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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名城素葉

素葉是一座土城,城周的樹木零星稀少,稀稀拉拉地種植著一些糜子。城墻以土坯壘成,方圓不過六七里地,是一座典型的高原城市。

這里的氣候寒冷多風,雖是晚春季節,人們依然披著獸毛織成的氈子,還有的人身穿粗麻衣。城內商胡雜居,關防也不嚴,來自中亞各國的駱駝隊在城門內外進進出出,揚起漫天的塵土。

這么一座西域名城,無論是規模還是繁華程度,都遠遠無法與中土的城市相提并論,甚至無法與高昌、龜茲等國的都城相比。然而,統葉護可汗就是在這里,控制著遼闊的疆域,指揮著數十萬能征善戰的騎兵。

除此之外,他還通過錯綜復雜的聯姻,像一張堅固的大網將他勢力范圍內的各個國家牢牢地連接在了一起。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他的統治高枕無憂。

玄奘剛一進城,就感覺到一股肅殺的氣氛撲面而來。

只見兩座營寨間的空地處圍了上百人,有的徒步,有的騎馬,相互吆喝著大打出手。一股濃濃的血腥氣彌漫空中,玄奘不禁抬手掩了下鼻子。

“大汗,是胡祿居闕啜和阿悉結闕俟斤[1],兩位設為爭奪草場起了口角,率部眾在此相斗。”有人過來小聲稟報。

統葉護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此時地上已經有了數十具尸首,見大可汗來了,多數人停止了打斗,但還有十幾個不要命的,不管不顧地繼續械斗,形同拼命。

統葉護臉色鐵青,將手一揮,身后上百名騎士沖入場中,手起刀落,將那些還在械斗的人盡數斬殺!

“法師不必介意。”統葉護回過身,滿不在乎地沖玄奘笑道,“孩子們玩鬧罷了。”

玄奘沒有說話,“玩鬧”玩到了尸橫遍野的地步,也算罕見了。

這是一個擴張與內耗同樣嚴重的民族,他們的身體里始終流淌著狼的血液。如今,各部落間的仇恨和矛盾已經到了白熱化階段,只消一點點火星,就會燃燒起來。

玄奘被安排住進了素葉城中最好的館驛,摩咄也被派往館驛中照顧法師。

一向喜歡獵奇的摩咄萬萬沒有想到,大汗竟然將自己派到了玄奘身邊。而玄奘有個奇特的愛好,就是喜歡聽人說話。這可真是瞌睡碰上枕頭了!他本就是個很健談的人,這會兒心里一高興,越發變得滔滔不絕。

“法師要去天竺,我陪你去!”他興奮地揮著手道,“從素葉城出發,無論是往西還是往南,一直到羯霜那國,有幾十座大大小小的城池,這些城池我都去過!”

“那太好了,沙門正需要有人來指路呢。”玄奘也很高興地說道,“你說的那些城池都是臣屬于西突厥的嗎?”

“算是吧。”摩咄道,“在那條道上,一座城池就是一個國家,也都有屬于自己的君主或酋長。他們相互隔絕,互不服從,卻都臣服于大汗。”

“沙門聽說,有些城邦的君主就是可汗的族人,是這樣嗎?”

“這話沒錯,看來法師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摩咄不失時機地拍了句馬屁,又舉例道,“從這里往西,再往南,再往東,有個叫活國的地方,那兒的設就是大汗的長子!”

活國?聽到這個名字,玄奘不禁以手撫胸。他的懷里還有高昌王那二十四封信中的最后一封,就是寫給活國國王的。記得當時麹文泰曾告訴過他,那個國王名喚阿史那呾度,是統葉護的長子,娶了他的妹妹。

“可惜活國在南邊。”記得當時,麹文泰充滿遺憾地說道,“如果是在西邊,法師就可以直接去找呾度了,他一定會幫助你的。”

玄奘當時笑道:“世事難料,豈能盡如人意?”

“不錯,世事難料。”麹文泰鄭重地點頭道,“法師西行,路途太過遙遠,誰知道這一路會發生什么?所以文泰也給我這妹夫寫了信。萬一機緣巧合,法師到了那一帶,也可請他幫忙。”

玄奘心中感動,合掌稱謝。

現在聽摩咄說,要去活國,得從這里往西、往南、再往東,看來這封信是不大可能起到作用了。

“摩咄。”玄奘將思緒收攏回來,他現在需要多了解一些即將要去的地方,“突厥所有的官吏都是軍事貴族嗎?”

“當然。”摩咄道,“若非如此,怎能當上官吏?”

摩咄告訴玄奘,突厥可汗,一向由阿史那家族世襲。可汗的子弟稱為“特勤”,即親王,所領的兵馬本部稱他為“設”,有時又稱“察”。非可汗族屬的貴族,是沒有資格當“設”的,但可以當“阿波達干”。

“打個比方說吧。”摩咄舉了個例子道,“我認識一個叫阿史那思摩的倒霉蛋,是頡利可汗的族人。但那小子沒被生好,一張臉長得像波斯人,怎么看也不像是突厥人,以至于被人懷疑不是阿史那族類。歷經兩代可汗,他都只當到夾畢特勤,終不得典兵為設。”

玄奘點點頭,繼續往下聽。

“不過,特勤的日子也不是都不好過。”摩咄喝了一口酒,接著往下說道,“我們這兒就有一個特勤,名叫阿史那摩那,是大汗的侄兒,曾經立過很多軍功。那小子,到處拈花惹草,偏偏大汗還喜歡他。他若是看上了誰家姑娘,大汗總會把那姑娘弄過來給他。我的年紀跟他差不多大,卻連一個媳婦都沒有。法師您說這公平嗎?”

玄奘微微一笑:“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罷了,或許,你還沒有遇到有緣人。”

“誰說我沒遇到有緣人?”摩咄不服氣地說道,“前年,在凌山腳下的圣湖邊上,我見著了一個特別漂亮的牧羊女子,當時我就想,這輩子就娶她了!誰知又被摩那那個渾蛋給看上了,跟大汗一說,大汗立即帶兵上她家去,把那女子帶了出來,送給了摩那!”

摩咄說到這里,咬牙切齒,憤憤不平。

玄奘心里一動:“你說的那個牧羊女子,可是叫依若姆嗎?”

摩咄一愣:“是啊,法師也見過她?”

“沒有。”玄奘道,“沙門來的時候經過圣湖,無意中見到了她的家人。她們跟玄奘提起過此事,說很掛念她,也不知她現在怎么樣了?”

摩咄嘆了口氣:“她已經死了。”

死了?玄奘不由得怔忡了一下,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出嫁兩年就死了?

“我也是聽人說起的。”摩咄一邊往嘴里灌酒,一邊嘆息道,“聽說,摩那那個渾蛋老是打她,把她打得渾身是傷。家里別的妻妾也都折磨她。她想家,想她的母親和妹妹,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去。她哭著求摩那放她回去,誰知那個渾蛋居然……一刀砍死了她!”

玄奘呆了一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他又想起了比拉姆,那個可愛的牧羊女孩,她還在熱海邊上想她的姐姐吧!她和她的母親都以為依若姆嫁給了一個突厥貴族,從此一定衣食無憂,哪里想到她早已經不在人世了呢。

眾生皆苦,或許,真正的佛法可以幫助他們解除苦難吧!

“唉!不去想這些惱人的事情了!”摩咄用力搖了搖頭,“我還是接著給法師講講這一路上的國家吧,法師了解得越多,走起來就越方便。”

玄奘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無奈地回到這個話題,問道:“你剛剛提到的那些地區,既然都聽命于突厥,他們平常說的是突厥語還是粟特語?”

“大部分都說粟特語吧。”摩咄張開手臂道,“整個那一大片地區,統稱窣利。原本就是粟特商人居多,所以講粟特語的占多數,就連突厥人也是如此。不過法師您也知道,這條路上還有從別的地方來的生意人,再加上幾代大汗四處征伐抓來的奴隸,以至于那些城池里,什么地方的人都有,說的語言也是五花八門。不過,大部分人都講粟特語,使用粟特文字。”

說到這里,他看了一眼沉思中的玄奘:“法師,我覺得您的粟特語說得就很好,通過那一帶是沒什么問題的。”

玄奘輕聲道:“謝謝你,摩咄。我想學粟特文,你能幫我弄到一些書嗎?”

“沒問題!”摩咄拍著胸脯道。

粟特人是絲綢之路上的第一道批發商,因而留下了許多粟特文字的商業文書,寫在硝制而成的羊皮卷上。第二天,摩咄就抱來了一大捆。

玄奘看著書中奇特的字母文字,數了數,一共二十二個字母,相互之間排列組合,衍化派生,發展成極為豐富的詞匯,用來表達各種不同的意思。

摩咄站在一旁,向他解釋說:“這些文字都已經很古老了。粟特人讀書,通常都是師徒之間依次傳授,一脈相承,不令間斷。”

說罷,他指著書上的文字,從左至右,依次讀了出來。

玄奘記性極佳,特別是對文字的東西尤為敏感,一經過目,歷久不忘。聽摩咄讀了兩三卷后,剩下的書卷便能自己誦讀。由于粟特文字是橫行排列,玄奘看著很不舒服,索性將其順時針轉了一個角,改為從上至下的豎行文字,看起來果然順眼多了。

“法師這樣看書,還真是奇怪。”摩咄驚奇地說道。

玄奘道:“居士不是去過大唐嘛,難道不知唐人讀書都是豎讀的?”

摩咄有些尷尬:“去是去過,不過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很多事情都忘記了。”

知道他在吹牛,玄奘倒也不說破,繼續埋頭啃著那些古怪的文字。[2]

從這些文書中可以看出,這條道上的生意都是分段做的,沿線各地均可從中獲益。中亞的粟特人把從東方收集來的絲綢運往薩珊波斯、大食等地,而那些西亞商人再把貨物運到更遠的西方。經過一路上的層層加價,到了羅馬,這些經過長途跋涉后的絲綢等貨物,已經堪比黃金了。

“怎么全是做生意的?”玄奘翻看著這些羊皮卷,“沒有佛經嗎?”

“有啊。”摩咄道,“不過全是用吐火羅文、梵文和巴利文記載的,用粟特文字記載的只有摩尼教和祆教經典[3],法師你要看嗎?”

玄奘點了點頭。

由于葉護可汗撤回了封鎖商道的命令,因而這段日子,素葉城內熱鬧非凡,商人們都行動起來,要把失去的時間搶回來。他們整理了從波斯等地買來的毛氈、玻璃器皿等商品,準備拿到東方出售。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們要去東方收集更加值錢的絲綢和玉石。

所有人都知道,必須趕在盛夏來臨之前進入大唐,否則沙漠的烈日會將一切生機隔絕。因此,就在玄奘抵達素葉城的這幾天里,有五六支大型駝隊正整裝待發。

這些商人來自不同的國家和地區,其中包括深目鷹鼻的波斯商人、濃眉虬髯的大食人、金發碧眼的羅馬傳教士……他們在這座高原土城待的時間顯然不短,都學會了一口或流利或生硬的粟特語。

玄奘每天都抽空上街,從各國商人那里購買西行所需的給養,并用粟特語同他們交談,了解前路的情況。雖然摩咄自稱自己了解那些地方,但玄奘并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話。

街市上還是以粟特商人居多,他們大多身軀魁偉,相貌堂堂。但是摩咄告訴玄奘,粟特人其實稟性怯懦,行事也顯得詭詐多貪。哪怕是父子之間,也要斤斤計較于財帛的得失。

這其實是絲路商人的普遍特征,玄奘倒不覺得有多奇怪。另外他還注意到,粟特人的貴賤是以財富的多寡來論定的,越是有錢人越是尊貴。但是從外表上卻又看不出多大差別。即使是家財萬貫的富人,吃的也是粗糲飯,穿的也是粗陋衣。不像中原地區,在服飾、用度等各個方面都要展現出良賤之別。

粟特人的信仰五花八門,有佛教、拜火教、摩尼教、景教[4],還有許多各式各樣的本土宗教。光是這座不大的素葉城里,就供奉了幾十路“神仙”——偶像的神殿,月和日之靈、光明神、祖先的神殿以及許多供奉天人的神殿,比比皆是。

對于這些宗教,玄奘都抱著尊重的態度,偶爾進入神殿,也是雙手合十,行一個詢問之禮。加上他口才極佳,說話做事彬彬有禮,因而很快便取得了各路商人的信任。

在與商人們的交談中,玄奘的粟特語說得越來越流利,也了解到了越來越多的東西。

“西邊在打仗,法師現在過去,只怕有危險吧?”滿月的夜晚,在一個供奉月神的神殿前,一個商人這樣跟他說。

“前面不也是突厥可汗的領地嗎,是什么人在打仗?”玄奘奇怪地問道。

“大可汗也有管不到的地方啊!”那商人道,“粟特人信奉摩尼教,同那些來自颯秣建國的事火的祆教徒不和,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已經打很多年了。”

“那么,這樣的爭斗何時才能結束?”玄奘問道。

“哪有結束的時候。”商人抬起頭,望著空中那一輪滿月道,“我來的時候曾經問過月神,戰爭何時結束?我何時才能啟程再往東去?月神給我的啟示是,想去就去吧,戰爭一時半會兒是不會結束的。法師您知道,月神的眼睛一直都在天上看著呢,人間的一切,沒有她不知道的。她當然很清楚,那些人不打到兩邊都絕了種,是不會罷休的。”

“這就是了。”玄奘道,“檀越既然能東來,玄奘也能西去。”

“可你就一個人啊。”商人關切地提議道,“你該多招募些雇兵,路上也好保護你。”

玄奘沉重地搖了搖頭,這一路之上,已經有很多人付出了生命,他心中甚是不安。既然前方仍舊危險重重,就不必再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了。

“法師,你可回來了!”一回到館驛,摩咄就快步跑了過來,拉住馬韁道,“有個龜茲來的商人一定要見你,昨晚等了一夜!”

“商人?”玄奘初時有些奇怪,轉念一想倒也不足為奇。既然是從龜茲來的,那就肯定是要往西方去的。打聽到這里有個僧人也要往西,便想約了同行。

這在信仰佛教的商隊中是很普遍的事情,帶上一名僧侶,最好是一位出名的法師,途中的花費不算太大,卻可以為生者祈福,為死者超度。更重要的是,可以讓每一個商隊成員在艱苦的旅途中保持一顆安定的心。

“他在哪里?”玄奘邊往里走邊隨口問道。

“我讓他在客堂里等著。”摩咄說到這里,眼中流露出古怪的神情,湊上前小聲說道,“法師,我瞧那小子不像個商人。”

“怎么?”

“年輕面嫩,而且……”他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了,“還帶了他的老婆來!”

見玄奘的目光有些驚訝,摩咄又趕緊補充了一句:“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玄奘越聽越奇怪,不過想到這摩咄說話一向沒根,也就無所謂了。

來到客堂門前,一眼便看到里面有一個身著藍衣、頭包布巾、身材瘦長的人。此人背對著門,正專注地看著掛在墻壁上的織毯,在他身旁還有一個褐色頭發的女子。

單看背影,玄奘就覺得這兩個人好生熟悉。

“道信?”他試探著叫了一聲。

聽到這聲呼喚,那人的身子猛地激靈了一下,轉過身,果然是在女兒國還俗的道信!

“師父!真的是你!”道信驚喜地喊了一聲,隨即便伏倒在地。

朵耶跟著躬身行禮。

“快起來。”玄奘踏前一步,伸手將弟子挽起,“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你們。這段日子還好吧?”

“佛祖保佑,一切都好。”道信直起身子,興奮地說道,“我和朵耶組建了一支商隊,正準備到撒馬爾罕去!”

“好啊。”玄奘喜道,“這樣我們就能同行一段路了。只是,我記得你曾經說過,要帶商隊去東方的,為什么又改成往西了?”

“一開始確實是要往東去的,可是那幫女孩子膽小,不敢走遠。”道信說到這里,回頭望了妻子一眼,笑道,“我們光為去哪個地方就爭執了一個多月,最終決定,還是先去龜茲。弟子心想也好,到了龜茲沒準兒還能見到師父呢,就同意了。”

玄奘覺得有些好笑:“龜茲確實不錯,到了那里,把你們的黃金換成商品,帶回女兒國也就是了,怎么又跑到這里來了?”

道信嘆道:“要說女孩子家就是麻煩!光收拾東西就又耽擱了許久,好不容易到了龜茲,人家說,師父已經走了。我們在王城里待了幾天,朵耶她們幾個倒好,迷上了那里的歌舞,成天跑到歌坊里去聽,怎么催都不走。沒過多久,錢就花得差不多了。弟子好言相勸,可她們就是不聽。”

聽他發起了牢騷,朵耶忍不住插嘴道:“看歌舞又不是壞事。龜茲歌舞那么美,你怎么就不懂得欣賞?”

“那么美的歌舞是要金子的!”道信憤然不平地說道,“我們是商人,是出來掙錢的,不是花錢的。”

“掙錢不就是為了花嗎?”朵耶振振有詞地反駁道。

一直站在門外看熱鬧的摩咄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道信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師父你看,她們就是這樣,每次都氣得弟子不行。好在過了幾天,弟子也就不生氣了。”

“這就對了。”玄奘微笑道,“佛門弟子萬事隨緣,嗔心是最要不得的。”

“師父說得一點兒不錯。”道信喜滋滋地說道,“弟子就隨緣在龜茲住了幾日,想不到佛陀庇佑,竟遇到了從雪山上下來的師兄弟!”

“道誠、道通?”玄奘喜出望外,“他們還好吧?”

自從在凌山分別后,玄奘便一直為這些弟子擔心,也不知他們能否平安回到龜茲。這回從道信口中聽到他們的消息,怎能不激動萬分。

“好,他們都好。就是小師弟有些凍傷,而且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眼睛都看不見了。”

玄奘的手顫抖了一下,臉色不由自主地暗淡下來。

見此情形,道信趕緊說道:“師父不必擔心。龜茲國王請了一位名醫,給他治好了眼睛,現在已經不礙事了。”

“當真?”玄奘心中一喜,顫抖著問。

“弟子怎敢欺騙師父?”

“阿彌陀佛!”玄奘雙手合十,感激地念了聲佛號。

道信接著往下說:“弟子在龜茲,還見到了索戈、赤朗、普巴爾他們,于是干脆也不急著走了,在龜茲多待了一陣。”

“哼!”朵耶在一旁噘嘴道,“要不是我們在龜茲耽擱,你還見不著你那些師兄弟呢!不感謝倒也罷了,還怪我們!”

“后來不就不怪你了嘛。”道信哄著妻子,又轉頭對玄奘道:“前些日子,聽說突厥可汗重新開放了凌山商道,大師兄就攛掇著我過來。”

玄奘這才明白他為什么會來到這里,忍不住責備道:“道誠當真胡鬧!你現在是個商人,到這里來做什么?”

“大師兄說,撒馬爾罕可繁華了。還說我來了之后,一定不會后悔的!”

玄奘苦笑著搖頭:“他們現在還在龜茲?”

“師父是在問大師兄嗎?”道信的眼中露出狡黠的光澤,“他現在就在我的商隊里!”

這支奇特的商隊一踏進素葉城,就引發了一場騷動,路人們奔走相告,紛紛朝那條街道涌去。

說起來,商隊的規模倒是不大,只有不到三十人,二十幾峰駱駝,十余匹馬。這種規格的商隊在素葉城,簡直多得讓人提不起精神來!然而它的奇特之處在于,不足三十人的隊伍里,卻有近十對夫妻!為防風沙,那些女子都用織巾遮住大半張臉,可從那露在外面的靈動的眼睛可以看出,她們個個模樣俊俏,惹得路人紛紛駐足觀看。

商隊來到館驛前停下,玄奘早已迎出門來。

“師父!”隊伍后面的兩個年輕沙彌甩鐙下馬,疾步上前,長跪頂禮——

“弟子道誠拜見師父!”

“弟子道通拜見師父!”

玄奘心中一熱,伸手將他們攙扶起來,口中喚了聲“道誠,道通……”便再也說不出話了。

同兩個弟子聊了整整一夜,玄奘總算是大致了解了他們這段日子的情況。

道誠告訴師父,從雪山上折回后,由于擔心路遇盜匪,他們先是在跋祿迦國住了兩天。可惜這個國家缺醫少藥,以至于道通和阿合身體上的凍傷曾一度惡化,高燒昏迷,幾度垂危……

聽到這里,玄奘心中忍不住一陣痛楚。雖然沒有親見,雖然道通現在已經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他依然可以想象得到,當時這些弟子和手力的境況是何等凄慘。

“后來怎么樣了?”他問。

“后來,弟子跟索戈、赤朗他們商量了一下,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就去求見跋祿迦國的國王,希望他能幫助我們。”

“你們做得不錯。”玄奘贊許地點頭,“國王的幫助有時能起到很大的作用。那么,你們見到跋祿迦王沒有?”

“見到了。”道誠興奮地說道,“而且,我們竟然在跋祿迦國的王宮中遇見了龜茲來的使臣!師父您說巧不巧?那使臣見到我們也吃了一驚。得知我們的困境后,他說他這次帶來的護衛中就有懂醫術的,請我們住進他的館驛治療。后來,我們又同他一起回到了龜茲。”

“阿彌陀佛。”玄奘不禁欣喜合掌道,“這真是佛陀慈悲啊。”

“我們的歸來驚動了國王,國王親自迎出王城,向弟子打聽師父的情況。弟子便將過凌山的事情都跟他說了,國王聽得唏噓不已,落下淚來。他把我們安置在王宮里,找來城里最好的醫生給道通他們醫治,傷勢很快便控制住了。”

聽到這里,玄奘心中甚是欣慰,感激不盡:“龜茲王真乃善士也,看道通的身體恢復得這么好就知道了。”

道通“嘿嘿”一笑,道:“國王不光叫人給我們治傷,還給索戈封了官,讓他們一家人住進了城里。”

“赤朗、阿合、普巴爾他們,也都安排了事情做。”道誠接著說道。

“這樣說來,他們現在都很好。”玄奘心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由衷地合掌道,“感謝佛陀!這樣我就放心了。”

“可是弟子們不放心師父啊。”道誠說。

“我們特別想念師父。”道通接著師兄的話,眼圈兒紅紅地懇求道,“師父,您以后可別再趕我們走啦。”

玄奘心中一陣難過:“師父當然不想趕你們走,只是當時實在沒有辦法,道緣已經死在了雪山上,如果不讓你們走,你們也會沒命的。”

“師父。”道誠突然跪下,目光中透出幾分堅決,“以后,就算天塌下來,弟子也絕不離開師父了!”

“弟子也一樣!”道通趕緊起身,跪在師兄的旁邊。

玄奘扶起兩名弟子,心中涌起濃濃的暖意。

“師父,葉護可汗信不信佛?”道通坐在師父對面,天真地問道。

“不信。”玄奘道。

“那他為什么還要供養師父?”道通覺得很奇怪,“弟子來的時候就聽人說,大汗可敬重師父了,連重開商道這么大的事情,都是因為聽了師父的話才作出的決定,為什么?”

玄奘笑了笑:“因為我告訴他,這么做,對他是有益的。”

“來生有益?”

“不,現生就有益。”對于統葉護這樣的人,提現生永遠比提來生有效得多。

“師父。”道誠突然說道,“統葉護對您這般敬重,倒是可以趁機向他宣揚佛法。”

“對呀師父!”道通也興奮起來,“說不定您能讓他成為整個西域的護法圣王呢!”

聽這兩個弟子一唱一和,玄奘心中苦笑不已。

這段日子應統葉護之邀,他的確到寶帳內講過幾次經。雖然每次可汗都聽得津津有味,但他看得出來,這位西突厥大汗對功德和靈驗的興趣要遠遠超過對自我完善和普度眾生的興趣。他是中亞地區最強大的統治者,其征服世界的欲望如巖漿一般熾烈,聽經學法只不過是為了讓佛陀保佑他順利地完成征服罷了。

“怎么了,師父?”道通見玄奘面色凝重,有些不安地問,“難道,是弟子說錯了什么嗎?”

“你沒有說錯。”玄奘輕嘆道,“只是,想要改變這個,單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是很難辦到的。”

“我們可以幫師父啊!”道通一拍胸脯,響亮地說道。

玄奘有些感動地看著兩個愛徒,輕輕搖頭道:“道誠、道通,你們要知道,一個人不可能同時踏上兩條道路。選擇了其中一條,就要堅持走下去。人命如露,節外生枝很容易一事無成。”

道通似乎聽懂了:“師父的意思是說,您先選擇了取經這條道,就不能中途更改了?可是弟子覺得,統葉護可汗的勢力那么大,他一句話就能莫名其妙地封了商路,再一句話又能打開,一點兒道理都不講。勸化他的作用說不定會更大呢。”

玄奘淡然一笑:“你說統葉護的勢力大,他比得上大唐天子嗎?”

道通摸了摸腦袋,笑了:“師父說得對!大唐天子打敗了東突厥,活捉了頡利,真的很厲害!”

“還有這回事?”玄奘深感意外,“是最新的消息嗎?玄奘竟不知道。”

“弟子也是昨天才聽到的消息!”道通興奮地說道,“說是李靖大將軍率驍騎三千,夜襲定襄。唐軍斬首三萬,俘虜十萬,活捉頡利!東突厥被滅了!”

玄奘是高昌人,從小就知道高昌受東突厥的凌辱挾制,青年男子常被強行征去,替他們打仗,因而他覺得,大唐皇帝此舉實在是大快人心。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道,“中原人的噩夢總算是終結了……”

說到這里,他突然又沉默了。

東突厥被平滅,大唐與西突厥的關系可就更加微妙了。

雖然武德年間的那場和親終因東突厥的阻道而擱置,但是,雙方畢竟建立起了一種相互援助的關系,成功牽制住了東突厥汗國,使其處于雙線作戰的境地,從而減輕了唐朝正面的壓力,也使得大唐皇帝得以迅速戡平內亂,統一全國。

還有一個作用是,這種互援關系建立后,原屬東突厥的各個部落逃亡得更多了,漠北草原上的暴動此起彼伏,客觀上為埋葬東突厥汗國創造了條件。比如這一次唐軍北上討伐頡利,就有九姓鐵勒的配合。

但是,唐與西突厥的這種結盟關系,是以東突厥汗國的巨大威脅為前提的。隨著東突厥的滅亡,這一基礎不復存在,雙方的同盟關系也將隨之終結,以后隨著雙方矛盾的激化,勢必轉為敵對關系。

估計這會兒統葉護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吧。

“師父,你在想什么?”見玄奘長久不語,道誠關切地問道。

“我在想,頡利敗亡,接下來我們該如何面對統葉護。”玄奘輕捻佛珠,緩緩說道。

“師父不必擔憂。”道誠倒是很輕松,迅速回到了剛才的話題中,“以師父之能,教化統葉護這等蠻人根本不是問題,頂多需要些時間罷了。”

“我們沒有這個時間。”玄奘道,“再說突厥是馬背上的民族,其生活方式與佛法多有不合之處。就算統葉護勉強接受了我們的教化,他,還有我們,百年之后,也還是會有所改變。你們知道,現在流行的經卷,其本身正確與否都成問題,若是再被他們自行修改,天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我們的初衷是宣揚佛法,若最終的結果卻是使佛法蒙污,豈不罪過?”

聽了這話,兩個弟子一起點頭。

“你們記住,”玄奘對弟子們說道,“我們不需要強行改變誰的信仰,因為強迫是不能持久的。但我們可以做到的是,讓他對佛法有好感。這樣,在他到處殺伐的時候便會有所顧忌,他和他的數十萬騎兵,也不會成為我們西行路上的羈絆。要知道,這位突厥可汗的一句話、一道命令,就足以使我們平安通過整個大蔥嶺地帶。”

“師父給可汗講經的目的就是這個嗎?”道誠立即問道。

“也不完全是。”玄奘道,“我只是想,在他的心田里隨緣播下一顆佛法的種子,然后,時間會讓其慢慢生根、發芽……”

注釋:

[1]啜與俟斤,皆為突厥軍事職官,部族首領。

[2]關于玄奘所經過地區的語言系統,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都有過較詳細的記錄。高昌以西的天山南路諸國所使用的語言屬于吐火羅語系,它是印歐語系的一個支派。十世紀時,由于該地區為回紇人所統治,該語言逐漸消失。本世紀初在出土的文獻中被重新發現。吐火羅文是使用印度文字系統的斜體笈多文字,又分為甲種和乙種兩種方言。高昌使用的是甲種方言,但一般僅限于佛教經典中使用;阿耆尼(焉耆)則以之為通用語,因此甲種吐火羅語又被稱為阿耆尼語。乙種方言則是天山南路各國的通用語。天山以西則是粟特語地區。一般人認為粟特語是由阿拉米文字演變而來的,是從左向右橫寫的。實際上,該文字是由腓尼基文字變化而來的,為中亞地區廣泛使用。粟特人擅長經商,善于社交。因此,他們的語言從七世紀至九世紀幾乎成為國際通用語言。根據資料可知,粟特文字的使用經歷過較大的變化,在玄奘經過此地的公元七世紀初,它已經不被用來記載佛經,而主要使用在摩尼教的經典和商業文書上。

[3]摩尼教,發源于古代波斯薩珊王朝,為公元三世紀時,波斯人摩尼創立。是一種以摩尼教義為主,融合基督教和佛教等教義的獨特宗教。摩尼教對粟特文化圈影響很大,唐朝中期傳入中國,被稱為明教,一度非常流行,玄宗時期曾下令禁止,但后來,隨著信仰該教的回紇人力量的壯大,該教反而延及全國。祆教就是拜火教。全稱瑣羅亞斯德教,是古代波斯帝國的國教,也是中世紀中東和西亞地區最有影響的宗教之一。信奉多神特別是火神,以火為光明之神阿胡拉的化身,并實行煩瑣的祭祀儀式。在中國被稱為祆教、火祆教、拜火教。佛祖釋迦牟尼悟道后招收的第一批弟子中就有拜火教徒。

[4]景教,全稱東方亞述圣徒天主教會,是基督教的分支宗派之一。該教不承認馬利亞為天主之母,不承認羅馬教派所謂死后滌罪說,因而在東羅馬被視為異端,受到迫害。一部分追隨者逃到波斯,得到波斯國王的保護,成立獨立教會,與摩尼教、拜火教共同成為波斯的三大宗教,流行中亞。唐朝時傳入中國,曾一度在長安興盛一時,并在全國建有“十字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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