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啊……”一陣痛苦的呻吟聲把沉思中的怡然驚醒,她面露喜色,“奶娘醒了?”當(dāng)即,來不及換下衣服,便提著裙子飛一般的沖入寢宮之中。看到床上的人渾身抽搐,痛苦呻吟,怡然臉上的笑容消失,撲倒在床邊,握住李嬤嬤的手,急聲問道:“奶娘,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噗!”李嬤嬤猛然噴出一口血來,噴灑在怡然的衣裙上。火紅的衣裙,讓人看不到上面的血跡,怡然可以清楚的聞到那入鼻的血腥。衣裙似乎變得更加的紅艷起來,怡然緊緊地握住李嬤嬤的手,急切的叫著:“奶娘……奶娘……”
咳出了胸中的淤血,李嬤嬤的臉色逐漸變得紅潤起來,不再是蒼白如紙,人也悠悠然地轉(zhuǎn)醒。一眼便看到緊張的握著自己雙手的怡然,露出慈祥的笑容,輕輕的為她擦拭掉臉上的淚珠兒,“我的小公主,讓你擔(dān)心了。”
“奶娘,你感覺怎么樣?還疼不疼……”看到李嬤嬤蘇醒,怡然喜極而泣。
“吐出來以后,我感覺好多了,輕松了許多,渾身也有了力氣。”李嬤嬤坐了起來,把怡然抱在懷中,柔聲說道。
“太好了……太好了……”雪凝丹果然是皇宮圣品,服下去短短幾個時辰,便讓奶娘蘇醒,如常人一般。怡然伏在李嬤嬤肩頭,強(qiáng)忍著眼中的淚水,她太高興了,太高興了……只要奶娘能夠活下去,她所有的犧牲就沒有白費。
“好啦,我的小公主,你已經(jīng)及笄了,怎么還像個小孩子一般?”李嬤嬤笑著說道,這才注意到怡然身上的衣服,臉色不禁一變。她在宮中幾十年,眼力早已練得犀利無比,什么珍品沒有見過,怡然身上的衣裙看似不起眼,可哪怕是陛下收集天下奇珍為皇后專門打造的金縷玉衣都無法與之相提并論!“我昏迷的這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公主哪來的這套衣服?”李嬤嬤急聲問道,神色十分凝重。她嘔心瀝血保護(hù)了公主十多年,不曾讓人注意到公主的美貌,總算不負(fù)藍(lán)貴妃當(dāng)年所托。為何醒來,宣和宮會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公主為何會身穿堪稱無價之寶的衣服?
“怎么了?奶娘。”注意到李嬤嬤的神色不對,怡然不解的問道。
“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告訴我……”李嬤嬤激動萬分,雙手握住怡然的手臂,不停地?fù)u晃著。
怡然眼底閃過一抹不忍,她怎忍心讓奶娘知曉一切?和親之事,兩國修好,如斯大事,便是她想瞞也瞞不了啊!怡然別過臉去,不忍再看李嬤嬤,低聲說道:“匈奴王子帶兩國修好之文書親來求親,以示誠意。父皇子女,唯有我及笄……”
“和親公主……”一句話,李嬤嬤便明白了,眼中一片凄然與……絕望。對不起,貴妃娘娘,奴婢讓您失望了,奴婢終是沒能保護(hù)公主……
“奶娘,和親未必是壞事,至少我們能夠離開這座冰冷的黃金牢籠,而奶娘也不必再為了怡然受人欺凌了。更何況,我已經(jīng)見過了匈奴王子,的確堪稱是人中俊杰,能得夫婿如此,怡然已心滿意足了。”怡然讓自己笑,笑得很開心。
“我的傻公主……傻公主啊……”李嬤嬤抱住怡然的頭,放聲痛哭起來。她怎么能說,和親公主不過是政治犧牲品?她怎么能說,只要她還是大楚的公主,匈奴的王子就不可能對她真心,更不會對她珍惜……陛下,公主殿下是您的親生女兒,您不聞不問不說,還……您何其忍心?何其狠心啊!
“奶娘,”怡然輕輕的擦去李嬤嬤臉上的淚水,笑著說道:“我們說好了一切都向著好的地方去想,不悲觀,不絕望……我知道您心中的擔(dān)憂,您怕我受到傷害,但是,您想想,和親匈奴總不至于比在這里還要糟糕吧?奶娘,我是大楚的長公主,哪怕是他不記得我,哪怕是他對我不聞不問,都無法改變我既定的身份,我怎能因一己之私而置大楚的百姓于不顧?我怎能眼睜睜的看著百姓陷入戰(zhàn)亂之中?”
看著怡然堅強(qiáng)的目光,李嬤嬤第一次發(fā)覺自己這個從小帶大的孩子,真的成熟起來。“好孩子,好孩子……”李嬤嬤看向皇宮最明亮的方向,忍不住在心中吶喊,陛下,您可知,您失去的是怎樣的珍寶?
七日時間轉(zhuǎn)瞬便過,今日的宣和宮到處呈現(xiàn)出一片喜氣洋洋之色。觸目之處,皆是艷紅。大紅的喜字貼在了怡然的寢宮之內(nèi),床榻更是被換成了龍鳳呈祥的紅色喜被,渲染的整個宮殿都散發(fā)著紅光。
紅色的龍鳳蠟燭在徐徐燃燒,照亮了宮殿。
到處可見紅雙喜字,紅色的宮燈高高懸掛,紅色的輕紗飛舞。觸目之處,一片火紅,像火,也像是鮮活的血,紅得艷麗,紅得讓人心驚。
怡然一身素衣,呆呆的坐著,眼神有些木然,似乎不曾注意到自己身旁來來往往的人兒。而她的身旁則放了一件大紅的嫁衣——鳳冠霞帔,據(jù)說乃是皇宮千絲紡的繡娘不眠不休七日方才做就。所用絲線無一不是上等奇珍,上點綴有一百零八顆珍珠,在燭光下,耀眼的光芒,幾乎晃花了人眼。鳳冠之上,乃是大楚皇室珍藏的夜明珠,龍眼般大小,名曰——邑塵,有避毒之奇效。
梳妝臺也由原本破舊的桌子換成了極盡奢華、大氣的紫檀木,上鑲有一個巨大的盤鳳銅鏡,朦朧的鏡面愈發(fā)的顯示出鏡中人的絕代風(fēng)華。
李嬤嬤看著這樣的怡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怡然的苦,怡然的痛,怡然的心碎,怡然的恨與矛盾,她最是清楚不過。命運如此,萬般不由人哪!李嬤嬤忍不住嘆息,貴妃娘娘,當(dāng)年您寧愿被陛下誤解,寧愿一死,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換得小公主生存,當(dāng)日的你,可曾想到今日的結(jié)局?
在皇宮中,沒有母妃的皇子公主,就如同是在大海中飄蕩的孤舟,不知何時便會被滔天的巨浪所吞噬、淹沒。貴妃娘娘,奴婢有負(fù)您之所托啊!淚水情不自禁的從眼眶中溢出,李嬤嬤強(qiáng)忍著心頭的痛,從梳妝臺上拿起了胭脂水粉,強(qiáng)顏歡笑道:“我的小公主天生麗質(zhì),不著脂粉就已能迷倒一大片人了。”
似乎李嬤嬤的話讓怡然從癡呆中回過神來,眼眸中逐漸有了焦距,臉上一片平靜,讓人看不出任何的波瀾。“奶娘,我沒事,有勞你了。”說罷,怡然扭頭看向華貴異常的鳳冠霞帔,自嘲的笑了笑。揮退上前想要服侍她更衣的宮娥,她起身走向鳳冠霞帔,雙手顫抖的撫摸著它,眼眸中帶著心死的哀傷。最終,一滴清淚從她的眼角滑落,滴落在鳳冠之上,發(fā)出晶瑩的光芒。
許久,許久。怡然才睜開了眼眸,眼神幽深而平靜。心死,或許就是她此時的心情吧。她笑笑,不再猶豫,不再躊躇,不再自哀自憐,自己穿戴好了鳳冠霞帔,爾后,便又坐在了梳妝臺前。看著鏡子中艷麗的容顏,怡然冷笑。欠她的,終有一天,她會奪回來。
李嬤嬤靜靜地看著怡然,沒有言語,也沒有阻止。她知道,她的小公主,其實比任何人都要堅強(qiáng),都要勇敢。“你們都下去吧,這里有我就可以了。”李嬤嬤說道。
“是,李嬤嬤。”宮娥恭敬地行禮后,便退了出去,順手關(guān)上了宮門。
“不知不覺,我的小公主已經(jīng)長大了,就要嫁做他人婦……”李嬤嬤的聲音有些嗚咽,再也無法把話說完。有道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可她的小公主根本沒得選擇。不論夫君如何,都只能——嫁!她可憐的小公主,不曾享受過一天公主的待遇,卻要為了大楚犧牲自己一生的幸福……
“奶娘,明日我大婚后,你就告老還鄉(xiāng)吧……”怡然說道。李嬤嬤為了她,付出了一生,她怎忍心讓李嬤嬤跟著她去匈奴受苦呢?
“不,”李嬤嬤搖頭拒絕了怡然的好意,神情堅定地說道:“公主,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奶娘怎么能在這個時候離你而去呢?我怎么放心公主一人在他鄉(xiāng)……”
“奶娘……”怡然轉(zhuǎn)身,伏在李嬤嬤懷中痛哭了起來。在宮中,若無李嬤嬤的舍身相護(hù),她怡然焉能活到今天?
“好了,我的小公主,不哭了,”李嬤嬤從懷中拿出了絲帕,輕輕的為怡然擦去臉上的淚水,慈祥的笑著說道:“瞧瞧,哭的跟淚人似的,讓奶娘看了都心碎了……”
怡然聽話的點點頭,強(qiáng)忍著淚水,抽泣著回轉(zhuǎn)過身子,把手中的梳子遞給了李嬤嬤。
李嬤嬤掬起怡然的青絲秀發(fā),輕輕的梳著,“一梳梳到底,二梳白發(fā)齊眉,三梳子孫滿堂……”
若是與心愛之人執(zhí)手相伴白頭,那時何等的幸福?只可惜,這門親事,早已注定了結(jié)局。不論局中人如何的掙扎,都無法改變,無法掙脫,只能朝著既定的方向走去。
“公主,”點下最后一點朱紅,李嬤嬤放下脂粉,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即將為人妻,便不能再像以往那般由著自己性子來。匈奴也不比我們大楚,在那里,沒有人會為你做主,什么都要靠你自己……”
“在大楚與在匈奴有何區(qū)別嗎?”怡然凄凄一笑,在哪里,她都只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對她而言,不過是換了一個住的地方而已。
“公主……”手中的梳子掉落在地上,李嬤嬤緊緊地抱住怡然,“公主,公主,奶娘拼了性命,也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的……”
“奶娘……”
不管她們是否情愿,東方逐漸泛白,新的一天從此開始。
怡然與李嬤嬤相顧無言到天亮,恐怕她們想睡也睡不著吧!
李嬤嬤輕點脂粉,為怡然抹去臉上的淚痕,最后凝神看了她一眼,方才打開了喜帕蓋在了怡然的頭上,攜手走向未知的未來。
公元358年,大楚永嘉三年秋,長公主怡然與匈奴四王子金軒大婚,兩國遞交國書,永修百年之好。
大楚皇帝大悅,舉國同慶,大赦天下。除罪大惡極者,皆可赦免其罪行。百姓無不稱贊,全國一片歡騰。
為彰顯天朝富庶,長公主嫁禮多達(dá)百余車,據(jù)說,單只是黃金白銀就有十箱之多。為避免長公主初到匈奴,無貼心服侍之人,隨行宮娥太監(jiān)便有百余人之眾。另,為防止鮮卑、燕梁、柔然暗中破壞和親事宜,大楚皇帝派禁軍兩千,隨行護(hù)航保護(hù),直到匈奴邊境,方可返回。
公主大婚,繁文縟節(jié)多達(dá)上百條。不過,此乃和親,特殊對待,一切從簡。便是如此,待所有事情完結(jié),也已到了午時末。
怡然在李嬤嬤的攙扶下,走上了裝飾豪華奢侈的軟榻。
于是,十里紅妝,千人護(hù)航,浩浩湯湯的離開了大楚皇宮,離開了大楚都城,走向匈奴所在的方向。
“怡然……”傅青麟站在離開都城必經(jīng)之路的風(fēng)雨樓上,憂傷的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倚靠在窗欄邊,方才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他儒雅的臉上有著淡淡的傷痛與絕望,嘴唇顫抖發(fā)白,溫柔而明亮的眼眸中閃爍著濃烈的絕望與心悸。心,痛的仿佛被利刃刺過一般,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薄薄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一口鮮紅的液體從口中溢出,緩緩地滴落在他白皙的指尖上,宛若一朵盛開的桃花,妖艷而凄美。嘴角的血跡如紅寶石般剔透,掛在他瑩白如玉的臉,在驕陽之下攝人心魂。
“怡然……”每一聲,都聲聲泣血;每一聲,都似乎奪去了他的生命,他的靈魂。怡然,是他生平第一次動了心,用了情的女子,他怎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走向一條必死的道路?
“怡然,答應(yīng)我,好好的活著……”只有活著才有希望,只有活著才能改變。“答應(yīng)我,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