放大鏡,正全神貫注地解剖一只表的內(nèi)臟;甘特自己那座上了年頭的磚房,散發(fā)著青苔的霉味。前面一間正屋滿地都是灰塵,堆在這里的墓碑把地面壓得凹了下去。這些墓碑中有從佐治亞州運來的光滑小石板,有從佛蒙特州運來的形態(tài)丑陋、各異的花崗石。有的中型墓碑上雕刻著花盆、小天使、蹲伏的綿羊、污漬斑斑的卡拉拉大理石天使像,這是從意大利高價買來的,但是時至今日還沒有售出——這些都是尤金特別鐘愛的東西。
用木板隔開的里面的一間是庫房。這里也積了厚厚的一層石粉末,還有放置石塊刻字的木頭支架。室內(nèi)擺放著工具架子,上面密密實實地排著鑿子、鉆子、錘子等。此外還有一只腳踩砂輪,尤金總喜歡用腳踩在上面拼命地轉(zhuǎn)動。隨著砂輪轟隆隆地飛轉(zhuǎn),他感到特別開心。室內(nèi)還堆放著砂巖基座、小型鑄鐵鼓風(fēng)機、一堆散煤和木柴等。
在工作室和倉庫之間,左邊是甘特的辦公室,屋里積了20年的灰塵。一張老式桌子上放著一捆捆的舊報紙,還有一張皮質(zhì)的沙發(fā)、一張小桌子。桌子上面擺放著圓的、方的、各式各樣的大理石和花崗巖樣品。從這一側(cè)望過去,廣場一角斜坡下的菜場里擠滿了趕集的馬車和菜農(nóng)。再近一點,可以俯瞰山下那幾家“窮白人”的房子和威爾·彭特蘭的倉庫和辦公室。
尤金每次到這里來,都會看見父親漫不經(jīng)心地伏在簡那度的玻璃陳列柜上,或者靠在那扇搖搖晃晃的小格子門上高談闊論,大談?wù)巍?zhàn)爭、死亡、饑荒等話題,大罵當(dāng)政的民主黨,把鬼天氣、稅賦、賑災(zāi)不力等現(xiàn)象都怪罪到民主黨的身上;而對西奧多·羅斯福的所作所為、言論、政策卻大加贊賞。簡那度操著沙啞的外地口音不慌不忙地和他理論。不過在具體數(shù)字方面他一點都不含糊。在數(shù)字方面一旦出現(xiàn)分歧,他就會求助于那部三年前出版的、油漬漬的《世界年鑒》。他用臟手嘩啦啦翻上一陣,然后馬上得意地大叫起來:“哈,我沒說錯吧:1905年,民主黨當(dāng)政,密爾沃基市的稅率是每百元繳兩塊兩毛五。這么多年來,這可是最低的稅率了。不過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不提供總稅收額呢?”他就這樣神采飛揚地爭論著,不時還用臟手掏著鼻子,寬闊的黃臉上露出皺紋,嘶啞地嘲笑甘特蠻不道理。
“你記住我的話!”甘特可不管他,好像他的話從來沒有被打斷過,從來沒有被人反駁過似的。他繼續(xù)說:“要是他們再次掌權(quán),我們又得靠施舍過活了。銀行又得倒閉,一冬挨不過大家就要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有時候,他會看見父親在工作間里彎著腰,站立在木架旁,手里拿著一把重重的木槌,用鑿子順著石頭上字體的紋路精巧地雕刻著。他上班的時候從不穿工作服,他會穿上那件整齊漂亮的黑色外套。一到工作間,他就會把外衣脫掉,然后系上長圍裙,把前面全部遮了起來。在尤金的眼里,他的父親決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工匠,而是一位藝術(shù)大師。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拿起工具,進行偉大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
“他做這種手藝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出色。”尤金心想,那個黑暗的瞬間景象浮現(xiàn)在腦海里,他覺得歲月蹉跎,想到這個巨大的身軀一旦埋在地下,化成灰燼,淹沒在雜草荒野中的時候,他父親所雕刻的文字卻永垂千古。
他滿懷同情地想到了那些雜貨店主、制酒商、裁縫。覺得那些人在這世上來去匆匆,所做的東西轉(zhuǎn)眼就會消失,變成了糞土或者腐敗的織物。他還同情像邁克斯的父親那樣的管子工。他的心血全部埋在地底下,生了銹。還有油漆匠,像哈里的父親就是一位,經(jīng)年累月,他所干的活兒都會變得黯然、剝落,會被嶄新、明亮的油漆所取代。他想到死亡和幻滅的恐懼:生命一旦埋進土里,就會分解,所有的記憶、欲望都將不復(fù)存在。他為所有那些已經(jīng)死去但卻沒有立墓碑的人感到悲哀,因為他們沒有把自己的名字鐫刻在巖石上或者刻在峭壁上。應(yīng)該找一樣世界上最為不朽的東西,刻上某種標(biāo)記、某種象征,以防自己被世人徹底地遺忘掉。
有時候,尤金看見父親彎著腰低著頭在店里大步來回走動著,在兩側(cè)的大理石碑間疾步快走,雙手緊攥背在身后,口中不停地念叨著什么,聲音時高時低。尤金站在旁邊靜靜地瞧著。過了一會兒,他在店堂里折騰了80多個來回后,一個箭步躍到門口,沖著屋外大聲地吼叫起來,把憤怒一股腦兒全部傾瀉在那些惹他心煩的運貨車夫身上。
“你們這些最賤的賤民,最可惡的惡鬼,你們這些令人作嘔、沒有用的游民,你們害得我快沒飯吃了。你們驅(qū)走了上門的生意、嚇跑了快到嘴邊的面包,現(xiàn)在鬼都不登我的門了。他媽的,我真恨死你們這幫狗東西了,你們真是可惡至極。你們這幫沒有出息的東西,該死的家伙,你們會不惜從死人眼皮子底下?lián)屽X的,你們這幫恐怖、可恥、殘忍的東西,都是一幫山里來的懶豬!”
罵完之后他又轉(zhuǎn)身回到了店中,余怒未息,馬上又回轉(zhuǎn)過身,盡量壓著怒火,顯出鎮(zhèn)靜的樣子,到最后又開始咆哮起來:
“你們給我聽著,我再次鄭重地警告你們一次,要是再跑到我店鋪門前的臺階上來,我就把你們?nèi)克瓦M大牢里去!”
那幫趕車夫聽后乖乖地返回到各自的馬車上去,手里揮舞著馬鞭,毫無目標(biāo)地在路邊拍擊著。
“我的天哪,肯定有什么東西招惹了這個老頭子。”
一個小時以后,他們像一群嗡嗡亂叫的蒼蠅一樣,不知從什么地方再次冒了出來,重又聚集在寬大的臺階上。
等他從店鋪里走出來,來到廣場上的時候,那幫人就會像老熟人一樣熱情地同他打招呼。
“你好,甘特先生。”
“你們好,小伙子們。”他和氣地回答。
尤金走進店內(nèi)的時候,如果正趕上甘特忙著雕刻石碑,他就會粗聲粗氣地說:“你好啊,兒子。”然后又繼續(xù)忙他的活兒了。直到他用浮石和清水把大理石表面擦得干凈光滑后,他才會脫下長長的圍裙,換上外衣,對乖乖站立在一邊、等候他的孩子說:“走吧,我想你肯定想喝點什么了。”
父子倆會穿過廣場,來到對面的雜貨店,店里非常陰涼。他們站在壯觀的黑瑪瑙冷飲柜臺前。頭頂上木制的大風(fēng)扇慢慢地旋轉(zhuǎn)著。他們喝著沁人心脾的清涼飲料,酸橙汽水太涼了,冰得腦袋直發(fā)痛。他們有時候會喝一些泛著泡泡的汽水,喝完后會打出嗝兒來,味道刺鼻而芬芳。
尤金的口袋里會多出兩角五分的賞錢,于是他就會離開甘特,徑直跑到位于廣場的圖書館里,把錢花得精光。現(xiàn)在,他看起書來又快又不費力;他帶著強烈的渴望閱讀一些浪漫小說或者探險故事。在家里,他已經(jīng)把盧克書架上五分錢一本的所有小說讀遍了。每個星期他只顧埋頭閱讀新出的《少年西部探險記》。晚上他睡在床上,幻想自己和美麗的阿瑞塔共享英雄美人的圣潔關(guān)系,跟著尼克·卡特在充滿罪惡的都市大街破獲各種神奇的罪案,追隨弗蘭克·馬利維耳在運動場上興高采烈,凱旋而歸,還有弗雷德·費諾特的故事,以及1776年自由少年們抵抗英國軍隊、百戰(zhàn)百勝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