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國與霸業
第一節 楚的興起
江水在四川、湖北間被一道長峽約束住;出峽,向東南奔放,瀉成汪洋萬頃的洞庭湖,然后折向東北;至武昌,漢水來匯。江水和漢水界劃著一大片的沃原,這是荊楚民族的根據地。周人雖然在漢水下游的沿岸(大部分在東北岸)零星地建立了一些小國,但他們是絕不能凌迫楚國,而適足以供它蠶食的。在楚的西邊,巴(在今巫山至重慶一帶)庸(在今湖北竹山縣東)等族都是弱小得只能做楚的附庸;在南邊,洞庭湖以外是無窮盡的荒林,只等候楚人去開辟;在東邊,迄春秋末葉吳國勃興以前,楚人亦無勁敵。從周初以來,楚國只有侵略別國別族的分,沒有懼怕別國別族侵略的分。這種安全是黃河流域的諸夏國家所沒有的。軍事上的安全而外,因為江漢流域的土壤肥美,水旱稀少,是時的人口密度又比較低,楚人更有一種北方所仰羨不及的經濟的安全。
這兩種的安全使得楚人的生活充滿了優游閑適的空氣,和北人的嚴肅緊張的態度成為對照。這種差異從他們的神話可以看出。楚國王族的始祖不是胼手胝足的農神,而是飛揚縹緲的火神;楚人想象中的河神不是治水平土的工程師,而是含睇宜笑的美女。楚人神話里,沒有人面虎爪、遍身白毛、手執斧鉞的蓐收(上帝的刑神),而有披著荷衣、系著蕙帶、張著孔雀蓋和翡翠 的司命(主持命運的神)。適宜于楚國的神祇的不是牛羊犬豕的羶腥,而是蕙肴蘭藉和桂酒椒漿的芳烈;不是蒼髯皓首的祝史,而是采衣姣服的巫女。再從文學上看,后來戰國時楚人所作的《楚辭》也以委婉的音節,纏綿的情緒,繽紛的詞藻而別于樸素、質直、單調的《詩》三百篇。
楚國的語言和諸夏相差很遠。例如楚人叫哺乳做谷,叫虎做於菟。直至戰國時北方人還說楚人為“南蠻 舌之人”。但至遲在西周時楚人已使用諸夏的文字。現存有一個周宣王時代的楚鐘(《夜雨楚公鐘》),其銘刻的字體文體均與宗周金文一致。這時楚國的文化蓋已與周人相距不遠了。后來的《楚辭》也大體上是用諸夏的文言寫的。
第一章里已提及,傳說周成王時,楚君熊繹曾受周封。是時楚都于丹陽,在今湖北秭歸之東。至昭王時,楚已與周為敵。周昭王曾屢次伐楚,有一次在漢水之濱全軍覆沒。后來他南巡不返,傳說是給楚人害死的,周人也無可奈何。周夷王時,熊渠崛起,東向拓地至于鄂,即今武昌縣境。渠子紅繼位,即都于鄂,以后六傳至熊咢不改。上文提到的楚鐘即熊咢的遺器,發現于武昌與嘉魚之間的。熊咢與宣王同時而稍后。當宣王之世,周楚曾起兵爭,而楚鋒大挫。故是時的周人遺詩有“蠢爾蠻荊,大邦為讎。方叔元老,克壯其猷”之語。咢四傳為武王,其間楚國內變頻仍,似無暇于外競。武王即位于周平王三十一年,從他以后,楚國的歷史轉入一新階段,亦從他以后楚國的歷史才有比較詳細的記錄。他三次侵隨;合巴師圍鄾、伐鄖、伐絞、伐羅,無役不勝。又滅掉權國。他的嗣子文王始都于郢(即今湖北江陵)。在文王以前,楚已把漢水沿岸的諸姬姓國家剪滅殆盡。文王更把屏藩中原的三大重鎮,申國、鄧國和息國滅掉(息、鄧皆河南今縣,申即南陽),奠定了楚國經略中原的基礎。中原的中樞是鄭國。自從武王末年,鄭人對楚已惴惴不安。文王的侵略的兵鋒終于刺入鄭國,但他沒有得志于鄭而死。他死后二十年間楚國再接再厲地四次伐鄭。但這時齊國已興起做它北進的第一個敵手 了。
第二節 齊的興起(附宋)
齊國原初的境土占今山東省的北部,南邊以泰山山脈與魯為界,東邊除去膠東半島。這半島在商代已為半開化的萊夷的領域。太公初來,定都營丘(后名臨淄,今仍之)的時候,萊夷就給他一個迎頭痛擊。此后萊夷和齊國的斗爭不時續起,直到前五六七年齊人滅萊為止。滅萊是齊國史中一大事。不獨此后齊國去了一方的邊患,不獨此后它的境土增加了原有的一半以上,而且此后它才成為真正的海國。以前它的海疆只有萊州灣的一半而已。
但遠在滅萊之前,當春秋的開始,齊已強大。前七〇六年,鄭太子忽帶兵助齊抵御北戎有功,齊侯要把女兒文姜嫁給他,他便以“齊大非吾偶”的理由謝絕。原來文姜和她的大哥即后日的齊襄公,有些曖昧的關系。她終于嫁了魯桓公。有一次桓公跟她回娘家,居然看破并且說破了襄公與她之間的隱情。襄公老羞成怒,便命一個力士把桓公殺了。講究周禮的魯人,在齊國的積威之下,只能哀求襄公把罪名加給那奉命的兇手,拿來殺了,聊以遮羞。這時齊國的強橫可以想見。此事發生后四年(前六九〇年)襄公滅紀(在今山東壽光縣南,為周初所封與齊同姓國)。這是齊國兼并小國之始。襄公后來被公子無知所弒,無知僭位后,又被弒,齊國大亂。襄公有二弟:長的名糾,由管仲和召忽傅佐著;次的名小白,由鮑叔牙傅佐著。襄公即位,鮑叔看他的行為太不像樣,知道國內遲早要鬧亂子,便領著小白投奔莒國。亂起,管仲也領著公子糾逃往魯國,糾的母親原是魯女。無知死后,魯君便派兵護送公子糾回國,要扶立他。齊、魯之間,本來沒有好感,齊人對于魯君的盛意十分懷疑,派兵擋駕。同時齊的巨室國、高二氏暗中差人去迎接小白。魯君也慮及小白捷足先歸,早就命管仲帶兵截住莒、齊間的道路。小白后到,管仲瞄準他的心窩,一箭射去,正中目標,眼見他應弦仆倒。小白的死訊傳到魯國后,護送公子糾的軍隊在慶祝聲中,越行越慢,及到齊境,則齊國已經有了新君,就是小白!原來管仲僅射中他的帶鉤,他靈機一動,裝死躺下,安然歸國。
小白即桓公,他勝利后,立即要求魯人把公子糾殺了。召忽聞得公子糾死,便以身殉。管仲卻依然活著。他同鮑叔本是知友,鮑叔向桓公力薦他。桓公聽鮑叔的話,把國政付托給他,稱他為“仲父”。此后桓公的事業全是管仲的謀畫。桓公怎樣滅譚、滅遂、滅項;怎樣號召諸侯,開了十多次的冠裳盛會;怎樣在尊王的題目下,操縱王室的內政,阻止惠王廢置太子,而終于扶太子正位,這些現在都從略。他的救邢、救衛,以阻擋狄人的南侵,給諸夏造一大功德,前面已說過。現在單講他霸業中的一大項目:南制荊楚。在前六五九年即當楚文王死后十八年,當齊國正忙著援救邢衛的時候,楚人第三次攻鄭。接著兩年中,他們又兩次攻鄭,非迫到它和楚“親善”不休。鄭人此時卻依靠著齊國。桓公自然不肯示弱。前六五七年,他聯絡妥了在楚國東北邊,而可以牽制齊兵的江、黃二國。次年便率領齊、魯、宋、陳、衛、鄭、曹、許的八國聯軍,首先討伐附楚的蔡國。蔡人望風潰散。這浩蕩的大軍,乘勝侵入楚境。楚人竟不敢應戰,差人向齊軍說和。桓公等見楚方無隙可乘,亦將就答應,在召陵(楚境,在今河南郾城縣東)的地方和楚國立了一個盟約而退。盟約的內容不可考,大約是楚國從鄭縮手,承認齊對鄭的霸權,但其后不久,周王因為易儲的問題,怨恨桓公,慫恿鄭國背齊附楚,許以王室和晉國的援助,鄭人從之。于是附齊的諸侯伐鄭,楚伐許以援鄭,因諸侯救許而退。但許君經蔡侯的勸誘和恐嚇,終于在蔡侯的引領之下,面縛銜璧,并使大夫穿喪服,士抬棺材,跟隨在后,以降于楚。次年齊以大軍伐鄭,鄭人殺其君以求和于齊。其后桓公之終世,鄭隸屬齊的勢力范圍。在這期間楚不能得志于北方,轉而東向,滅弦(都今湖北蘄水西北),滅黃(都今河南潢川西)。齊人無如之何;繼又討伐附齊的徐戎,敗之,齊與諸侯救徐,無功而退。
召陵之盟是桓公霸業的極峰。其后十二三年,管仲和桓公先后去世。管仲的功業在士大夫間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死了百余年后,孔子還贊嘆著:“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做戎狄)矣!”到了戰國時代,管仲竟成了政治改革的傳說的箭垛;許多政治的理論和一切富國強兵的善策、奇策、謬策,都堆在他名下,這些理論和方策的總結構成現存《管子》書的主要部分。
桓公死后,五公子爭位,齊國和諸夏同時失了重心。于是宋襄公擺著霸主的架子出場。他首先會合些諸侯,帶兵入齊,給它立君定亂。這一著是成功了。接著,他拘執了滕君,威服了曹國,又逼令邾人把鄫君殺了祭社,希望藉此服屬與鄫不睦的東夷。接著他要求楚王分給他以領導諸侯霸權,楚王是口頭答應了。他便興高采烈的大會諸侯。就在這會中,楚王的伏兵一起,他從壇坫上的盟主變作階下之囚徒。接著他的囚車追陪楚君臨到宋境。幸而宋國有備,楚王姑且把他放歸。從此他很可以放下霸主的架子了,可是不然。自從桓公死后,鄭即附楚,鄭君并且親朝于楚。于是襄公伐鄭。他的大軍和楚的救兵在泓水上相遇。是時楚人涉渡未畢,宋方的大司馬勸襄公正好迎擊,他說不行。一會,楚人都登陸,卻還沒整隊,大司馬又勸他進擊,他說,還是不行。等到楚人把陣擺好,他的良心才容許他下進攻令。結果,宋軍大敗;他傷了腿,后來因此致死。死前他還大發議論道:“君子臨陣,不在傷上加傷,不捉頭發斑白的老者;古人用兵,不靠險阻。寡人雖是亡國之余,怎能向未成列的敵人鳴鼓進攻呢?”桓公死后十年間,衛滅邢;邾滅須句;秦滅芮、梁;楚滅夔。

春秋戰國時期的白玉龍紋透雕璜
第三節 晉楚爭霸
桓公的霸業是靠本來強盛的齊國做基礎的。當他稱霸的時代,晉國和秦國先后又在締構強國的規模,晉國在準備一個接替桓公的霸主降臨,秦國在給未來比霸業更宏大的事業鋪路。話分兩頭,先講晉國。
晉始封時都于唐(今太原縣北),在汾水的上游;其后至遲過了三個半世紀,已遷都絳(今翼城縣),在汾水的下游。晉人開拓的路徑是很明顯的。不過遷絳后許久他們還未曾占有汾水流域的全部,當汾水的中游還梗著一個與晉同姓的霍國,當汾水將近入河的地方還礙著一個也與晉同姓的耿國,前七四五年晉君把絳都西南百多里外的曲沃,分給他的兄弟,建立了一個強宗。此后晉國實際分裂為二。曲沃越來越盛,晉國越來越衰,它們間的仇隙也越來越大。這對抗的局面終結于前六七九年曲沃武公滅晉并且拿所得的寶器向周王買取正式的冊封。老髦的武公,受封后兩年,便一瞑不視,遺下新拼合的大國給他的兒子獻公去粘綴、鑲補。
獻公即位于齊桓公十年(前六七六年),死于桓公三十五年。他二十六年的統治給晉國換一副面目。他重新修筑了絳都的城郭;把武公的一軍擴充為二軍。他滅霍、滅耿、滅魏、滅虞、滅虢,使晉國的境土不獨包括了整個的汾水流域,并且遠蹠到大河以南。但獻公最重要的事業還不止此。卻說武公滅晉后,自然把他的公族盡力芟鋤,免遺后患。我們可以想像晉國這番復合之后,它的氏室必定滅了許多,但在曲沃一方,自從始封以來,公子公孫們新立的氏室為數也不少。獻公即位不久,便設法收拾他們。他第一步挑撥其中較窮的,使與“富子”為仇,然后利用前者去打倒后者。第二步,他讓殘余的宗子同住一邑,好意地給他們營宮室,筑城郭;最后更好意地派大兵去保衛他們,結果,他們的性命都不保。于是晉國的公族只剩下獻公的一些兒子。及獻公死,諸子爭立。勝利者鑒于前車,也顧不得什么父子之情,把所有長成而沒有繼位資格的公子都遣派到各外國居住,此后的一長期中,公子居外,沿為定例。在這種制度之下,遇著君死而太子未定,或君死而太子幼弱的當兒,君權自然失落在異姓的卿大夫手里。失落容易,收復卻難。這種制度的成立便是日后“六卿專晉”, “三家分晉”的預兆。話說回來,獻公夷滅群宗后,晉國的力量一時集中在公室;加以他憑藉“險而多馬”的晉土,整軍經武,兼弱攻昧,已積貯了向外爭霸的潛能。可惜他晚年沉迷女色,不大振作,又廢嫡立庶,釀成身后一場大亂,繼他的兒孫又都是下等材料。晉國的霸業還要留待他和狄女所生的公子重耳,就是那在外漂流十九年,周歷八國,備嘗艱難險阻,到六十多歲才得位的晉文公。
文公即位時,宋襄公已經死了兩年。宋人又與楚國“提攜”起來,其他鄭、魯、衛、曹、許……等國,更不用說了。當初文公漂流過宋時,仁慈的襄公曾送過他二十乘馬。文公即位后,對宋國未免有情。宋人又眼見他歸國兩年間,內結民心,消弭反側;外聯強秦,給王室戡定叛亂,覺得他大可倚靠,便背楚從晉。楚率陳、蔡、鄭、許的兵來討,宋人向晉求救。文公和一班患難相從的文武老臣籌商了以后,便把晉國舊有的二軍更擴充為三軍,練兵選將,預備“報施救患,取威定霸”。他先向附楚的國曹、衛進攻,占據了他們的都城;把他們的田分給宋國;一面叫宋人賂取齊、秦的救援。雖是著名“剛而無禮”的楚帥子玉,也知道文公是不好惹的,先派人向晉軍說和,情愿退出宋境,只要晉軍同時也退出曹、衛。文公卻一面私許恢復曹、衛,讓他們宣告與楚國絕交;一面把楚國的來使拘留。這一來把子玉的怒火點著了。于是前六三二年,即齊桓公死后十一年,楚、陳、蔡的聯軍與晉、宋、齊、秦的聯軍大戰于城濮(衛地)。就在這一戰中,楚人北指的兵鋒初次被挫,文公成就了凌駕齊桓的威名,晉國肇始它和楚國八十多年乍斷乍續的爭斗。
這八十多年的國際政治史表面雖很混亂,卻有它井然的條理,是一種格局的循環。起先晉楚兩強,來一場大戰;甲勝,則若干以前附乙的小國自動或被動地轉而附甲;乙不肯干休,和它們算賬;從了乙,甲又不肯干休,又和它們算賬,這種賬算來算去,越算越不清,終于兩強作直接的總算賬,又來一場大戰。這可以叫做“晉、楚爭霸的公式”。晉、楚爭取小國的歸附就是爭取軍事的和經濟的勢力范圍。因為被控制的小國對于所歸附的霸國大抵有兩種義務:(一)是當它需要時,出定額的兵車助它征伐。此事史無明文,但我們從以下二事可以類推:(1)齊國對魯國某次所提出的盟約道:“齊師出境而不以甲車三百乘從我者,有如此盟!”(2)其后吳國稱霸,魯對它供應軍賦車六百乘,邾三百乘。(二)是以納貢或納幣的形式對霸國作經濟上的供應(貢是定期的進獻,幣是朝會慶吊的贄禮)。此事史亦無明文,但我們從以下三事可以推知:(1)楚人滅黃的藉口是它“不歸楚貢”。(2)前五四八年晉執政趙文子令減輕諸侯的幣,而加重待諸侯的禮;他就預料兵禍可以從此稍息。(3)前五三〇年鄭往晉吊喪,帶去作贄禮的幣用一百輛車輸運,一千人押送。后來使人不得覲見的機會,那一千人的旅費就把帶去的幣用光!當周室全盛時,諸侯對于天王所盡的義務也不過如上說的兩事。可見霸主即是有實無名的小天王,而同時正式的天王卻變成有名無實了。
在晉、楚爭霸的公式的復演中,戰事的頻數和劇烈迥非齊桓、宋襄的時代可比,而且與日俱甚。城濮之戰后三十五年,晉師救鄭,與楚師遇,而有邲(鄭地)之戰,楚勝;又二十二年,楚師救鄭,與晉師遇,而有鄢陵(鄭地)之戰,晉勝;又十八年,晉伐楚以報楚之侵宋(先是楚侵宋以報晉之取鄭),而有湛阪(楚地)之戰,晉勝。但這四次的大戰只是連綿的兵禍的點逗。在這八十余年間,楚滅江、六、蓼、庸、蕭(蕭后入于宋)及群舒;晉滅群狄,又滅偪陽以與宋;齊滅萊;秦滅滑(滑后入于晉);魯滅邾;莒滅鄫(鄫后入于魯)。在這期間,鄭國為自衛,為霸主的命令,及為侵略而參加的爭戰在七十二次以上。宋國同項的次數在四十六以上。其他小國可以類推。兵禍的慘酷,可以從兩例概見:(一)前五九七年,正當邲戰之前,楚人在討叛的名目下,圍攻鄭都。被圍了十七天后,鄭人不支,想求和,龜兆卻不贊成;只有集眾在太廟哀哭,并且每巷備定一輛車,等候遷徙,這一著卻是龜兆所贊成的。當民眾在太廟哀哭時,守著城頭的兵士也應聲大哭。楚人都被哭軟了,不禁暫時解圍。鄭人把城修好,楚兵又來,再圍了三個月,終于把城攻破,鄭君只得袒著身子,牽著一只象征馴服的羊去迎接楚王。(二)過了兩年,惡運輪到宋人頭上。楚王派人出使齊國,故意令他經過宋國時,不向宋人假道。宋華元說:經過我國而不來假道,就是把我國看作屬地,把我國看作屬地就是要亡我國;若殺了楚使,楚人必來侵伐,來侵伐也是要亡我國;均之是亡,寧可保全自己的尊嚴。于是宋殺楚使。果然不久楚國問罪的大軍來到宋都城下,晉國答應的救兵只是畫餅。九個月的包圍弄到城內的居民“易子而食,析骸以炊”;楚人還在城外蓋起房舍,表示要久留。但宋人寧可死到凈盡,不肯作恥辱的屈服。幸虧華元深夜偷入楚營,乘敵帥子反的不備,揮著利刃,迫得他立誓,把楚軍撤退三十里,和宋國議和,這回惡斗才得解決。
像這類悲慘事件所構成的爭霸史卻怎樣了結?難道它就照一定的公式永遠循環下去嗎?難道人類共有的惻隱心竟不能推使一個有力者,稍作超國界的打算嗎?前五七九年,嘗透了戰爭滋味的華元開始作和平運動。這時他同晉、楚的執政者都很要好;由他的極力拉攏,兩強訂了下面的盟約:
凡晉、楚無相加戎,好惡同之,同恤菑危,備救兇患。若有害楚,則晉伐之;在晉,楚亦如之。交贄往來,道路無壅。謀其不協,而討不庭(不來朝的)。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隊(墜)其師,無克胙國。
這簡直兼有現在所謂“互不侵犯條約”和“攻守同盟”了。但這“交淺言深”的盟約,才僥幸保證了三年的和平,楚國便一手把它撕破,向晉方的鄭國用兵;次年便發生鄢陵的大戰。
爭霸的公式再循環了一次之后,和平運動又起。這回主角向戌也是宋國的名大夫,也和晉、楚的執政者都有交情的。但他愿望和福氣都比華元大。前五四六年,他在宋都召集了一個十四國的“弭兵”大會。兵要怎樣弭法,向戌卻是茫然的。這個會也許僅只成就一番趨蹌揖讓的虛文,若不是楚國的代表令尹子木提出一個踏實的辦法:讓本未附從晉或楚的國家以后對晉、楚盡同樣的義務。用現在的話說,這就是“機會均等”“門戶開放”的辦法。子木的建議經過兩次的小修正后到底被采納了。第一次的修正是在晉、楚的附從國當中把齊、秦除外,因為這時親晉的齊和親楚的秦都不是好惹的。第二次的修正又把邾、滕除外。因為齊要把邾、宋要把滕劃入自己的勢力范圍。四國除外,所以參加盟約的只有楚、晉、宋、魯、鄭、衛、曹、許、陳、蔡十國。
在這次盟會中晉國是大大地讓步了。不獨它任由楚人自居盟主;不獨它任由楚人“衷甲”赴會,沒一聲抗議;而那盟約的本身就是楚國的勝利;因為拿去交換門戶開放的,晉方有鄭、衛、曹、宋、魯五國,而楚方則只有陳、蔡、許三國。但晉國的讓步還有更大的。十二年后,楚國又踐踏著這盟約,把陳國滅了(五年后又把它復立,至前四七八年終滅之),晉人只裝作不知。弭兵之會后不久,晉人索性從爭霸場中退出了。晉國的“虎頭蛇尾”是有苦衷的。此會之前,晉國已交入一個蛻變的時期。在這時期中,它的主權從公室移到越來越少的氏室,直至它裂為三國才止。在這蛻變的時期中,它只有蟄伏不動。但楚國且慢高興,當它滅陳的時候,新近暴發的吳國已躡在它腳后了。
第四節 吳越代興
自泰伯君吳后,十九世而至壽夢。中間吳國的歷史全是空白。壽夢時,吳國起了一大變化。這變化的起源,說來很長。前六一七年,即城濮之戰后十五年,陳國有夏徵舒之亂。徵舒的母親夏姬有一天同陳靈公和兩位大夫在家里喝酒。靈公指著徵舒對一位大夫說道:“徵舒像你。”那位大夫答道:“也像你。”酒后徵舒從馬廄里暗箭把靈公射死。陳國大亂。楚莊王率兵入陳定亂,殺了徵舒,俘了夏姬回來,打算把她收在宮里。申公巫臣說了一大番道理把他勸阻了。有一位貴族子反想要她,巫臣又說了一大番道理把他勸阻了。后來夏姬落在連尹襄老之手。邲之戰,襄老戰死,他的兒子又和她有染。巫臣卻遣人和她通意,要娶她,并教她借故離楚;而設法把她安頓在鄭。夏姬去后不久,巫臣抓著出使齊國的機會。他行到鄭國,便叫從人把所赍的“幣”帶回去,而自己攜著夏姬投奔晉國。子反失掉夏姬,懷恨巫臣。又先時另一位貴族要求賞田,為巫臣所阻,亦懷恨他。二人聯合,盡殺巫臣的家族,而瓜分他的財產。巫臣由晉致書二人,誓必使他們“疲于奔命以死”。于是向晉獻聯吳制楚之策。他親自出使于吳,大為壽夢所歡迎。吳以前原是服屬于楚的,他教壽夢叛楚。他從晉國帶來了一隊兵車,教吳人射御和車戰之術。吳本江湖之國,習于水戰而不習于陸戰。但從水道與楚爭,則楚居長江的上游而吳居其下游,在當時交通技術的限制之下,逆流而進,遠不如順流而下的利便。故吳無法勝楚。但自從吳人學得車戰后,形勢便大變了。他們從此可以舍舟而陸,從淮南江北間捬楚之背。從此楚的東北境無寧日。楚在這一方面先后筑了鐘離、巢及州來在三城(皆在今安徽境,州來在壽縣,巢在廬州,鐘離在臨淮縣)以御吳。吳于公元前五一九年取州來。其后七年間以次取巢取鐘離并滅徐。前五〇六年,即向戌弭兵之會后四十年,吳王闔閭大舉伐楚。吳軍由蔡人引導,從現今的壽縣、歷光、黃,經義陽三關,進至漢水北岸,乃收軍;楚軍追戰至麻城(時稱柏舉)大潰。吳師繼歷五戰,皆勝,遂攻入郢都。楚昭王逃奔于隨。這次吳人懸軍深入,飽掠之后,不能不退,但楚國卻受到空前的深痛巨創了。昭王復國后,把國都北遷于鄀,是為鄢郢,即今湖北宜城。
像晉聯吳制楚,楚亦聯越制吳。
在周代的東南諸外族中,越受諸夏化最晚。直至戰國時,中國人在寓言中提到越人,還說他們“斷發文身”,說他們“徒跣”不履;又有些學者說越“民愚疾而垢”是因為“越之水重濁而洎”。此時越人的僿野可想。越人的語言與諸夏絕不相通。現在還保存著前五世紀中葉一首用華字記音的越歌和它的華譯。茲并錄如下,以資比較。

越人在公元前五三七年以前的歷史除了關于越王室起源的傳說外,全是空白。是年越人開始隨楚人伐吳。其后吳師入郢,越人即乘虛襲其后。入郢之后十年,吳王闔閭與越王句踐(編者注:句踐,也作勾踐)戰于檇李(今嘉興),大敗,受傷而死。其子夫差于繼位后三年(前四九四年)大舉報仇,句踐敗到只剩甲楯五千,退保會稽(今紹興),使人向夫差卑辭乞和,情愿稱臣歸屬。此時有人力勸夫差趁勢滅越。夫差卻許越和。大約一來他心軟,二來他認定越再無能為,而急于北進與諸夏爭霸,不愿再向南荒用兵了。在此后十二年間,夫差忙于伐陳伐魯,筑城于邗(即今揚州),鑿運河連接江淮,從陸路又從海道(吳以舟師從海道伐齊為我國航海事見于記載之始)伐齊,和朝會北方諸侯;而句踐則一方面向夫差獻殷勤,向他的親信大臣送賄賂,一方面在國內獎勵生育(令壯者不得娶老婦,老者不得娶壯妻;女子十七不嫁,男子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并給人民以軍事訓練。前四八二年,夫差既兩敗齊國,大會諸侯于齊的黃池。他要學齊桓、晉文的先例,自居盟主。臨到會盟的一天,晉人見他神色異常的不佳,料定他國內有變,堅持不肯屈居吳下,一直爭執到天黑,結果他不得不把盟主的地位讓給晉國。原來他已經秘密接到本國首都(吳原都句吳,在今無錫東南,至夫差始遷于姑蘇,即今蘇州)被越人攻陷的消息了。夫差自黃池掃興而歸后,與越人屢戰屢敗。前四七三年,吳亡于越,夫差自殺。句踐踏著夫差的路徑北進,大會諸侯于徐州(據顧棟高考,此徐州在今山東滕縣,非江蘇之徐州),周王亦使人來“致胙”。后又遷都于瑯琊(越本都會稽,即今紹興,至句踐前一代遷諸暨),筑起一座周圍七里的觀臺,以望東海。這時越已拓地至山東,與邾、魯為界了。
句踐死于前四六五年,又六十三年而晉國正式分裂為三,那是戰國時代的開始。在這中間,越滅滕(后恢復)、滅郯;楚則滅蔡、滅杞、滅莒(莒后入于齊),亦拓地至山東境。在轉到戰國時代之前,讓我們補記兩個和向戌先后并世的大人物:一個是鄭公孫僑,字子產,即弭兵大會中鄭國的代表之一;另一個是魯孔丘,字仲尼,即后世尊稱為孔子的。

越王句踐劍
第五節 鄭子產
公元前五六五年,即鄢陵大戰后十年,鄭司馬子國打勝了蔡(是時蔡是楚的與國),把他的主帥也俘了回來,鄭人都在慶祝,子國更是興高采烈。他的一位約莫十六七歲的兒子卻冷靜地說道:“小國沒有把內政弄好,卻先立了戰功,那是禍種。楚人來討伐怎辦?依了楚,晉人來討伐又怎辦?從今以后,至少有四五年鄭國不得安寧了!”子國忙喝道:“國家大事,有正卿做主。小孩子胡說,要被砍頭的。”正卿做主的結果,不到一年,楚、晉的兵連接來臨鄭國。那位受屈的小預言家就是子產。
勝蔡后兩年,子國和正卿給一群叛徒在朝廷中殺死了。正卿的兒子,聞得惡耗,冒冒失失地立即跑出,吊了尸,便去追賊,但賊眾已挾著鄭君,跑入北宮。他只得回家調兵,但回到時,家中的臣屬和奴婢已走散了一大半,器物也損失了不少。他兵也調不成了。子產聞得惡耗,卻不慌不忙,先派人把守門口,然后聚齊家臣屬吏,督著他們封閉府庫,布置防守;然后領著十七乘的兵車,列著隊伍出發,吊了尸,就去攻賊,別的貴族聞風來助,把賊眾通通殺死了。從此以后,鄭國的卿大夫們對這位公孫僑都另眼相看。
再經過幾番的大難和子產幾番的匡扶之后,那外受兩強夾剪,內有巨室搗亂的鄭國終于(在前五四三年,弭兵之會后三年)輪到子產主持。這時他才約莫四十歲。
子產知道那習于因循茍且的鄭國,非經過一番革新整飭,不足以應付危局。他給全國的田土重新厘定疆界,劃分溝洫,把侵占的充公,或歸原主。他規定若干家為一個互相的單位,若干家共用一口井。他令諸色人等,各有制服。他開始編定刑法,鑄成“刑書”,向人民公布;他把軍賦增加,以充實鄭國的自衛力。為著這些,尤其是為著加賦的事,他不知受了多少咒罵。有的說:“他的父親死在路上,他又要做蝎尾巴了!”子產說:“茍有利于國家,生死不改!”
但子產對輿論從不肯加以任何干涉。當時都中有一所“鄉校”(大約是一個養老而兼較射的地方),人民時常聚集其中議論執政。或勸子產:何不把鄉校拆毀?子產說:“為什么?人家早晚到那里逛逛,議論執政的長短,正是我的老師。為什么把鄉校拆毀了?我聽說忠愛可以減少怨恨,卻沒聽說威嚇可以防止怨恨。若用威嚇,難道不能使怨聲暫時停止?但民怨像大川一般,堤防雖密,一旦潰決便不知要傷害多少人,那時搶救也來不及了。不如留些少決口,給它宣泄。不如讓我得聽謗言,用作藥石。”
子產從政一年后,人民唱道:
取我衣冠而褚(貯)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 之!
到了三年,人民唱道:
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
子產的政令,說得出,就要做得到,若行不通,他就干脆撒手。有一回大夫豐卷為著祭祀,請求舉行狩獵,子產不準。豐卷大怒,回去便征調人民。子產馬上辭職,向晉國出走。幸而當時鄭國最有勢的罕氏子皮擁護子產,把豐卷驅逐,子產才復職。卻保留著豐卷的田產,過了三年,召他回國,把田產還他。
子產對于傳說的迷信,毫不遷就。前五二四年,火宿(即心宿)出現不久,接著起了一陣大風。祝官裨灶說了一堆鬼話之后,請求子產拿寶玉去禳祭,以為否則鄭國將有大火。子產不聽,湊巧幾天之后鄭都有一家失火,災后,裨灶又請拿寶玉去禳祭,以為否則又將有大火。子產還是不聽。鄭人紛紛替裨灶說話,連子產的同僚也來質問,子產答道:“天象遠,人事近;它們是不相關涉的。怎能靠天象去預知人事?而且裨灶那里懂得天象?他胡說得多了,難道不會偶中?”次年,鄭都大水,鄭人紛傳時門外的洧淵有二龍相斗,請求祭龍。子產不許,回道:“我們爭斗,礙不著龍;為什么龍爭斗卻礙著我們?”
上面講的都是子產在內政上的措施。但最費他心力的卻是對外的問題。在這方面他集中了全國的專才。當時馮簡子最能決斷大事;游吉長得秀美,舉止又溫文,宜于交際;公孫揮熟悉外國的情形,又善于措辭;裨諶最多謀略,但他要在野外才能想好計,回到城中便如常人一般。子產遇著外交大事,大抵先向公孫揮詢問外國的情形,并令他把該說的話多多預備;然后和裨諶乘車到野外籌畫;籌畫所得請馮簡子決斷;辦法決定了,便交游吉去執行。因此鄭國在應付外人上,很少吃虧。
前五四一年,楚公子圍(后來的靈王),領著一大班人馬來鄭都聘問并且娶親,要入居城內的客館,經子產派“行人”去勸說,才答應駐在城外。到了吉期,公子圍又要率眾人入城迎接新婦,鄭人越疑懼。子產又派行人去說道:“敝邑太窄小,容不了貴公子的從人。請在城外掃除空地,作行禮的場所罷。”公子圍的代表,以面子關系為理由,堅持不允。鄭人便直白說道:“小國沒有什么罪,惟倚靠外人才真是罪。本來要依靠大國保障的,但恐怕有人不懷好意,要計算自己。萬一小國失了倚靠,諸侯不答應,要和貴國搗麻煩,那時小國也是過意不去的。”公子圍知道鄭國有備,只得命眾人倒掛著弓袋入城。對強鄰戒備,那是子產永遠不會放松的。前五二四年鄭都大火時,他一面派人去救火,一面派大兵登城警備。有人說:“那不會得罪晉國嗎?”子產答道:“平常小國忘卻防守就會危亡,何況當著有災難的時候?”不久晉人果來責問,說晉君正在替鄭人擔憂。鄭兵登城,是什么意思?子產給他解釋了一番,最后說道:“若不幸鄭國亡了,貴國雖替擔憂,也是沒用的。”
前五二九年,晉君乘著楚靈王被殺,楚國內亂之后,大會諸侯于陳國的平丘,子產代表鄭國赴會。將要結盟時,子產突然提出減輕鄭國軍賦的要求,從正午一直爭到昏黑,晉人到底答應了。會后有人責備子產道:“萬一晉人翻起臉來,帶著諸侯的兵,來討伐鄭國,那時怎辦?”子產答道:“晉國政出多門,尚且敷衍個不了,那里有工夫向別國討伐。國家若不掙扎,便愈受欺凌,還成個什么國家?”
子產不獨是一個實行家,而且是一個能夠化經驗為原理的實行家。有人問他為政的道理,他說:“政治好比莊稼的工夫,日夜要籌度;起先籌度好就做到底,從早到晚苦干,可別干出了籌度的范圍,如像耕田不要過界;那就很少有錯失了。”
有一回子皮要派一個子弟去做邑宰。子產說:“他年紀太小,不知道行不行。”子皮回答道:“這人老實,我愛他,他斷不會背叛我的。讓他去學學,便漸漸懂得政事了。”子產說:“那不行,人家愛一個人,總要使他得到好處;現在你愛一個人,卻給他政事,好比叫一個還沒學會拿刀的人去切東西,只有使他受傷而已。假如你有一匹美錦,你必定不讓人拿來練習剪裁。要職和大邑是我們身家性命所托庇的,就可以讓人拿來練習做官嗎?”
前五二二年,子產死。死前,他囑咐繼任的人道:惟獨非常有德的才能靠寬縱服人。其次莫如用猛力。你看火,因為它猛烈,人人望見就怕它,故此因它致死的很少。但水,因為軟弱,人人都去狎玩它,故此因它致死的很 多。
子產的死耗傳到魯國時,孔子含淚嘆道:“古之遺愛也!”他和子產卻未曾會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