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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這是一部手稿

一九六八年八月六日,我得到一本書,書名為《梅爾克的修士阿德索的手稿》。此書是一個名叫瓦萊P.Vallet,十九世紀巴黎圣胥爾比斯教堂神甫。的神父由拉丁語翻譯成法語的,參照的是修士J.馬比榮Jean Mabillon(1632—1707),法國本篤會修士。的版本(巴黎蘇爾斯修道院出版社,一八四二年)。書中附注的歷史資料甚少,不過聲稱是忠實地脫胎于十四世紀的一份手稿,這手稿則是十七世紀一位知識淵博的大學者在梅爾克修道院發現的,這對于圣本篤會的歷史研究卓有貢獻。這一學術上的trouvaille法語,新發現。(按時間順序這是我的第三個發現)令我喜出望外。當時,我正在布拉格等待我的一位密友。六天后,蘇聯軍隊侵入那座不幸的城市。我好不容易抵達奧地利的邊境城市林茨,從那里前往維也納,跟我所等待的人會合,并與他一起沿多瑙河溯流而上。

我讀著梅爾克的阿德索講述的駭人聽聞的故事,如臨其境,著迷而興奮;我沉醉其中,幾乎是一氣呵成把它翻譯成意大利語,用了好幾本約索夫·吉爾貝Papeterie法語,造紙廠。出品的大開本筆記本,那種筆記本用柔軟的鵝毛筆書寫特別愜意。就這樣,在翻譯此書期間,我們來到梅爾克附近。那座數個世紀幾經修繕的異常漂亮的斯蒂夫特修道院仍屹立在一處河灣的山岡上。也許讀者已經猜到了,在修道院的藏書館里,我沒有找到阿德索手稿的任何蹤跡。

那是一個悲劇性的夜晚。在抵達薩爾茨堡之前,在蒙德湖畔的一個小旅館里,與我結伴同行的人突然消失不見,并帶走了瓦萊的那個譯本。我與那人搭伴的旅行也就此中斷。我并非覺得他有惡意,而是不明白他結束我們關系的方式為什么那么蹊蹺和abrupto拉丁語,唐突。。這樣,我就僅剩下自己親手翻譯的筆記本譯稿,以及一顆無比惆悵的心。

幾個月后,在巴黎,我決心把考證該書的研究進行到底。幸而,從法譯本摘下來的不多的信息中,有關故事出處的參考資料及書目倒特別詳細而準確:


Vetera analecta拉丁語,古書集錦。,或稱《古代著作和各類小冊子匯編》,包括詩歌、書信、公文、碑文等;另外,有讓·馬比榮的一些旅德筆記,以及一些批注和學術論文(馬比榮是圣本篤會和圣毛羅修士會的司祭和修士);還有介紹馬比榮修士生平的書和某些小冊子的新版本,其中有關于獻給杰出的紅衣主教博納的圣餐使用的未發酵和發酵面包的論述。此外,還有西班牙主教埃爾德豐索有關同樣論題的手冊,以及羅馬的埃烏塞比奧寫給法國泰奧菲洛關于對不知名圣人的崇拜的書信(經國王特許,于一七二一年由巴黎雷維斯科出版社出版,該出版社位于米歇爾大橋附近)。


我很快就在圣熱納維耶芙藏書館找到了《古書集錦》。不過,令我十分驚詫的是,我找到的這個版本有兩處細節與資料記載不符:首先是出版社不符,應該是蒙塔朗出版社,ad Ripam P.P.Augustinianorum(prope Pontem S.Michaelis)拉丁語,塞納河上米歇爾大橋附近的奧古斯丁派神父出版社。;其次是日期不符,晚了兩年。毋庸贅言,這些軼事顯然絲毫沒有涉及阿德索、或者梅爾克的阿德索的手稿——相反,誰都可以驗證,這只不過是一部中篇和短篇故事集,其中有數百頁是瓦萊神父翻譯的。我求教了幾位研究中世紀的著名學者,如尊貴的令人難以忘懷的艾蒂安·吉爾松Etienne Gilson(1884—1978),法國學者。。顯然,我在圣熱納維耶芙藏書館里見到的《古書集錦》是個孤本。在屹立于帕西近郊的蘇爾斯修道院的一次短暫逗留,以及與朋友阿尼·萊尼斯特修士的一番談話,使我深信從來沒有什么瓦萊神父用修道院的印刷機(再說當時并不存在)印行過什么書籍。看來,法國學者在提供參考資料的時候是疏忽大意了。不過,這件個案也太超乎常理,著實令人悲觀,我開始懷疑所獲得的書是一本假托之作。如今,瓦萊的譯本是難以尋覓了(因為某種原因,至少我是不敢去找那個把我的書拿走的人,把書再要回來)。剩下的只有我的筆記,如今對那些筆記我也要打問號了。

人的軀體疲憊不堪,或精神極度興奮的時候,往往會出現魔幻般夢魘的時刻,會在幻覺中見到過去曾經相識的人(en me retra?ant ces détails, j'en suis à me demander s'ils sont réels, ou bien si je les ai rêvés法語,在回顧這些細節時,我問自己,它們是現實存在的,還是我夢中所見。)。后來,我從有關比夸神父的那本可愛的小書指奈瓦爾的《火的女兒》。中得知,在幻覺中還可能會見到未寫的書。

若不是后來發生了一些新情況,對于梅爾克的阿德索的故事究竟從何而來,我將會在這里提出疑問。后來,打消我疑問的是我的一個發現。一九七〇年的一天,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科里安特大街(離聲名顯赫的“探戈庭院”不遠)的一家小舊書店里,我在書架上好奇地翻尋時,無意間看到了米洛·湯斯華寫的一本名為《觀鏡下棋》的小書,那是卡斯蒂利亞Castiglia,西班牙地名。的版本。《觀鏡下棋》一書,我已經在我的《啟示錄及其附錄》一書中征引過(是間接引用),同時還評論了作者最新的著作《啟示錄的兜售者》。這本《觀鏡下棋》是如今業已難尋原著的格魯吉亞語的譯本(第比利斯,一九三四年),而就在書中我頗感意外地讀到了有關阿德索手稿的豐富的引證,不過其原始資料并不是出自馬比榮編注瓦萊翻譯的版本,而是出自一位名叫阿塔納斯·珂雪Athanasius Kircher(1601—1680),耶穌會教士,博學者。的神父的著作(然而是他的哪本著作呢)。后來,有一位學者(不便提名)向我保證說(他對書的目錄倒背如流),這位偉大的耶穌會教友從未提及梅爾克的阿德索修士。可是米洛·湯斯華的《觀鏡下棋》就呈現在我眼前,并且它所涉及的情節與瓦萊所譯書中絕對相同(尤其是對于迷宮的描述令人確信無疑)。不管后來貝尼亞尼諾·普拉齊多見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二日意大利《共和國報》。——原注如何寫這事,瓦萊神父確實存在過。那么,梅爾克的阿德索當然也不例外。

我得出的結論是,阿德索的回憶似乎如實反映了他所經歷事件的真相:那些事件隱含著許多奧秘,作者的來歷神秘莫測;慎言的阿德索對于他所留宿的那座修道院的方位,雖然執意緘默,但可以推測是龐坡薩和孔克之間的一個不確定的地帶,按照合理的推測,修道院很可能是矗立在皮埃蒙特、利古里亞和法國之間的亞平寧山脈的山脊上(似乎是在雷利奇Lerici,意大利利古里亞地區斯佩齊亞附近的沐浴中心。和圖爾比亞Turbia,意大利西海岸地名。之間)。至于所描述的事件,應該是發生在一三二七年十一月末,可作者寫此書的時間卻不能肯定。我們可以推算一下,他說自己在一三二七年是個見習僧,當他提筆寫回憶錄時行將就木,那么手稿可能是在十四世紀最后十到二十年之間完成的。

這位德國僧侶十四世紀末寫成的拉丁語手稿于十七世紀被一位大學者發現后,由瓦萊神父譯為新哥特風格的法語出版,我從法譯本譯成意大利語。幾經思索,能說服我將這樣一本原作難尋的譯著付梓的理由甚少。

首先,采用什么文體定稿呢?我得摒棄參照當時的意大利文體的想法,那樣是絕對不行的:不僅僅是因為阿德索是用拉丁語寫的,而且從法譯本的行文來看,很顯然,他的文化(或者說那種對他有影響的修道院的文化)可以追溯到相當久遠的年代。很明顯,這是好幾百年的知識和習俗的積淀,它們與中世紀后期的拉丁語傳統相關聯。阿德索像是一位未曾受到通俗拉丁語沖擊的僧侶。他接受的是基督教初期教會領袖的經典書籍所傳授的思想,這與他所敘述的藏書館珍藏的書籍密切相連。從他使用的語言和書中的旁征博引來看,他所講述的故事(除了十四世紀的參考資料,以及阿德索自己也無比困惑地記錄下來的那些往往是道聽途說的事情之外)很可能在十二或十三世紀就已經有了。

另外,瓦萊在把阿德索的拉丁語翻譯成人們稱之為新哥特風格的法語時,破例引進了許多自己的東西,這不僅僅是在文體上。比如,書中人物有時候談論到藥草的性能,明顯是因襲了那本被認作獻給大阿爾伯特Albertus Magnus(1205—1280),中世紀重要的哲學家和神學家,托馬斯·阿奎那的導師。的秘密之書,那本書在幾世紀的過程中曾經有過無數次的修改和重寫。阿德索肯定知道這本書,事實上,他從中引用的幾段,無論是帕拉切爾蘇的藥方,還是肯定是都鐸時代的阿爾伯特的一個版本的明顯修改,幾乎與原文一字不差。另一方面,后來我查證到,瓦萊在翻譯阿德索的手稿時,巴黎當時正流傳著《大阿爾伯特》和《小阿爾伯特》Grand et Petit Albert,指《大阿爾伯特的秘密》和《小阿爾伯特的奇妙的秘密》。十八世紀的版本。

最后,我在翻譯時保留了瓦萊神父本人認為不宜翻譯的拉丁文片斷。也許他是為了保留當時的語言氛圍,但他又沒有確切的理由,除非他有表明手稿出處的意圖,也許是我誤解了。我刪除了不必要的段落,不過還保留了一些。我擔心自己會像拙劣的作家那樣,在刻畫一個法國人物時,竟然讓他說出:“parbleu!”“la femme, ah! La femme!”法語,真見鬼。女人哪,女人。

總而言之,我疑慮重重。我真不知道為什么有勇氣下決心出版,好像梅爾克的阿德索的手稿是真實的資料。這么說吧:這是摯愛之舉,或者是使我自己擺脫諸多舊時頑念的一種方式。

我翻譯時并沒有考慮現實。在我發現瓦萊神父的譯本的那個年代,人們都深信寫作只需著眼于現實,是為了改變世界。相隔十年、二十年之后,如今,寫作是文人(回歸到文人最高的尊嚴)的慰藉,他們可以純粹因鐘情于寫作而寫作。這樣,現在我感到自己可以自由地講述,可以單純地出于對精妙絕倫的品位的追求而翻譯梅爾克的阿德索的故事。當我發現他的故事背景在時間上是那么遙不可及(如今我理性地蘇醒過來,理智地發覺,沉睡中的所有夢魘已蕩然無存)時,我更感到寬松和欣慰。這樣,它與我們的時代毫無關聯,也與我們的期望和我們的自信毫不相干。

因為它是有關書籍的故事,而不是日常生活的瑣事,閱讀它可以引導我們進入角色,像大模仿家坎普滕的托馬斯Thomas A.Kempis(約1380—1471),有“德國之謎”美稱,被公認為耶穌基督模仿者的創始人。那樣扮演角色:“In omnibus requiem quaesivi, et nusquam inveni nisi in angulo cum libro.”拉丁語,你四處尋覓,欲得一席寧靜之地,但你只有在書海的一角才能找到它。

一九八〇年一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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