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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說燈籠(3)

“不是這個,我要我在塔里穿的衣服。把衣服還給我。那是我母親搜集上好布料幫我縫制的衣服喲。”

“你真傻呀。”王子再度氣定神閑地說,“你已經(jīng)開始想家了啊?”

樂佩不由得用力點頭,忽然一陣心酸,放聲哭泣。她并非因為離開母親,來到這個陌生城堡而感到寂寞。這件事她早有心理準備,更何況母親也不是什么好母親,況且就算是好母親,女孩子一旦有了心愛的人,縱使要離開所有的親人也在所不惜,根本不會寂寞。樂佩之所以哭泣,并非寂寞想家,想必是因為丟臉又懊惱吧。拼命逃到這座城堡來,穿上如此高貴的華服,睡在如此柔軟的錦褥里,沉睡到不省人事,醒來之后冷靜一想才發(fā)現(xiàn),我不配這種身份,我是卑賤女巫的女兒。當她清楚明白了這件事,覺得很不堪,不僅羞愧交加,甚至感到嚴重的屈辱,才會唐突地說要回去吧。看來樂佩依然保有兒時好勝的倔強脾氣。然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王子無法理解這種事,看到樂佩忽然哭泣深感困惑,卻也只能擅下判斷。

“你可能還很累,肚子也餓了吧,總之我先叫人準備吃的。”王子低聲說罷,便慌張地走出房間。

不久,來了五位侍女,再度服侍樂佩洗香水澡,為她穿上比先前更重的鮮紅禮服,臉和手都施上淡妝,并極為熟練地為她梳理稍微偏短的金發(fā),最后緩緩地為她戴上珍珠項鏈。當整裝完畢,樂佩站起來時,五位侍女同時發(fā)出驚艷的嘆息。從未見過如此高貴美麗的公主,想必今后也不會再有第二人了吧。

樂佩被帶到餐廳。國王、王后和王子,三個人都神情愉悅地站在那里。

“哦,真美啊。”國王張開雙臂迎接樂佩。

“真的好美。”王后也滿意地頷首。國王與王后都是慈祥和藹、毫不傲慢,而且非常溫柔的人。

樂佩稍顯落寞地微笑致意。

“過來坐,坐在這里。”王子立即執(zhí)起樂佩的手,領(lǐng)她坐下,自己也坐在樂佩旁邊,表情得意得可笑。

國王和王后也輕笑入座。不久,溫馨的用餐時間開始,唯獨樂佩一人不知所措。看著端上來一道道的佳肴,不知道怎么吃才好,完全沒有頭緒,只能頻頻偷看身旁的王子,悄悄模仿他的手勢。但即便將食物送進嘴里,也只覺得怪異惡心,畢竟樂佩只吃過老女巫做的青蟲五臟色拉和紅燒蛆蟲之類的菜。對樂佩來說,這一桌頂級的山珍海味,唯有雞蛋料理覺得好吃,但仍比不上森林里的烏鴉蛋美味。

用餐時,話題很豐富。王子談起四年前的恐怖經(jīng)歷,也驕傲于這次的冒險。國王一句句都聽得很感動,每當他深深點頭就會舉杯喝酒,最后酩酊大醉,王后只好扶他去別的房間休息。剩下王子和樂佩兩人之后,樂佩低聲說:

“我想去外面透透氣,總覺得胸口很悶。”樂佩臉色蒼白。

王子因為太高興了,因此疏忽了樂佩的痛苦。人在幸福之際,通常不會留意到別人的苦楚。他看到樂佩臉色蒼白,竟也毫不擔心。

“你吃太多了,去院子走走,馬上就會好起來的。”他說得相當輕松,起身走向外面。

外面天氣很好。秋天已到中旬,但這座庭院依然繁花似錦,姹紫嫣紅。樂佩看到眼前美景,終于展露笑容。

“現(xiàn)在舒爽多了。因為城堡里很暗,我還以為是晚上呢。”

“怎么會是晚上。你從昨天白天一直睡到今天早上,睡得很熟呢。連鼻息聲都沒有,睡得很沉,我還擔心你是不是死掉了。”

“要是森林的女孩在那時候死了,醒來之后變成優(yōu)雅的公主該有多好。可是我醒來以后,依然是女巫的女兒。”樂佩這話是真心感到遺憾,但王子以為是樂佩在開玩笑,不禁放聲大笑。

“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這還真可憐啊。”說完又大笑。

不知道是什么花,散發(fā)著強烈香氣的小白花,從荊棘堆里綻放出來,王子見狀忽然停下腳步,眼神變得十分正經(jīng),然后用力將樂佩擁進懷里,力道之強都快把樂佩全身的骨頭壓碎了,接著又做出瘋子般的意外舉動。樂佩拼命忍耐。這不是第一次,從森林里逃到荒野,日夜不眠不休趕路時,也發(fā)生過三次這種事。

“你不會離開我吧?”王子稍微冷靜后,與樂佩開始并肩漫步時低聲問。兩人離開白花綻放的荊棘處,走向水蓮盛開的小沼澤。樂佩不知為何忽然撲哧一笑。

“你在笑什么?”王子凝視著樂佩的臉問,“有什么好笑的?”

“對不起。我看你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不由得笑了出來。事到如今,我能去哪里呢?我在那座塔里,等了你四年。”來到沼澤邊,這回樂佩卻很想哭,癱軟地坐在岸邊的青草上,抬頭望著王子說,“國王和王后都答應了嗎?”

“當然答應了。”王子再度恢復以前無拘無束的笑容,在樂佩旁邊坐下,“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樂佩將臉伏在王子膝上啜泣。

幾天后,城堡舉行了豪華婚禮。這晚的新娘,仿如失去羽翼的天使般令人愛憐。王子對這朵養(yǎng)育失當?shù)囊懊倒甯裢庹湎А扇松盍艘粌蓚€月后,樂佩古怪的思考、近乎暴行的活潑舉止、毫不畏懼的勇氣與幼兒般無知的提問,讓王子感到極具魅力,愛她愛到難以自拔。寒冬過去,日子也一天天暖和起來,庭院里花期較早的花朵,也到了即將綻放的時候,兩人緩緩地并肩漫步在院子里,此時樂佩已身懷六甲。

“真奇妙,真的很不可思議。”

“看來你又有疑問了啊。”王子也已二十一歲,稍微成熟了點,“我倒是很想聽聽看,這回又有什么疑問。上次你問神明在哪里,真是了不起的問題哪。”

樂佩低頭竊笑,然后說:“我是女人吧?”

這個問題令王子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裝模作樣地說:“至少不是男人。”

“我果然也會生小孩,然后變成老太婆吧?”

“會變成美麗的老太婆。”

“我才不要呢。”樂佩淺淺一笑,笑得十分落寞,“我不要生小孩。”

“這又是為什么呢?”王子以從容不迫的語氣問。

“我昨晚也想得徹夜難眠。生了小孩,我會馬上變成老太婆,而且你一定只會疼愛小孩,嫌我煩吧。沒有人會疼愛我,我清楚得很。因為我是出身卑賤的笨女人,一旦變成丑老太婆,就一無可取了。到時候我也只能回去森林當女巫,別無他法。”

王子聽了面露慍色:“你還忘不了那座令人厭惡的森林嗎?想一想你現(xiàn)在的身份。”

“對不起。我明明忘得一干二凈,可是像昨晚那種寂寞的夜晚,忽然間又想起來了。我媽媽是個可怕的女巫,但是,她是真的把我當成心肝寶貝撫養(yǎng)長大。就算沒人疼愛我,唯獨我那森林中的母親,一定會把我當小寶貝一樣抱我。”

“有我在你身邊不是嗎?”王子極其不快地說。

“不,你是不行的。雖然你一直很疼愛我,但你只是覺得我很稀奇,老是訕笑我,我常常覺得很寂寞。不久生了小孩之后,你就會覺得小孩更稀奇,把我給忘了,因為我是個無趣的女人。”

“你不知道你有多美。”王子極其不滿地噘嘴嘀咕,“凈說一些無聊的事。今天問的問題太無聊了。”

“你什么都不懂。我最近非常痛苦。我果然是流著女巫卑劣血液的野蠻女。我痛恨這個即將出生的孩子,恨不得殺了他。”樂佩語氣顫抖地說,緊咬下唇。

怯懦的王子嚇得渾身打戰(zhàn),心想她或許真的會殺死小孩。不懂得死心,依照本能行動的女人,往往會造成悲劇。

長女一臉自信,下筆如飛,寫到這里,靜靜地擱筆。重讀時,時而臉頰泛紅,時而歪嘴苦笑,因為有些地方寫得稍顯色情,嘴巴很壞的次男看了一定會冷笑吧。但這也沒辦法,只好就這樣了。這可能是此刻心境的如實流露吧。雖然感到些許悲傷,但在兄弟姐妹里,能如此描寫女人幽微心思的,自己算是最厲害的,因此也感到些許驕傲。忽然覺得有點冷,這才發(fā)現(xiàn)書房里沒開暖爐,低吟了一聲“好冷啊”,縮著肩膀站起來,拿著寫好的稿子走到走廊時,差點撞到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站在那里的幺弟。

“抱歉,抱歉。”幺弟狼狽地驚慌道歉。

“阿和,你來偵察啊?”

“呃,不是,不是這樣。”幺弟滿臉通紅,說得支支吾吾。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能不能順利接下去吧?”

“不瞞大姐,確實如此。”幺弟干脆低聲招認,然后自嘲了起來,“我寫得很爛吧。反正我本來就不會寫。”

“不見得,這次就寫得很棒。”

“真的嗎?”幺弟的小眼睛閃著喜悅的光輝,“大姐,你有好好接下去吧?你有把樂佩寫得好一點嗎?”

“有啊,算是還好吧。”

“感激不盡!”幺弟向長姐合掌道謝。

其四

第三天。元旦那天,次男來我位于郊外的家玩,把日本近代小說貶得一文不值,兀自興奮得要命,到了夜幕低垂時,忽然喃喃地說:“這下糟了,好像發(fā)燒了。”連忙趕回家。果不其然,那晚他開始發(fā)燒。昨天又睡睡醒醒,到了今早依然沒有復原,頭還有些昏昏沉沉,郁悶地躺在被窩里。

過分地說別人作品的壞話,就會這樣感冒發(fā)燒。

“怎么樣?有沒有好一點?”母親說著走進房間,坐在枕邊,輕輕地將手按在病人額頭上,“好像還有一點燒。你要好好保重啊。昨天吃了年糕湯,又喝了新年的屠蘇酒,還時不時地就起床,不好好休息。這樣勉強是不行的,發(fā)燒的時候躺著睡覺最好。你的身子本來就弱,千萬逞強不得啊。”

被母親念了一頓,次男意氣消沉,無可反駁,只能微微苦笑聽訓。次男是兄弟姐妹里最冷靜的現(xiàn)實主義者,因此也是相當辛辣的毒舌家,唯獨對母親順從得有如蔓草,絲毫不敢使性子。可能是長年體弱多病,給母親帶來很多麻煩,感到內(nèi)疚虧欠吧。

“今天一天,你就好好睡覺。不可以隨便起來走動。飯也在這里吃,我已經(jīng)幫你熬了粥。等一下阿里會端來。”

“媽,我想求你一件事。”次男語氣微弱地說,“今天輪到我了,我可以寫嗎?”

“你說什么?”母親一頭霧水,“寫什么呀?”

“就是那個‘小說接龍’又開始了。昨天我因為太無聊了,請大姐讓我看她寫的稿子。看了之后,我整晚都在想要怎么接下去。這次真的有點難。”

“不行,絕對不行。”母親笑說,“文豪感冒的時候也不會浮現(xiàn)好靈感。請大哥幫你寫怎么樣?”

“不行,大哥不行。大哥根本沒有才華。大哥寫的東西,每次都變得像在演講。”

“不可以說這種壞話。大哥寫的東西,總是很有男子氣概,很了不起呀。我向來最喜歡大哥寫的東西。”

“你不懂。媽,你不懂。不管怎樣,這次我非寫不可。那個后續(xù),一定要由我來寫才行。媽,求求你,讓我寫吧?”

“媽媽不答應。你今天一定要好好睡覺。先請你大哥代勞。等你明天或后天身體確定完全康復了,到時候再寫也行呀。”

“不行,媽,你太瞧不起我們的游戲了。”次男夸張地嘆了口氣,抓起棉被蒙住了頭。

“好吧。”母親笑了,“是媽媽不好。不然這樣吧,你躺在床上慢慢說,我把你說的寫下來。就這么辦吧。去年春天,你發(fā)燒躺在床上時,要寫一篇很難的學校論文,媽媽也是照你說的寫下來不是嗎?那時候我寫得不錯吧。”

病人依然蒙著棉被,沒有回答。母親束手無策。這時女傭阿里端了早餐進來。阿里從十三歲起,就在入江家工作。她生于沼津附近的漁村,來這里也快四年,已經(jīng)完全被入江家的浪漫風氣同化。她會向小姐們借婦女雜志,趁著工作空當閱讀。最喜歡看古代的復仇故事,總是看得興奮不已。非常推崇“女人貞操第一”這句話。一個人的時候也會暗自緊張,心想拼了命也要守住貞操。她的柳條箱里,藏著長女送她的銀制拆信刀。她視此為懷劍。她的膚色淺黑,但臉蛋小巧緊致,裝束打扮也非常干凈整潔。左腳有點跛,走路時略顯拖行的模樣,反而令人心生愛憐。她把入江家一家人,當作神明般尊敬。祖父的銀幣勛章,看在她眼里猶如稀世珍寶般炫目;深信長女是世上最厲害的學者,次女是世上最漂亮的美女。然而她特別傾心的是體弱多病的次男,為他神魂顛倒。幻想著若能陪在那么俊美的主人身邊,一起去復仇的話,不知道會有多快樂。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以前那種復仇之旅,令她覺得無聊透了。她總是在想這些蠢事。

此刻,阿里畢恭畢敬地將飯菜擺在次男的枕邊,感到些許落寞。因為次男依然蒙在棉被里,而母親只是靜靜在一旁笑看,沒人理會阿里。她默默在那里坐了一會兒,但次男依然毫無動靜,于是她怯怯地問夫人:

“是不是病得很嚴重?”

“我也不知道。”母親笑說。驀地,次男推開棉被,轉(zhuǎn)身趴在床上,一把拉過飯菜,抓起筷子,埋頭吃了起來。阿里頓時嚇到了,但隨即冷靜下來,伺候次男用餐。次男不發(fā)一語,氣勢猛烈地喝粥,憤憤地大口吃腌梅,食欲顯得十分旺盛。

“阿里,你覺得如何?”他剝著半熟的蛋,忽然說,“比方說,我和你結(jié)婚的話,你會怎么樣?”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

比起阿里,母親更是十倍驚慌。

“天啊!你在說什么蠢話!就算開玩笑也不能說這種話。阿里,他是在逗你的。實在太亂來了,開玩笑也不能說這種話!”

“我只是在打比方。”次男顯得很鎮(zhèn)定。他從剛才一直在想小說的情節(jié),完全沒留意到這個假設(shè)深深刺傷了阿里的心。真是任性的孩子。

“阿里,你會怎么樣?說給我聽聽,我想拿來當小說的參考。因為這一段實在太難寫了。”

“你突然說出這種嚇死人的話,”母親暗自松了一口氣,“阿里也不懂呀。對不對,阿里。阿猛(次男的名字)老是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如果是我的話……”只要能幫上次男的忙,阿里什么都肯說。她無視夫人為難地向她使眼色,反倒認為這是緊要關(guān)頭,握緊拳頭回答,“如果是我的話,會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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