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入者斬(3)
- 上帝的圖書館
- (美)司各特·霍金斯
- 4921字
- 2017-09-14 17:33:07
三人來到兩百碼開外時,諾布朗加咆哮一聲,朝麥可吼了些什么。麥可沖下臺階穿過大路,上前伺候自己的導師。兩人又說了一會話,發(fā)出卡蘿琳幾乎聽不到的深沉咕嚕聲,加上手勢。接著,諾布朗加用肩膀拱拱麥可的胸膛。
麥可似乎發(fā)了狂,手臂亂揮,顯然十分不安。老虎任他發(fā)泄了幾分鐘,然后又咆哮一聲。終于,麥可不作聲了。他穿過大路,走回銅牛處,坐在最低一級臺階上,雙手捧著腦袋,十分沮喪。
究竟怎么回事?
諾布朗加背朝公路,面向加里森橡樹林,巨大的爪子朝圖書館方向邁了一步。
他一步一步、倍加小心地緩緩向前。
“等等……他在干嗎?”
“不是明擺著嗎?”阿莉西亞說,“他要去找父親。”
“可是,”皮特說,“如果……不管那東西是什么……”
“對。”卡蘿琳說,“還有那東西。”她朝麥可喊道,“麥可,你有沒有告訴他……”
“別說話,卡蘿琳!”麥可喊道。他在哭,卡蘿琳有些吃驚。“別說話!他得專心!”
卡蘿琳更加鄭重地點點頭,“沒錯。他正打算這么干。他要去找父親。”
標志著住宅區(qū)入口的路牌就是……那東西——不管它是什么——的邊界。從那里開始,你會感覺到那東西的效果:頭疼、麻木、氣短、出汗,等等。每個人感應到的都不一樣。
諾布朗加慢慢走過路牌,似乎沒有明顯的不適癥狀。
“他還真行!”阿莉西亞佩服地說。她本人只堅持了兩步路,眼珠就開始流血。她立刻轉(zhuǎn)身回來了。盡管詹妮弗替她止了血,有好幾天她都看不清東西。
大衛(wèi)走得最遠——八步。他回來的時候,耳朵、眼睛和鼻子都在淌血。他沒叫——要讓大衛(wèi)叫出聲很不容易——但他轉(zhuǎn)身之前跨最后一步的時候發(fā)出了一聲呻吟,就像受傷的動物。
諾布朗加只跨了四大步就超過了大衛(wèi)的距離。
“看來對他沒影響。”皮特說。
“可能吧。”卡蘿琳說。
從住宅區(qū)入口到圖書館大約有三條街的距離。諾布朗加已經(jīng)到了第一條街,沒有任何不舒服的跡象。在第一個十字路口,他停了下來,朝后看看麥可。
“這是reissak ayrial!”老虎喊道。他用的不是老虎的語言。虎語只有麥可能懂,他用的是眾人通用的佩拉匹語。他的聲音帶著點咆哮音,但完全能懂。“我去找那個標志物,然后毀掉它。”
“他能說話?”皮特問。
“什么是reissak ayrial?”阿莉西亞問。
“意思是‘入者斬’。”卡蘿琳說,“噓!我想看下去。”
諾布朗加又走了一步。
“他真的不受影響。”阿莉西亞的聲音中帶上了希望,“我就知道。看來我們總算可以回家了……”
“看著。”卡蘿琳說。
經(jīng)過第一個十字路口處的停止標記三步,諾布朗加停了下來,舉起一只巨大的爪子。卡蘿琳的視力很好,她看出他在顫抖。
諾布朗加又轉(zhuǎn)向麥可。這會兒,他綠色的眼睛里有鮮血滴下,流過他的口鼻。
“不!”麥可大喊,又用虎語喊了幾句,開始奔跑。
“麥可!”輪到卡蘿琳大喊起來,“不!”她跟著跑起來。她速度很快,除了大衛(wèi),卡蘿琳是跑得最快的。但麥可遠在她前面。卡蘿琳沖下陡峭的懸崖,差點摔倒。當她來到柏油路的時候,麥可早已穿過了公路。
“不!”
麥可一頭沖向諾布朗加。他的勢頭太猛,一下子沖過了路牌二十碼遠的距離,卡蘿琳來不及阻止。接著,向前的勢頭又帶著他朝前跑了八英尺。
接著,他摔倒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就像腦袋挨了一槍。
“麥可!”卡蘿琳又大喊一聲,聲音中帶著真切的痛苦。公路上開來一輛金色的寶馬,從她身邊繞過,喇叭聲大作。她沖車子尖叫,然后只用幾秒鐘就跑完了她跟麥可之間一百英尺的距離。她沖過邊界,隨即跟麥可一樣,臉朝下摔在水泥地上。
麥可只能癱在地下,卡蘿琳卻爬了起來。
她用胳膊肘和膝蓋撐起身子。鼻子摔破了,面頰也割傷了,臉上鮮血直淌。她吃力地拖著身軀,爬爬停停,一點點朝前。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再有兩步,就能抓到麥可的腳踝了。
她抓住了他的腳踝,胃里涌出一大股檸檬蘇打水和蛋的混合物。她抓緊麥可的腳踝后,轉(zhuǎn)過身,把麥可拖在身后,開始爬回大路。
一寸又一寸,她把自己和麥可拽到安全之處。一到鐵門口出了那東西的邊界,她就臉朝下趴倒在地,筋疲力盡。片刻后,皮特和阿莉西亞靠攏過來,動作謹慎而緩慢。
“你還好嗎?”阿莉西亞問。
卡蘿琳躺在地上翻了個身,深深呼吸幾次。她臉上滿是鮮血。“過會兒會好的,我想。”她說,“麥可呢?……”
麥可咳嗽起來,干嘔幾聲。
“把他……把他翻到側(cè)躺,免得被嘔吐物嗆到。”兩人照辦。麥可又咳了幾聲,吐出血來。
“我們得把他帶到詹妮弗那兒去。”卡蘿琳說,“諾布朗加呢?在哪兒……”
皮特朝遠處望去,搖搖頭。“他在摔倒前已經(jīng)走了一條半街,正側(cè)躺在地上。他的胸膛起伏了一陣,但現(xiàn)在……”他望著地下的卡蘿琳,“已經(jīng)沒動靜了。”
卡蘿琳用力閉閉眼。“Ebn el sharmoota!”她用阿拉伯語罵道,接著,“操!Neik!Merde!Poopy-天殺的-kaka!”她一個側(cè)翻,接著坐起身來,朝圖書館方向望去。皮特說得對,諾布朗加沒動靜了。“就算我能堅持到那么遠,我也沒辦法拖他出來。他太重了。”她說,“我搬不動。一個人不行。”
皮特用夾雜著欽佩和恐懼的眼神望著她,“有沒有某個詞同時表示‘勇敢’和‘愚蠢’?”
“有,”卡蘿琳回答,“很多。”她想著該不該把美語里的“縮頭烏龜”這詞解釋給他聽,考慮了一下還是算了,怕產(chǎn)生不良后果。卡蘿琳爬到麥可身邊,用指尖搭搭他的脈搏。感受到她指尖的觸摸,麥可的眼皮動了動,“卡蘿琳?卡蘿琳,他在哪兒……?”
他從她的眼睛里讀出了答案,痛苦地呻吟起來。他的嘴巴開合,卻說不出話。他的悲痛無以言表。
“噓,”她說,用手撫摸他的頭發(fā),“噓,麥可,噓。”她能說的只有這個。
5
過了一小時左右,麥可看來沒什么大礙——至少身體沒什么大礙。但他的心碎了。他毫無保留、不加掩飾地痛哭著,就像個幼童。卡蘿琳想找個比較隱蔽的去處,暴露在大路邊讓她緊張。于是,三人扶著麥可爬上臺階,來到銅牛所在的空地,接著轉(zhuǎn)身進了樹林。樹林里才是麥可真正的家。
不遠處有條小溪,還有個小小的瀑布。在跟伊莎和艾莎共同生活的夏天里,卡蘿琳見過那個地方,現(xiàn)在還記得。那地方讓人心情舒暢,而且看不見加里森橡樹林住宅區(qū),也看不見諾布朗加的尸體。三人扶著麥可(他自己還無力行走)來到溪邊,讓他休息。
也許是誤會了他倆的關系,皮特和阿莉西亞留下卡蘿琳和麥可獨處。
卡蘿琳和麥可不是情侶。曾有一次,他們嘗試過做情侶。那是他們——多大來著?——二十出頭的時候。大約十年前,但感覺上似乎更久遠。卡蘿琳覺得那個晚上是她主動,但她實在不明白自己當時在想些什么。記憶中,她從未對性產(chǎn)生真正的興趣,尤其是大衛(wèi)對她做過那種事情之后。那天晚上是不是因為她太絕望,或者太孤獨?她不知道。
那天晚上,其他人都不在,她引誘了他。差不多可以叫引誘,至少她試著這么做。結(jié)果糟透了。不知為什么,麥可怎么都不行。他倆尷尬地嘗試了很久,麥可十分輕柔地推開了她。那一夜,兩人一同睡在火堆邊,但沒有觸碰彼此。她半夜醒來,聽到他在夢中哭泣。第二天,他天亮前就離開了。之后,她見他的機會就越來越少。
但他們?nèi)匀粚Ρ舜擞焉疲M管不算十分親密。兩人沒有彼此怨恨,只要有可能,還會保護對方。在圖書館,這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在這個秋日的午后,卡蘿琳把麥可抱在自己膝上,說著諸如“我很難過”“我知道你們是朋友”這樣的話。但這些言詞干癟得像滿嘴的塵土。她知道世上所有的詞匯,卻想不出能緩解他痛苦的言語。她只能用指尖抹去他流下的淚水。
日落前不久,麥可站了起來。他在小溪里洗了臉,喚來皮特和阿莉西亞。兩人匆忙趕來,都是滿面通紅,而且阿莉西亞的袍子里外穿反了。
“諾布朗加在出發(fā)前說了些話。”麥可有時像個孩子,但他并不軟弱。他已經(jīng)鎮(zhèn)靜下來,盡管悲傷,聲音卻并不發(fā)抖,“你們都該聽聽。”
“我們很難過,麥可。”阿莉西亞開口道,朝他伸出手。
麥可揮揮手,拒絕了她的安慰,“你們都知道諾布朗加遠不止——生前遠不止——看起來這么簡單,對吧?他很古老,也很有智慧。他告訴我,他知道這兒是怎么回事。他說父親不會讓他受到任何傷害。現(xiàn)在看來他這句話沒說對——”他朝后指指住宅區(qū),“——但如果因此無視他的其他意見,那我們就是傻瓜。”
“他說了什么?”
“他知道那東西是什么。”麥可說,“那個不讓我們進入的東西。他從前見過。在第三紀有人用過。這東西叫‘reissak ayrial’。”
“對,他說的時候我們聽到了。這到底是什么?”
“意思是‘入者斬’。”卡蘿琳說。
“對,我們知道,卡蘿琳。”皮特說,“但這究竟是什么意思?”
卡蘿琳聳聳肩,想起了“心煤”,“詩人創(chuàng)造的詞匯?”
“我知道。”阿莉西亞說。
“你知道?”
“對,但我什么都不會說。這是我的門類。”阿莉西亞的門類是遙遠的未來。
“哦,那就別……”皮特開口。
阿莉西亞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沒關系,真的。這個reissak ayrial今天就會發(fā)生。”
“你知道些什么?”卡蘿琳問,“我是說,你能告訴我們些什么?”
“嗯……”阿莉西亞想了想,“詳細的專業(yè)情況我不能說太多。我自己反正造不出這東西。但我知道這是某種邊界防衛(wèi)機制。從本質(zhì)上說,它是個球體,根子扎在悔恨位面。和它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還有個類似標記物的東西……”
“標記物?”皮特問,“比如什么?”
“什么都有可能。標記物必須是真實的物體,但只起到錨定球體的作用。你越靠近標記物,效果就越強烈。”
“這倒沒錯。”卡蘿琳的聲音若有所思。
“別忙著下結(jié)論,還有呢。這東西還有觸發(fā)物。”
“我不明白。”
“觸發(fā)reissak ayrial,讓它發(fā)生作用的東西,存在于人的身上。”
“比如?”
“觸發(fā)物可以是內(nèi)心的某種情感、某段經(jīng)歷或記憶……”阿莉西亞聳聳肩,“諸如此類。擁有這種觸發(fā)物的人都會受到reissak ayrial的影響。而對于別的人來說,這東西就像不存在。”
皮特想了想,“是這么回事兒,跟實際情況對得上。”
“我們當中誰能做出這種東西?”卡蘿琳問,“大衛(wèi)?”
“不,不可能……大衛(wèi)不可能。reissak是種防衛(wèi)機制不錯,但它不是長矛之類的武器。它要復雜得多。”
卡蘿琳懷疑地看了她一眼。
“我?開什么玩笑!”阿莉西亞叫道。
“得了,卡蘿琳。”皮特說,“我們知道不可能是……”
“嗯,”卡蘿琳說,“我想我傾向于相信你。”這個障礙物——reissak ayrial——剛剛冒出來的時候,大家都嘗試過突破。阿莉西亞受的傷害是體內(nèi)大出血。開始并不明顯,一天后,她就渾身青紫,一直持續(xù)了幾周。不管觸發(fā)物是什么,她身上肯定有。
“如果不是你,那是誰?”皮特問。
阿莉西亞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愿意開這個口,但最有可能的候選人是……唉,你。”
“我?阿莉西亞,得了,你知道——”
阿莉西亞舉手示意他噤聲,“我知道,但卡蘿琳和麥可也許不知道。”她轉(zhuǎn)向他們,“Reissak大致屬于數(shù)學建構(gòu)。”數(shù)學是皮特的門類。“抱歉,親愛的。”
“各位,我可從沒聽說過這么個東西。”皮特說,“隨你們信不信,但……”
“沒關系,”卡蘿琳也舉起一只手,“我記得。我相信你。”reissak剛開始的那天,也是父親失蹤的第一天,皮特只往路牌里走了兩步,身上就開始冒煙。他回來的時候,皮膚上已經(jīng)起了水泡。
“那是誰?”皮特問。
“我不確定,”卡蘿琳說,“但我有個辦法。你們剛才說的觸發(fā)物——有辦法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嗎?”
“我不清楚。怎么了?”
“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卡蘿琳說,“幾乎每天都有包裹快遞,給那些活死人的。還有,大衛(wèi)喜歡的那種又大又圓、像面包、加奶酪的東西,每天都有人送來。”
“披薩?”皮特說,“我也喜歡。這想法不錯。要是reissak對美國人也起作用,街上早就出現(xiàn)成堆的尸體了。”
“對,”卡蘿琳說,“我想到的也是這個。你說標志物可能是任何東西,但防御機制本身的作用范圍是個球體。如果真是這樣,只要劃出球體的作用范圍,然后就可以比較準確地知道標記物的位置了。對不對?”
皮特咧開嘴笑了,“只要知道那東西在哪兒——”
“——我們就能找個人拿掉它。”阿莉西亞接口道。她也開始笑了,“卡蘿琳,你真是個天才!圖書館,我們要回來嘍!”
“嗯,不過,現(xiàn)在慶祝還太早了點。撇開其他不談,我們還需要個美國人。你們認識這樣的人嗎?”
其余三人一同搖頭,“這人得由你來找,卡蘿琳。我們都不會講美國話。”
“對,”她說,“好。沒錯。我來想辦法。還要考慮怎么對付那群衛(wèi)兵。”
四人又計議一陣,直到天黑。卡蘿琳開始裝作并不情愿,最后才向其余三人屈服,讓大衛(wèi)也加入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