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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凱特爾

①希伯來文,當無限的宇宙之光以直線形狀在空間散播時……它并非驟然向下擴散傳播,而是緩慢地行進;或者說,當光線第一次開始擴散傳播時,在其開始階段,在線的奧秘之中,它描繪一個完美的旋轉輪狀。(盧里亞拉比,見菲利普·格魯伯格《喀巴拉〈光輝之書〉研究》,耶路撒冷,一九七三年)

就在那時,我看到了傅科擺。

一個圓球系在一條長線下端,長線上端固定在教堂祭壇上方拱形的天花板上。圓球等時莊嚴地來回擺動,描繪出它那寬闊的振幅。

我已經曉得——但無論是誰都會在這寧靜氣息的魅力中明白——周期是由線長的平方根與圓周率之間的關系決定的。對常人來講,圓周率是一個無理數,但出于神圣的理念,卻必然將所有可能的圓的圓周同它們的直徑聯系在一起。這樣一來,圓球形錘擺從一端游移到另一端的時間,則是由最不受時間限制的一些尺度之間奧妙的協力作用而形成的結果。這些尺度就是懸掛點的單一性、抽象維度的雙重性、圓周率的三元性、平方根神秘的四邊性和圓的完美性。

我還知道,在懸掛點垂直線的基點上有一個磁性裝置,它向隱藏在錘擺中心的圓筒形裝置發號施令,保障錘擺持續不停地運動。這一巧妙的裝置旨在抗衡阻力,非但不違背傅科擺的原理,相反能使之彰顯。因為在真空狀態中,任何懸掛在一條既無重量又不可延伸的線索一端的重物如果不遭遇空氣阻力,也不同支點發生摩擦,就會有規律地永遠擺動下去。

銅質的圓球形錘擺涂抹上了一層從教堂彩色玻璃窗透進來的夕陽余暉,散發出暗淡的閃光。如果——像過去那樣——在教堂祭壇的地上鋪設一個濕潤的沙盤,讓錘擺的末端接觸沙盤,那么它的每一次擺動就會在沙盤上劃出一道淺淺的凹槽,凹槽在每一瞬間都微微地變換著方向,逐漸擴大為缺口和溝谷形狀,使人聯想到一種輻射型的對稱美。就像曼陀羅的輪廓,一個隱形的五角形結構,一顆星星,一朵象征圣母馬利亞的玫瑰。不,更像是游牧民族常年遷徙的足跡,將他們的里程刻錄在廣袤的沙漠之上。這是緩慢遷徙者歷經千年的歷史。也許大西島人就是這樣從“穆”大陸動身,開始了固執的唯我獨尊的流浪生活,從塔斯馬尼亞流浪到格陵蘭,從南回歸線走到北回歸線,從愛德華王子群島漂泊到斯瓦爾巴群島。錘擺的末端無休止地重復刻劃和描繪,在短暫的時間里繼續講述著他們從一個冰期到另一個冰期曾經做過、也許在成為“主宰者”的使者之后仍繼續在做的一切——也許末端在從薩摩亞群島前往新地島的途中,在其平衡點上觸及了“世界的中心”阿加爾塔。我的直覺告訴我,一個獨一無二的計劃將極北之地阿瓦隆和南半球保留著艾爾斯巖謎團的荒漠連接在一起。

六月二十三日下午四點的那一刻,傅科擺到達擺動面邊界時減緩速度,懶洋洋地向中間移動,在移動途中又恢復了原有的速度,充滿自信地殺向主宰其命運的神秘力量的隱形四邊形。


如果我一任時間流逝,長時間地待在那里,注視那鳥頭、那矛頭、那翻轉過來的頭盔,而錘擺仍繼續在空中描繪那些對角線,碾過象散圓周上的那些相對點,那我就可能為臆想和幻覺所害。因為傅科擺會使我相信,振蕩平面在三十二個小時里已經旋轉了整整一周,回到了起點,它畫了一個扁平的橢圓形——一個以與緯度正弦成比例的角速度圍繞中心旋轉的橢圓形。如果懸掛點被固定在所羅門圣殿的圓頂上,那它怎么旋轉呢?也許圣殿騎士已經在那里驗證過了。也許計算和最終的含義并沒有改變。也許圣馬丁修道院就是真正的圣殿。不管怎么說,理想的實驗或許只有在極地才能實現。那里是唯一的理想之地,懸掛點正好在地球自轉軸的延伸線上,傅科擺會在二十四小時內完成明顯的旋轉周期。

然而定律的偏差——定律已預見到了會有偏差,對黃金尺度的悖逆也沒有削弱這一奇跡的神奇性。我知道,地球一直在旋轉,我跟隨地球轉動,圣馬丁修道院、整個巴黎和我一樣都隨地球轉動,而且我們大家都在傅科擺下一起轉動。事實上,傅科擺從來都沒有改變過它的振蕩平面的方向,因為在上面,在它懸掛的地方,沿著錘擺線不偏不倚地向上無窮延伸,直至最遙遠的星系,那里有一個永遠靜止的“固定點”。

地球在轉動,但固定直線的那端卻是宇宙中唯一的固定點。

因此,我的視線并非只投向地球,而是要向上投向那由絕對靜止主宰的神秘王國。傅科擺曾告訴我,一切都在運動,地球、太陽系、星云、黑洞以及宇宙膨脹后的所有產兒,從最初的始源到最黏滯的物質,只有一點是靜止不動的,軸、螺栓、理想的鉤,讓宇宙繞著它轉動。而我現在分享著這一最高境界的體驗,盡管我隨著萬物一起轉動,但我能夠看到“那個”、“靜止點”、“要塞”、“保障”、光亮無比的煙霧,它既無體又無形,既無量又無質,看不見聽不到,也難以感覺到;它無居所,不處在時空之中,它不是靈魂、智慧、想象、主張、數字、秩序、尺度、實質、永恒;它既非黑暗,也非光明,既不是謬誤,也不是真理。


一個戴眼鏡的男孩和一個可惜沒有戴眼鏡的女孩一次無趣卻明白無疑的對話使我為之一怔。

“這是傅科擺,”他說,“最早的實驗是一八五一年在地窖中進行的,后來在天文臺,再后來又掛在先賢祠的穹頂下。擺錘線長六十七米,錘擺重二十八公斤。最后,從一八五五年起就移到了這里,規模較小,懸掛在教堂穹棱肋中間那個圓洞處。”

“掛在這里干什么,就那么掛著嗎?”

“用來展示地球的旋轉。因為懸掛點是靜止不動的……”

“為什么不動呢?”

“因為有一個點……怎么說呢……在它的中心點上,你注意看,在你看到的那些點中間的每一個點,那個點——幾何點——你是看不到的,它沒有體積,而沒有體積的東西就不能移動,既不能向左也不能向右,既不能向下也不能向上。總之,不能轉動。你懂嗎?如果點沒有體積,它甚至也不能圍繞自身旋轉。它也就沒有自身的存在了……”

“即使地球轉動,它也不轉動嗎?”

“地球在轉動,但是點不轉動。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反正就是這樣,不然就隨便你吧,明白了嗎?”

“隨它去吧,不干我的事。”

真是可悲。在她的頭上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宇宙固定點,一個獨一無二的對panta rei即萬物處于流變之中。出自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格言。的災難與禍害的救贖,她卻認為與自己無關。事實上,說完這段對話之后,這兩個孩子就馬上離開了。看來,他接受過某種教科書或什么手冊之類的教育,這就使他成為奇才的可能性大打折扣。而她則比較遲鈍,對無限所引發的激情無動于衷。他們兩人都沒有把他們那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一”,也就是同“恩索夫”、“不可言喻之物”相遇時的恐怖經歷印刻在自己的記憶里。在“確定性”這一祭壇前怎么能不跪倒頂禮膜拜呢?


我懷著敬畏的心情觀看。此時此刻,我確信亞科波·貝爾勃是對的。當他對我談到傅科擺時,我將他的沖動歸因于美學上的胡思亂想,歸咎于正在其靈魂中慢慢形成和擴散的癌腫,在他毫無覺察時,逐漸把他的游戲轉變為現實。不過,如果他談論傅科擺時是正確的話,那么他談到的其他一切,“計劃”、“宇宙大陰謀”也都是對的了,我在夏至夜前夕到達這里是適宜之舉。亞科波·貝爾勃沒有瘋,他是在玩樂中,通過游戲揭示真理。

神圣的體驗只要時間一長必定會擾亂人們的心神。

于是我試圖分散注意力,將目光移向呈半圓形排列的眾多柱子,柱頭沿著枝肋導向拱頂石,反復演繹著尖形穹窿的奧秘,它依托闕如、至高無上的靜態偽善,使列柱相信是它們將枝肋推上了穹頂,又使被拱頂石推開的這些枝肋相信是它們將列柱固定在地上,這樣,拱頂就成了一切和虛無,同時既是果又是因。這時,我意識到忽視懸掛在拱頂上的傅科擺而只欣賞拱頂,這就好比醉心于甘泉水而放棄了飲用源頭。

圣馬丁修道院里的祭壇之所以能夠存在,只是因為傅科擺因定律而存在,而后者的存在是因為有前者存在。我告誡自己,不可能通過逃向一個無限,來逃避另一個無限,不可能通過幻想能夠遇到“差異”,來逃避發現“同一”。


我仍然難以將目光從拱頂石上移開,我一步一步地向后退著走——因為我進入教堂后,沒有幾分鐘就記住了通道。巨型的金屬龜列隊在我走過的通道兩旁以雄壯威武的姿態侵入我的眼角余光,標志著它們的存在。我沿著教堂中殿向后倒退著走向入口。那些用破爛畫布和金屬絲制成的兇猛的史前鳥又居高臨下地出現在我的頭頂,還有那些受隱秘意志支配而懸掛在中殿天花板上的不懷好意的蜻蜓。我感覺到它們是博學的隱喻,比假裝如此的說教借口更有意義和更具有影射性。侏羅紀昆蟲和爬蟲掠過上空,傅科擺在地面上概述著漫長遷徙的寓意,阿爾康Archon,諾斯替教義中統治世界的諸力中的一種,與物質世界共為巨匠造物主所創造。、罪惡的散布,所有這一切都壓到了我頭上,布雷蓋飛機、布萊里奧飛機、埃斯諾飛機和迪福直升機紛紛用像始祖鳥一樣的長尖嘴來對付我。


穿過一座十八世紀建筑風格的庭院就可以進入巴黎國立工藝博物館,踏入古老的教堂。教堂被后來建造的建筑群圍得嚴嚴實實,就好像當年它被“鑲嵌”在原先的修道院中一樣。人們進入教堂,就會被美妙的尖形穹窿上描繪的至高無上的宇宙和無度揮霍礦物油的地下世界聯手設計的密謀弄得眼花繚亂、不知所措。

地上陳設著汽車、自行車和蒸汽機車,在它們上方是開拓先驅們的飛機。有些器物雖完整無缺,但因歷時已久而斑駁腐蝕,它們在部分自然光和部分電燈光的照射下披上了古舊物品特有的色澤,像古老提琴上的清漆一樣;有些東西只剩下一副骨架、框架,那些連桿和手搖把手雖然已經脫鉤散架,但仍然會使人感受到難以言喻的酷刑逼供的威脅。你好像看到自己被銬在審訊床上,上面有某種活動裝置可以把你翻轉過來,讓那些東西扎進你的肉里,直到逼出口供為止。

這一系列古物的精髓已經銹掉,原本可以活動的,現在也不能活動了,但是它們作為技術驕傲的象征展示出來,為的是受到觀眾的青睞和敬仰。除了這些東西之外,在左邊,“自由女神”如守護神般豎立著,這是巴托爾迪為另一個世界設計的自由女神像的縮小模型,在右邊豎立著帕斯卡爾的雕像,在祭壇上,一位病態的昆蟲學家的夢魘為傅科擺的擺動戴上了桂冠——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螯、下頜骨、觸須、昆蟲的節片、翅膀和爪足——一座機械尸體的墓地,這些機械整修一下,就能同時運轉起來——磁石發電機、單相變壓器、渦輪機、變流機組、蒸汽機、發電機,在最里面,在傅科擺后面的走廊里,陳列著古亞述人、迦勒底人、迦太基人的偶像,還有曾經一時有著灼熱大肚皮的偉大的巴力Baal,古代近東許多民族,特別是迦南人崇奉的司生生化育之神。和“紐倫堡鐵處女”,它們的心臟裸露在外,插滿了針刺,還有以前曾是飛機發動機的那些玩意兒——心醉神迷地崇拜傅科擺難以言喻的光環,就好像“最高理性”與“啟蒙之光”的產兒注定永遠守護“傳統”與“智慧”的同一象征一樣。


平時付九法郎門票,星期天可免費入內參觀的游客有點厭倦。他們思索那些十九世紀的老先生留著被尼古丁熏黃了的胡須,衣領皺折還沾有油漬,打著黑色領結,禮服散發著鼻煙的味道,手指被酸性物質染成了褐色,腦袋也被學術方面的嫉妒心培育成酸溜溜的,這些彼此互稱“cher ma?tre法文,親愛的大師。”的可笑幻影為什么把那些東西陳列在拱穹下面的教堂里呢?是出于想把它們展示于世的正直愿望嗎?是為了討好資產階級和激進派納稅人?抑或是為了表彰科學技術光輝燦爛的進步?不,全都不是。圣馬丁修道院原本設計時就是一座修道院,后來卻變成了一座革命性的博物館,集最神秘智慧之大成的博物館。飛機、內燃機、電磁機器的骨架擺放在那里,似在對話交談,至于交流什么內容,至今我仍無概念。


博物館的目錄稱這座美麗的博物館是法國大革命時國民公會的先生們創意修建的,他們想讓大眾能夠進入這座包含所有藝術與工藝的殿堂。可是顯而易見,目錄使用的語言同弗朗西斯·培根在《新大西島》一書中描述“所羅門圣殿”的語言別無二致,難道我還能相信目錄虛偽地告訴我的東西嗎?

可能只有我們——我、亞科波·貝爾勃,還有迪奧塔萊維——覺察到了真相?今天晚上我或許就能夠得到答案。我需要在閉館之后滯留在博物館里,等待午夜時分的到來。


“他們”將從什么地方進來,我不知道。我懷疑沿著巴黎的排水系統有一個通道,把博物館的某個點同城市里另外某個點連接起來。也許這個點就在圣但尼門附近。但我知道,如果我出去,就不可能從那里返回。因此,我必須躲藏起來,才能留在里面。

我試圖從這個地方的魅力中抽身,冷眼觀看教堂中殿。現在我不再尋找什么啟示了,我想得到信息。我可以想象,在其他大廳里將很難找到一個地方避開博物館看守的檢查(檢查是看守的職責,在閉館時,他們在各大廳巡視,認真察看有無小偷隱藏在什么地方)。但是在中殿密密麻麻地陳列著各種車輛和機械,還有哪里比此處更適合一個過客容身嗎?一個活人鉆進一部死的車輛里躲起來。這樣的游戲我們玩得夠多,甚至太多了,何不再嘗試一下?


好吧,靈魂告訴我,不要再訴諸“智慧”了,去求助于“科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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