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局外人(2)
書名: 局外人作者名: (法)加繆本章字?jǐn)?shù): 5105字更新時間: 2017-08-09 08:51:21
院長告訴我他會參加葬禮,我向他致了謝意。他在寫字臺后面坐下,叉起兩條小腿。他告訴我送葬的人除了執(zhí)勤的女護(hù)士外,只有我和他。依據(jù)慣例,院里的老人是不允許送葬的,只許參與守靈。“這是基于人道所做的決定。”不過他又跟我說,這次他破例允許我媽媽的一個老朋友多瑪·菲赫茲也來為她送行。說到這里,院長笑了下,他對我說:“您知道,這種感情有些天真。他和您母親幾乎是形影不離。在養(yǎng)老院里,大家常拿他們開玩笑,他們總是對菲赫茲說:‘你的未婚妻呢。’他聽了總是會心一笑。他們兩位都被逗得很開心。可想而知,這次默爾索太太的死令他非常難過,我想我不應(yīng)該拒絕他的請求。但是,根據(jù)醫(yī)生的囑咐,昨天晚上沒讓他守靈。”
說完這些,我們默默地坐了好一會兒,院長才站起身來朝窗外觀望。看了一會兒,他突然說:“馬朗戈的神父來了。他提早到了。”他告訴我,步行到教堂至少要走四十五分鐘,因為教堂在村子里。我們下了樓。神父和兩個唱詩的小童在太平間門口等著。其中一個男童的手上拿著香爐,神父彎著腰,正調(diào)著香爐上銀鏈子的長度。他看到我們的時候,立即直起身子,對我說了幾句話。他叫我“孩子”,然后領(lǐng)我走進(jìn)屋里。
我一眼就看見棺材上的螺釘已經(jīng)被釘緊,旁邊站了四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同時院長跟我說車子正在路上等,神父開始了祈禱。從這時起,一切都進(jìn)行得很快。那四個男人走向棺材,把一條毯子蓋在上面。神父、唱詩的小童、院長和我則先在外面等候。門外有一位我不認(rèn)識的女士。“這是默爾索先生。”院長向女士介紹我。我沒聽清這位女士的名字,只知道她是護(hù)士的代表。她面無表情地朝我點點頭,瘦骨嶙峋的長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我們站在一旁,讓抬棺材的四人先過去,然后我們跟在棺材的后面,走出了養(yǎng)老院大門。
送葬的車就停在大門口,又長又光亮的外形讓人聯(lián)想起鉛筆盒。旁邊站著個身材矮小,衣著有些滑稽的葬禮司儀,還有一個看上去局促不安的老者,我想他應(yīng)該就是那個菲赫茲先生。他戴著一頂圓頂寬檐軟氈帽(當(dāng)棺材經(jīng)過時,他摘掉帽子表示敬意),松垮的西裝長褲在鞋子上面堆了好幾層褶,白色領(lǐng)襯衫太大了,而黑色的領(lǐng)花又太小。鼻頭上布滿了黑點兒,嘴唇在不住地顫抖著。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雙下垂而卷曲的耳朵露在稀疏的白發(fā)外面,血紅的耳朵跟他蒼白的臉形成強(qiáng)烈對比。司儀安排了我們每個人在葬禮儀式中的位置。神父走在最前面,然后是車子,車子旁邊是四個抬棺材的。其后面是院長、我以及護(hù)士代表和菲赫茲先生。
天空已經(jīng)是陽光普照,直射到大地上,地面溫度迅速升高。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等這么久才正式出發(fā)。老菲赫茲把帽子戴上了又重新摘下來。一身黑色的衣服更讓我覺得酷熱難當(dāng)。院長跟我談到他時,我轉(zhuǎn)向他那邊一點,望著他。院長告訴我,我母親和貝萊茲先生在傍晚的時候經(jīng)常由一個女護(hù)士陪著,到村莊去散步,有時候會一直走到村子里去。我環(huán)顧四周的田野,體會媽媽的心情:一排排柏樹延綿通向天邊的山岡,一望無際的田野紅綠相接,零星的、相隔甚遠(yuǎn)的房屋若隱若現(xiàn)……這該是一個令人感傷的時刻。而白天,火辣辣的陽光讓在熱浪中炙烤的風(fēng)景顯得更加無情而又令人沮喪。
我們終于啟程。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菲赫茲有點一瘸一拐的。車子越走越快了,老人被落在了后面,脫離了送葬的隊伍。車子旁邊也有一個人跟不上速度,在后面和我并排走著。我感到有些詫異,太陽怎么升得那么快。我驚覺田野里早就充滿了嗡嗡的蟲鳴和草地的沙沙聲。我頭上的汗開始不停地往下流。我沒有帽子,只好拿手帕扇風(fēng)。殯儀館的那個伙計跟我說了句什么,我沒聽見。他用右手掀了掀鴨舌帽的帽檐,左手用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我問他說什么。他指了指天空,連聲說道:
“曬得夠嗆。”“是啊。”我附和道。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我:“里邊是您的母親?”我回答:“是的。”
“她年紀(jì)大嗎?”我又回道“差不多。”其實我也不知道媽媽究竟多少歲了。他不再說話。我回頭望見老菲赫茲已經(jīng)落后了五十多米遠(yuǎn)。他擺動著抓著帽子的手,急忙忙地往前趕。我又看了看院長。他維持著一貫的從容風(fēng)度,沒有一個多余的動作,盡管額頭上滲出了汗珠,他也不伸手去擦。
我感到一行人走得更快了。四周仍然是一片被陽光照得耀眼的田野。烈日直射下來,天空亮得有些讓人受不了。行程中有一段新修的公路,太陽曬得柏油路面直發(fā)亮,腳踩在上面,留下許多閃爍的腳印。車頂上,車夫油亮的黑皮帽子,好像在黑油泥里浸過似的。頭上天空的藍(lán)白,柏油路面的亮黑、喪服的暗黑、靈車的漆黑……我有點迷失在周圍這些單調(diào)的顏色里。
毒辣的陽光、難聞的皮革味、馬糞味、漆味、香爐味,加上一夜沒有睡覺的疲倦,讓我有些神志不清。我又回頭看了眼,菲赫茲已經(jīng)離我們很遠(yuǎn)了,消失在一片熱空氣之中,然后不見了。我搜尋他的身影,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離開了大路,從田野里斜著穿過來。我看到前面大路有個彎,原來熟悉路徑的菲赫茲,正抄近道追趕我們。果然,在大路的拐彎處,他追上了我們。接著我們再次將他落下,他就又斜穿田野追上來。就這樣重復(fù)了好幾次。而此時的我,感到血直往太陽穴上涌。
后面的一切都進(jìn)行得非常迅速、準(zhǔn)確和自然,沒能在我的記憶里留下多少痕跡。唯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在村口的時候,護(hù)士代表跟我說了話。她的聲音很特別,好聽而顫抖,和她的樣子很不協(xié)調(diào)。她說:“走得慢,會中暑;走得快,就會出汗,到了教堂就容易著涼。”她說得有道理。這真是進(jìn)退兩難,無可奈何。此外,我腦中還保留著這一天的幾個影像,比如說菲赫茲最后在村子追上我們時的那種神情——又激動又難過,大滴的淚珠劃過他的臉頰,被遍布在臉上的皺紋截斷,分開又聚合,最后在那張心力交瘁的臉上化為一層光潤的水;還有教堂和人行道旁的村民,墳?zāi)股霞t色的天竺葵,像木偶般昏厥的菲赫茲,撒在媽媽棺材上血色的紅土和混入土中的雪白的樹根,人群,嘈雜聲,村莊,在咖啡館門前的等待,無休止的汽車轟鳴聲,以及當(dāng)公共汽車開進(jìn)萬家燈火的阿爾及爾時我的喜悅,我想象飛奔上床倒頭睡它十二個鐘頭。
2
睡醒后,我明白了為什么當(dāng)我向老板請那兩天假時他顯得不太高興,因為今天是星期六。我當(dāng)初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直到今天起床才想到。老板必然是想到了的,這樣一來加上周日我就有了四天的假,而這當(dāng)然會令他感到不快。不過第一,安葬媽媽是在昨天而不是在今天,這并不是我的錯;第二,無論如何,星期六和星期天都是我的。雖然如此,我還是能理解老板當(dāng)時的心情。
昨天一天累得我筋疲力盡,早上簡直起不了床。在浴室刮臉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待會兒要做什么,最后我決定去游泳放松下。于是我乘電車去了海濱浴場。一到那兒我就扎進(jìn)了水里。今天有很多年輕人在這游泳,我遇到了瑪麗·卡多娜,我們曾經(jīng)在一個辦公室里工作過,當(dāng)時她是打字員。那時候我就想把追到手,我認(rèn)為她也喜歡我。但是不久她就離開了那里,我們沒有機(jī)會發(fā)展。
我?guī)退郎细∨_。扶她的時候,我碰到了她的胸部。她躺在浮臺上,我繼續(xù)留在水里。過了一會兒,她轉(zhuǎn)過頭來對著我笑,發(fā)絲沾滿臉頰。接著,我也上了浮臺,坐在她身旁。天氣很宜人,水溫很舒適,空氣中彌漫著令人愉快的氣息,我半開玩笑地將頭后仰,枕在她肚子上。她什么都沒說。于是我就一直躺著沒動。我睜著眼仰望著天空,碧藍(lán)的天空中夾雜著一縷金色,我感覺到脖子下瑪麗的腹部在輕輕地起伏。我們就這樣半睡半醒地在浮臺上待了許久。當(dāng)陽光變得強(qiáng)烈起來時,她便潛入水里,我跟著她下了水,追上后伸出手抱住她的腰,我們一起游著。她始終開心地笑著。
當(dāng)我們在岸上曬身體的時候,她對我說:“我曬得比你還黑。”我問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她又笑了,說她正好想看一部費爾南德爾(法國喜劇電影演員)的片子。
我們換好衣服出來,她驚訝地看見我系了一條黑色的領(lǐng)帶,問我是不是在服喪。我告訴她我媽媽死了。她問是什么時候的事情,我回答:“昨天。”她聽后臉色有些變化,但沒表示什么。我本想告訴她這不是我的錯,但還是把話咽了回去,我想起同樣的話我已經(jīng)跟老板說過了,結(jié)果毫無意義。反正,人總是有點什么過錯。
晚上看電影的時候,瑪麗已經(jīng)把這些事情都忘干凈了。電影里許多地方很滑稽,但情節(jié)真的很爛。她的腿和我的腿挨在一起,我撫摸著她的胸部。在電影結(jié)束前,我笨拙地吻了她。電影結(jié)束后,她便跟著我回了家。
第二天我醒來時,瑪麗已經(jīng)走了。她跟我說過她要去她嬸嬸家一趟。我想起今天是星期日,這讓我有些心煩,因為我從來就不喜歡星期日。于是我翻了個身,沉浸在枕頭上殘留的瑪麗頭發(fā)上的海水味。然后又睡到了十點。醒來后我繼續(xù)躺在床上抽煙。我不想像往常那樣去賽萊斯特的飯館吃午飯,他們一定會問我很多問題,我不喜歡這樣。我沒吃面包,因為家里沒有了,我也懶得下樓去買。于是我煮了幾個雞蛋吃。
吃過午飯后,我感到有點無聊,就在屋子里來回走。媽媽在的時候,這套房子大小還合適,現(xiàn)在我一個人住就顯得太大了,于是我把餐桌搬到臥室里。我就住這一間,每天所能看見的,就是幾把已經(jīng)有點塌陷的椅子,一個鏡子發(fā)黃的柜子,一個梳妝臺,一張銅床。其余的都被我丟在一邊閑置了。
閑著無聊,為了找點事做,我拿起一張舊報紙讀了起來。我剪下克魯申鹽業(yè)公司的廣告,貼在一本舊簿子里。凡是報上讓我感興趣的東西,我都會剪下貼在一本舊簿子上。然后我洗了手,走出房間,坐在陽臺上。
我的臥室臨著城區(qū)的主干道。午后天氣晴朗,路面油亮,行人稀少但都很忙碌。我先是看見出來散步的一家子,前面是兩個穿海軍服的小男孩,短褲長過膝蓋,筆挺的衣服使他們顯得有些笨手笨腳;之后是一個小女孩,頭上別著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jié),腳上穿著黑色皮鞋。他們后面,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母親,穿著一身栗色的絲綢連衣裙,還有一位相當(dāng)瘦弱、矮小的父親。我經(jīng)常見到這個人。他戴著一頂平頂窄檐的草帽,扎著領(lǐng)結(jié),拿著一根手杖。看到他和他老婆走在一起,我才明白為什么大家都說他是個高尚有教養(yǎng)的人。他們過去不久,來了一群小區(qū)里的年輕人,頭發(fā)油得發(fā)亮,紅領(lǐng)帶,衣服腰身緊,衣袋上繡著花,方頭皮鞋。我猜他們是準(zhǔn)備去市中心的戲院,所以才這么早出發(fā),他們一邊趕電車,一邊高聲說笑。
他們走后,路上就沒什么人了。這個時候下午場的表演都開始了。街道上只剩下看店的店主和貓。街道兩旁的榕樹上,天空純凈,沒有一絲云,卻不見燦爛的陽光。對面賣煙的店主搬出一把椅子,倒放在門前,兩腿騎上去,又把兩只胳膊搭在椅背上。剛才擁擠的電車現(xiàn)在幾乎是空蕩蕩了。煙草店旁邊那家叫“彼埃羅之家”的小咖啡館里也已經(jīng)空無一人,侍者正在掃地。這真是再典型不過的星期天的景象。
我把椅子也倒了過來,學(xué)賣煙的店主那樣坐著,確實很舒適。我抽了兩支煙,回到房間拿了一塊巧克力靠著窗嚼起來。一瞬間,天陰了下來,我以為是要下暴雨了。誰知烏云又慢慢散去。飄過的云層像是要下雨,這樣一來街上顯得陰沉。我望著天空出神,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
五點鐘一到,電車轟隆隆地開了過來。車?yán)飻D滿了從郊外體育場看比賽回來的人,有的就站在車階上,有的扶著欄桿。后面幾輛車?yán)锩孀\動員,我是從他們的小手提箱看出來的。他們大聲唱歌,為自己的隊伍高喊萬歲。有幾個朝我指手畫腳,其中有一個喊道:“我們贏了!”我揮了揮手,大聲地對他們表示祝賀。從這時候起,路上的小汽車就多了起來。
天空再次轉(zhuǎn)變,屋頂?shù)纳戏剑霈F(xiàn)了紅色的晚霞。隨著夜晚的到來,街上也就熱鬧起來。散步的人漸漸回來了,那位高尚的父親又出現(xiàn)了。孩子們不是哭著,就是被大人拖著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沒多久,電影院差不多也都散場了,從里面出來的人涌上街頭。年輕人邁著大步,比平時更精力充沛,我想他們剛才看的一定是一部冒險電影。從市中心回來的男孩們則稍微晚一些出現(xiàn),他們顯得更加嚴(yán)肅,盡管他們臉上掛著笑容,但看上去非常疲倦,他們在街對面的人行道上徘徊。這時候一群姑娘相互挽著胳膊走了過來,男孩子們故意迎上去與她們擦身而過,向她們講笑話,弄得那些姑娘們一邊笑一邊回頭來看。我認(rèn)出她們是鎮(zhèn)上的,其中兩三個我認(rèn)識,她們向我揮手打招呼。
街上的路燈突然亮了,夜空中的星星陡然失去了光芒。我望著滿是行人和燈光的街道,感到眼睛有些疲倦。燈光把潮濕的路面照得閃閃發(fā)亮,間歇駛過的電車車燈,照在女孩子們光亮的頭發(fā)上、笑容里或者她們的銀手鏈上。
不久后電車少了,夜色越來越濃,樹木和路燈的上空變得一片漆黑,路上的行人在不知不覺中也散了,直到第一只貓緩緩地穿過再次變得空無一人的馬路。
我想自己還沒吃晚飯。因為靠在椅背上太久,脖子有點兒酸痛。我下樓買了些面包和意大利面,回來自己做好,站著吃了晚飯。我本想在窗邊抽支煙,但是入夜天氣轉(zhuǎn)涼,我覺得有點冷,只好關(guān)了窗戶。當(dāng)我回到房間,在鏡子里看見桌子的一角上,酒精燈旁擺著幾塊面包。我心想星期天總算過去了,現(xiàn)在媽媽已經(jīng)安葬,明天我又該像往常一樣上班了。總之,我的生活跟從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