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入者斬(2)
- 上帝的圖書館
- (美)司各特·霍金斯
- 4825字
- 2017-09-14 17:33:07
詹妮弗搖搖頭,“也許死了,沒人知道確切情況。起先,這讓她痛苦極了。每次電話,每次敲門,都會撕開她的傷疤。她有好幾年夜夜失眠。她丈夫倒是恢復了……向前看了,忘記了。他是個沒有深情的男人,沒有什么東西能常留心底,就像邁克吉利卡迪太太的爸爸一樣。但尤尼絲沒法向前看。她在黑暗中孤獨地躺著,等她的小兒子回家。現在,只剩下這點等待支撐她活下去。”
卡蘿琳看著那個悲傷的老婦人在廚房里忙碌,心中有什么東西被攪動了。那東西是同情,但她不知道,因為她很少有這種體驗。“哦,”她輕聲說,“我明白了。”
“她覺得,只要兒子回家,她就會像從夢中醒來一樣,又能感受周圍的事物了。但那男孩子是不會回家的。她強迫自己不理會這個事實,但她心里其實一清二楚。所以,她做布朗尼蛋糕,以此紀念自己的寶貝。她忍不住——微弱的安慰也比沒有安慰好,對不對?她的世界一片冰冷,她只能用這一點東西來安慰自己。”
詹妮弗看著在廚房里煮蛋的老婦人,悲哀地笑笑,“這就是心煤。”
“我們該做點什么。”卡蘿琳說。她的聲音里只有最微弱的顫抖。“瑞秋能找到她兒子。即使他已經死了,你也能……”
詹妮弗驚訝地望著她,“你真好心,卡蘿琳。”她搖搖頭,“但這沒用。不會像你想得這么順利。心煤有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回憶總是跟現實有差別。她記憶中的兒子是理想化的形象。她忘了他是多么自私,多么喜歡故意惹父母生氣——夫妻倆那天撞見兒子和另一個男人亂搞其實并非偶然。即便他現在回來也于事無補。用不了多久,他又會離開。而這一次,她就連拿來安慰自己的幻想也沒有了。她很可能會被毀掉。她還不夠堅強。”
“那怎么辦?有什么能做的嗎?”
詹妮弗搖搖頭。“沒有。什么都做不了。她要么想辦法讓自己別去思念那孩子,要么抱著回憶死去。”
“我明白了。”之后,兩人在沉默中對坐。詹妮弗喝完咖啡,又添了幾次。卡蘿琳啜著檸檬蘇打水。
其他人醒了,陸陸續續走進廚房。卡蘿琳把他們的早餐要求翻譯給邁克吉利卡迪太太聽,并向她道謝,還在合適的時候幫忙洗碗。接著,卡蘿琳說自己要出去散個步,之后溜進樹林,向西邊的銅牛走去。
卡蘿琳自己也有“心煤”。她一邊走,一邊強烈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知道她有沒有在詹妮弗周圍哼唱過。自然,最近這十年——自從她的計劃開始成形以來——她肯定沒有,但那之前就不清楚了。即便詹妮弗知道,她也沒露聲色。但……卡蘿琳在心里琢磨了一會兒,便把這個問題放在了一邊。詹妮弗可能知道,或者懷疑,也可能并沒發覺。都無所謂。
現在要回頭已經太晚了。
3
一小時后,她已經站在了俯瞰78號公路的山脊上,立于兩塊大石之間。腳下一百英尺外,歷經風吹雨打的“加里森橡樹林”路牌在風中吱嘎作響。作為住宅區的標志,這塊牌子曾經做得精致華美。但現在,凸出的木制字母已經褪成了銀色,因年久日深出現了裂紋。做得太完美了。撇開其他本事不提,父親在偽裝方面也是行家。
她來得有點早,所以一個人先到這兒來理理思緒。銅牛就在她腳下,閃閃發亮,外形可怖,樹叢也遮不住。這就是他們預定會面的地方,但她打算拖到最后一刻再過去。
她的思緒轉向諾布朗加。她從沒見過他,可她期望這次會面能順利進行。這非常重要。
她對他了解不多。自然,她讀過有關“東方雷霆”的片段,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應該說很久很久以前。不像父親的其他早期盟友,諾布朗加從未失寵,也從未被褫奪爵位。那么,他肯定會忠于父親。毫不動搖的忠誠。肯定還不只忠誠,應該假設他和父親也是朋友(父親和某人是朋友這念頭真夠古怪)。但麥可毫無保留地愛著他,所以他也許是個高尚的人,而且素來有聰慧的聲名。也許我們可以……
她身后遠方的叢林深處,傳來樹木折斷的聲音。
卡蘿琳歪了歪頭,突然提高了警惕。這聲音不小。她從伊莎和艾莎那兒受的教育足以讓她肯定,那不是樹木倒下的聲音。不,是樹枝折斷。而且聽起來,是被體型龐大之物踩斷的。是公爵?萊塞爾?現在還太早,不可能是……
她在巨石上轉過身,讓自己的視野更廣些,然后讓眼光失焦,將全副身心投入聆聽。公路上有汽車開過,然而很遙遠。不遠處,一只北美夜鷹叫喚了一聲,她不太明白個中含義,但聽來十分緊急。麥可肯定知道它在說什么。
咔嚓。
這一次,聲音近了。
她從巨石上跳下,緊張起來。伊莎和艾莎一直生活在對熊的恐懼中。她從沒見過,但麥可說附近的確有幾頭,還有些非自然生物——食氣怪之類。父親在時,他們算不上威脅。但現在……我想,該走了。
即便如此,她并不十分擔心。任何非自然之物都會聞出她身上的圖書館味道,然后生出懼意。最糟的可能性是一頭饑餓的熊。但是,剛剛過去的可怕一周她都熬過來了,才不會害怕一頭熊。
又是咔嚓一聲。
夜鷹又叫了一聲。一只兔子從矮灌木叢中驚慌地突然躥出,朝銅牛奔去。
無論來者何物,肯定都是沖我來的。她嘆口氣,一路小跑奔向銅牛。
奔跑時,她用上了伊莎教給她的所有技巧,加上她后來學會的其他本事。她的速度很快,而且悄無聲息。直到這時,她仍舊不十分擔心。除了物理世界,銅牛還同時出現在另外幾個位面上。這一點,動物比人類更敏感,它們會覺得很不自在。所以,沒有任何自然的野獸會靠近銅牛。只要進入銅牛周邊的一投石之地,她就安全了。
她聽到身后響起沙沙聲。很輕,但不會錯。這東西難道在跟蹤我?
不可能。
接著,在一百碼開外,透過番紅花樹的樹冠的遮掩,她看清了跟蹤她的東西。
一只老虎?不會吧?在弗吉尼亞州?
視線相遇。曼陀羅長著尖刺葉子的枝條半掩著它的臉部線條。老虎沿著枝條挪動。短短一瞬間,它向卡蘿琳展示了自己的全貌——橙色毛皮,黑色條紋,白色肚皮——隨即朝她奔來,一路小跑,令人著迷的優雅,綠眼睛閃著光,鼻翼扇動,身后三英尺長的尾巴輕柔地甩動。
卡蘿琳的本能告訴她猛然停步、轉身,朝反方向跑。但是,她卻朝著這動物沖過去,甚至加快了速度(加速并非自愿,只是腎上腺素的作用)。她從身后抽出藏在腰胯處的黑曜石匕首,大叫起來。這是戰斗的呼號,而非恐慌的尖叫,聲音低沉野蠻。
老虎的眼睛略微瞪大了一點點。
接著,她突然輕盈地一轉,左拐躲進一棵茂密的松樹后。當它從她眼前消失——更重要的是,它暫時看不見她的時候——她朝下一棵松樹跑去。這棵樹比上一棵小些。她借著跑動的勢頭縱身躥上樹去,跳到了離地整整五英尺的高度,雙腿盤住樹干,緊接著雙臂也抱住,開始往上攀爬。貼著她胸口、肚皮和大腿的樹皮很粗糙。她一路往上爬,粉碎的樹皮屑簌簌地落進她眼睛里。
幾秒鐘后,她小心地朝下看了一眼,吃驚地發現自己已經到達了三十英尺的高度。底下的地面空無一物。一霎時,她還以為那東西是自己幻想出來的,是……
不,她想,的確有只老虎。沒錯。
它懶洋洋地從那顆粗大的松樹后踱步而出。即使側耳傾聽,她也沒感知到任何聲響。剛才它肯定在逗著我玩兒。弄出點小動靜,踩斷一根樹枝,看我有什么反應。它肯定……
老虎抬頭看看她,咆哮起來。卡蘿琳強忍著尿褲子的沖動,繼續朝樹上又爬了兩英尺。這是她能上的最高位置。此處的樹干已經開始變細,她擔心自己的重量會……
老虎蹲坐下來,舉起一只巨大的爪子,仔細瞧瞧,又舔了一下。
片刻后,麥可走進她的視線。“卡蘿琳?”他喚道。他的聲音中有些不自然的停頓。長期跟動物說話,驀地轉為人類語言時,他總會這樣。“你干嗎爬到樹上去?”
她閉上眼,牙齒咬得咯咯響,“你好,麥可。”她說,“我上來吸點新鮮空氣,順便鍛煉。我覺得爬樹很好玩兒。你今天怎么樣?”
“我挺好的,”麥可明顯不解她為何怒氣沖沖,“你該下來,卡蘿琳,你看起來挺傻的。”
“對。對,我當然知道自己傻。”她開始慢慢爬下樹。
待她雙腳著地后,麥可和老虎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麥可朝地下指指。她茫然地瞧著他,沒明白。他又指指地下,接著拍拍肚子。
哦,卡蘿琳想,好吧。她仰面躺到地上,把肚皮展示給老虎。老虎用頭拱拱她,在她身上四處嗅了嗅。完畢后,卡蘿琳站了起來。
“諾布朗加老爺光臨,我們三生有幸。”她說。
麥可把卡蘿琳的話翻譯給老虎聽,老虎的胸腔中發出深沉得難以置信的咕嚕聲。
接著,卡蘿琳悄悄咬了咬麥可的耳朵:“你早該告訴我他是只該死的老虎,麥可。”
麥可朝她眨眨眼,一臉無辜和茫然。那一刻,她真想把他掐死,一邊掐一邊開心地微笑。
“你不知道?我以為每個人都知道呢。”
4
接受諾布朗加的祝福后,卡蘿琳往回走了一點,去迎接皮特和阿莉西亞。她想提前給他們打個預防針,免得他們跟她一樣嚇壞。現在大家都神經緊張。她往回走了半英里左右,在一處懸崖截住了他們。她驚訝地發現他們兩人走在一起。
“你們是怎么跟大衛講的?用的是什么借口?”她問。皮特的門類是數學,阿莉西亞負責探索諸種可能的未來。卡蘿琳想不出有什么公干需要他倆一起出動。
兩人互相望了一眼。
“我們,呃……”皮特沒能說完。他臉紅了。
阿莉西亞牽過皮特的手,十指交握。“我們經常一起散步,已經有一陣子了,卡蘿琳。”她鎮定地說,“現在已經沒人覺得奇怪了。我還以為你也知道呢。”
“你們干嗎一起……哎呀!我,呃……我明白了。”卡蘿琳揉揉前額,“抱歉。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我的觀察力有待提高。不過先別管這個。諾布朗加來了。”
“來了?在哪兒?”
卡蘿琳指指78號公路。諾布朗加正在東向車道上來回踱步。對面車道上,有輛車從它身邊開過。不知司機對一只八英尺長的老虎在上午十點的公路上溜達有什么想法,總之他并未表現出任何異樣。也許他根本沒有去想這回事——父親采取過某些措施,但沒人知道是什么。
“那就是他?”阿莉西亞問。
“他是老虎?”
“哎呀,抱歉,伙計們,”卡蘿琳輕快地說,“我還以為你們知道呢!對,這就是他。讓人印象深刻,對不對?”
“我大概從沒這么近看過老虎。”皮特說。
“你看過。”卡蘿琳說,“我也看過。那次宴會上,他來過。就是我從……從暑期外出回來以后。”她跟伊莎和艾莎在一起的夏天以后。“那差不多肯定是他。但我離開宴會很早,不知父親有沒有把他介紹給我,反正我不記得了。”
“哦,對,”皮特說,“我想起來了。”
“麥可就是跟著它——他學習的?”阿莉西亞說,“我以為諾布朗加是……呃,一個人。”她看著諾布朗加來回踱步,“哇。沒別的意思,哇噢。”
“不只是諾布朗加,我想。”卡蘿琳說,“每次跟麥可聊天,他都從不同地方回來:非洲、中國、澳大利亞。但替他引見的都是諾布朗加。他的威望很高。”
“看起來真兇猛,是不?”
卡蘿琳點點頭,“對。真是,你想不到有多兇猛。”她頓了頓,用隨意的語氣道,“不知道會不會是他。”
“什么意思?”
卡蘿琳揉揉太陽穴,“我不想承認,但大衛說得有理,父親從未出門這么久過。”她久久地直視著他倆,“有可能出事了。壞事,甚至是死訊。”
“你不是認真的……”
她舉起一只手示意對方噤聲,“我只是說‘可能’。但,我覺得你們也該同意,有能耐對父親實施暴力傷害的生物不多。我一時間能想到的只有三個:大衛、公爵和諾布朗加。”
“可能還有別人,”阿莉西亞說,“某些我們不常見的人。比如北方Q-33?”盡管這么說,她已經開始若有所思地望著諾布朗加。
“有觸手的那個?”
“不,有觸手的是巴利·歐席。北方Q-33像座有腿的冰山。記得嗎?遠在挪威。”
“哦,對。”
“我還是覺得是大衛干的。”皮特說,“你們還記得嗎?父親對他……”
“我記得。”卡蘿琳說,“理論上,我同意你的意見。幾乎只能是大衛,所以我才建議我們會面。如果大衛已經對父親不利,他肯定有對付諾布朗加的計劃。諾布朗加得有點防備。他有可能踏入圈套。”
“諾布朗加閱歷很深。”阿莉西亞說,“有人說他已經六萬歲了。有人說還不止。我自己才不到三十。卡蘿琳,在他眼里,我們連孩子都算不上。你確定他需要我們的建議?”
“父親的閱歷也很深。”卡蘿琳說,“而他現在在哪兒呢?”她等著,沒人回答。“走吧。”最后,她開口道,“我們別遲到了。”
三人沿著懸崖邊朝銅牛走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諾布朗加。他已經走下階梯,穿過了公路,站在加里森橡樹林的路牌前。一輛皮卡車從78號公路上駛過,后座的狗納悶地吠了幾聲,司機則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
諾布朗加在路牌前打轉——一次,兩次,三次。皮特已經被他迷住了,差點失足跌下懸崖,多虧阿莉西亞把他拉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