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局外人(10)
- 局外人
- (法)加繆
- 4798字
- 2017-08-09 08:51:21
說到這里,檢察官擦了擦他因為出汗而發(fā)亮的臉,接著表示他的職責是痛苦的,但是他要堅定地完成它。他認為我既然跟這個社會完全脫節(jié),連其基本規(guī)范都不認同,便不該在無視人心與生俱來的情感的前提下,央求自己的罪行得到寬恕。“我請求處以極刑的情況,而且我心中坦然,沒有絲毫的不安。盡管在我的職業(yè)生涯里,難免面臨請求對被告處以極刑的情況,卻從未像今天這樣讓我感到艱巨的職責適得其所。眼前這張泯滅人性的臉孔所帶給我的罪惡,和那副神圣不可侵犯的良心驅(qū)使下,我的信念從未如此堅定。”
檢察官坐下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大廳里一片靜默。而我,已經(jīng)在炎熱和驚愕的雙重荼毒下頭昏腦漲了。審判長干咳了幾聲,低聲問我是否還有話要補充。我站了起來,終于有機會表達意見,我并非蓄意要殺死那個阿拉伯人的辯解便脫口而出。審判長說會將這段陳述列入考慮,并表示目前為止他都還沒搞明白我方的辯護方式,希望在律師結(jié)辯之前,我能先說下自己的犯罪動機。
我回答說,那都是太陽惹的禍。因為急著回答,話說得太快,口中的字句疊在了一起,加上自己也覺得這個理由荒謬可笑,我便更加慌亂失措。大廳里有人笑了起來。我的律師無奈地聳聳肩,接著,他們就讓他發(fā)言了。但是他指出時間不早了,他需要好幾個鐘頭,希望能改在下午繼續(xù)。審判長同意了。
下午,巨大的電扇依舊攪動著大廳里沉濁的空氣,陪審員們手上彩色的小扇子都向著一個方向在搖。我的律師的結(jié)辯陳述看起來像是沒有盡頭,然而當他談到其中某一段時,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他說:“是的,我的確殺了人。”接著他繼續(xù)用這種口吻,當說到我的時候,他總是用“我”來代替,我很奇怪。我彎下腰,向一個法警詢問這是怎么回事。他叫我先別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告訴我:“每個律師都是這一套。”我感覺這種行為依然是將我排斥在案件之外,把我的存在化為烏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取代了我。不過,我覺得自己也已經(jīng)完全從這個冗長的法庭辯論中抽離,不僅如此,律師的辯論讓我感到非常荒謬可笑,他在我預謀犯罪上的辯護只是匆匆?guī)н^,然后跟檢察官一樣,談到了我的靈魂。但是我認為他的才華和辯護能力比起檢察官還是大大遜色的。
“我也仔細探索了這個人的靈魂,得出的結(jié)論和這位杰出而友好的檢察官的恰恰相反。我發(fā)現(xiàn)了被告身上眾多的人格特質(zhì),而且一目了然。”他說我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勤于工作,忠于雇主,受到大家的愛戴,并同情他人的痛苦。在他看來,我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里,盡可能供養(yǎng)自己的母親,是為人兒女的一個典范。畢竟我把媽媽送進養(yǎng)老院,是為了讓她享受我所不能給她的舒適。“先生們,本案中關(guān)于養(yǎng)老院的相關(guān)辯論所引起的騷動的確讓我吃驚。事實上,資助這些養(yǎng)老機構(gòu)運營的,不正是我們國家的政府機構(gòu)嗎?這足以證明他們存在的功能性和必要性。”只是他對葬禮的環(huán)節(jié)只字未提,我覺得這是他辯護中的一個漏洞。但我已無心顧及:這些成串的長句,連日來沒完沒了地對我的靈魂的討伐轟炸,讓我感到周圍的一切都似乎變成了渾濁無色的水,令我暈頭轉(zhuǎn)向。
最后,我只記得,在我的律師還在高談闊論的時候,冰激凌小販的喇叭聲透過門窗傳了進來,傳到了我的耳畔。這時,對于某種生活的種種回憶又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雖然這種生活已經(jīng)不再屬于我,但是我在回憶里發(fā)現(xiàn)了我曾經(jīng)最可憐、最深刻難忘的快樂:夏季的味道,我所熱愛的街區(qū),夜晚的天空,瑪麗的笑聲和連衣裙。頓時,我感到困在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我心中只剩下一個急切的愿望:讓他們趕快結(jié)束,好讓我能回到牢房倒頭大睡。
終于,我的律師在法庭上大聲疾呼。
“尊敬的陪審員先生們,難道你們要把正直老實的公司雇員,因為一時疏忽而處死?我請求你們再次考慮這件案子的情有可原之處,慎重做出裁決。因為若使他一生都要背負悔恨、罪責,不是對他最大的懲罰嗎?”
庭訊終止,律師精疲力竭地坐回椅子上。他的同僚們過來同他握手,我聽見他們中一個說道:“太精彩了,老兄。”其中一個甚至尋求我的附和:“你覺得怎么樣?”我雖表示贊同,但這恭維不是真心的,因為我太累了。
時間已是黃昏時分,室內(nèi)不那么熱了。從街上傳來一些聲音,我可以想象到外面夜晚的涼爽。我們都在法庭等待,而所有人關(guān)注的結(jié)果卻只是關(guān)乎我一個人而已。我再次環(huán)顧法庭,一切都和第一天來的時候一樣。我的目光與那個穿著灰上衣的記者和那個像自動機器一樣的女人交匯。這讓我想起,在整個審訊過程里,我沒有去看瑪麗一眼。我并不是忘了她,而是腦袋太忙亂。現(xiàn)在我看到她坐在賽萊斯特和雷蒙中間,她朝我輕輕招手,就像是在說“總算結(jié)束了”。她依然微笑著,但我看到了她臉上的焦慮。只是此時我的心仿佛已經(jīng)和外界隔絕了,我甚至沒有回應她的微笑。
法官們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很快有人將一連串的問題念給陪審團成員聽。我聽見“殺人犯”,“預謀”,“可減輕罪行的情節(jié)”等等。陪審團出去了,我被帶到之前用來等候的那間小屋里。我的律師進來看我,他說個不停,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自信和親切過。他認為一切都很順利,我只需坐幾年監(jiān)獄或服幾年苦役就能出來。我問他如果判決對我不利,是否可以撤銷原判。他說不能。他的策略是不提當事人的意見,以免引起陪審團的不滿。他對我解釋說除非有特殊的原因,否則是不能無緣無故撤銷判決的。這聽起來很有道理,我于是表示了同意。若是冷靜地看待整個事件,其實再正常不過。“無論如何,”律師說道,“你是可以上訴的。不過,我確信判決會對我們有利。”
我們等了很久,大概有四十五分鐘左右。然后鈴聲響了,我的律師說:“審判長要宣讀結(jié)論,您要到宣讀判決的時候才能進去。”門響了,我聽到有人在上下樓梯的聲音,但是聽不出遠近。接著我聽到了大廳里傳來低沉的宣讀聲。
鈴聲再度響起,我被重新帶進了被告席,法庭的靜默吞沒了我,靜默中,我注意到那個年輕的記者避開了我的目光,我突然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我沒有朝瑪麗那邊看。事實上,我無暇做這樣的舉動,因為這個時候?qū)徟虚L正用一種生硬拗口的語句宣布,以法蘭西國民之名,將我處以在廣場上斬首示眾之罪。
這一瞬間,我仿佛讀懂了現(xiàn)場所有這些人臉上的表情,我想那是帶著尊敬的同情。法警對我的態(tài)度溫和了很多。律師拍拍我的手背以示安慰。我的腦中已沒有任何想法。審判長卻問我還有什么話要說。我想了一下,回答說沒有。于是法警把我?guī)Я顺鋈ァ?
5
我拒絕見監(jiān)獄牧師,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我沒有什么話可對他說,也沒有說的興致,反正過不了多久我就會看到他。我現(xiàn)在感興趣的,是逃避整個運作機制,找出這無法抗拒的結(jié)局能否還有回旋的余地。我又換了牢房,在這個牢房里,我一躺下,就能看見天空,也只有天空能讓我盯著不放。我觀察它臉上那色彩的隱退變化,看著白晝變?yōu)楹谝埂N艺碇p手仰臥,靜靜地等待。我不止一次地想,是否曾有判了死刑的人逃過虎口,掙脫牢籠,或者法警的繩索斷了。然后我開始責怪自己之前沒有對描寫死刑的作品多加留意。對于這種問題一定要隨時關(guān)注,因為誰也不知道會突然發(fā)生什么事。和所有人一樣,我讀過報紙上的相關(guān)報道。不過坊間一定有專門的著作,我卻從來沒有憑好奇心找來看看。在這些書里,說不定我能找到有關(guān)逃跑的描寫。那么我就能確信至少曾有那么一次,絞架的滑輪突然停住了,或是在一種不可遏止的預想中,僅僅有那么一回,偶然和運氣改變了什么東西。僅僅一次就好!從某種程度上,我認為只有一次對我就夠了,其余的就交給自己的良心去管。報紙上總是談論一些“對社會欠下的債”——照他們所言,這筆債必須償還,不過,在想象中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逃跑的可能性,有機會跳出那不可避免的行刑儀式,朝無限可能的希望狂奔。
自然,所謂的“希望”,不過是全力奔跑,然后被流彈打死在街道的一角。然而,盡管我想的再周全,也沒有任何環(huán)節(jié)容許我有這種享受,一切都禁止我作這種非分之想,我再一次被那不可逆轉(zhuǎn)的進程抓住了。
盡管我竭力理解,還是無法接受這殘酷蠻橫的結(jié)果。說到底,在奠定這個結(jié)果的判決和宣判后不可動搖的執(zhí)行過程中間,存在著荒謬與失衡。判決宣讀的時間是在晚上八點而不是下午五點,裁定的結(jié)果本可以完全不同,做出判決的也只是經(jīng)常更換襯衣的人,況且又是以“法蘭西公民的名義”這樣模糊的字眼。為什么不是以“德國人的名義”呢?這一切都大大降低了決定本身的嚴肅性。但卻得被迫接受,從判決確定的那一秒鐘起,它的效力是如此明確、嚴正,就像我身后這堵墻那般,絲毫不容改變。
當這些想法充斥我的腦海時,我想起了媽媽曾對我講述的一段關(guān)于父親的故事。我從沒有見過父親。我所知道的關(guān)于他的最確切的事,也許就是媽媽告訴我的這件事:他去看一個犯人被處決。盡管這個念頭就讓他感到有些不舒服,他還是去了,回來后嘔吐了一早上。我聽到這里時,對父親產(chǎn)生了一絲不屑。但現(xiàn)在我能理解那是多么自然的事。我以前居然不懂,死刑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畢竟對一個人來說,那是唯一真正讓人有興趣去看的事。假如我有幸從這座監(jiān)獄里出來,我一定去看所有的處決。不過,這么想顯然很蠢,哪有這種可能性呢。只是一想到某天清晨,我自由了,可以站在警察的防線后面——或者以觀眾的身份來觀看一場行刑,然后回家嘔吐。一想到這些,一陣惡毒的喜悅就無可抑制地涌上心頭。然而這是不理智的,我不應該讓自己有這種想法,因為我一這樣想就感到一陣寒意,冷得縮進毛毯里打戰(zhàn),還禁不住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當然,一個人不可能永遠那么理智。比方說有幾次,我就幻想自己擬定了一些法律草案,大肆改革刑罰。在我看來,最重要的就是給犯人一個機會,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機會也已足夠。在此前提下,我覺得可以發(fā)明一種化學藥物,服用之后可以有十分之九的幾率殺死受刑者(是的,我想象的是受刑者)。當然,前提條件是他事先知情。因為經(jīng)過我冷靜仔細地思考,發(fā)現(xiàn)斷頭刀的缺點就是沒有給受刑者任何得以僥幸的機會。無論如何,一旦刀砍了下來,受刑的人是百分之百死定了,沒有任何改變的余地。就像事業(yè)已告一段落,大勢已定;也正如談妥的協(xié)議,不可能再走回頭路。如果一旦頭沒有被砍下來,頂多再重來一次。因此,受刑人不得不祈禱斷頭刀運轉(zhuǎn)正常!我說這是制度不完善的地方,單從這方面看,的確如此。但從另一角度來說,我也不得不承認整個安排的巧妙全在于此。總而言之,受刑者在精神上得對受刑有所準備,他所關(guān)心的就是不發(fā)生意外。
此外我還發(fā)現(xiàn),到現(xiàn)在為止,我在死刑的執(zhí)行上還有錯誤的想法。我一直以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上斷頭臺之前,要經(jīng)由階梯一級一級地爬上斷頭臺。或許這是因為一九七九年大革命的緣故,也就是學校學到的,或者給我看過的圖片里就是這樣的場景。但是有天早上醒來,我忽然記起了一次引起轟動的處決,報紙上曾經(jīng)刊登過的照片。事實上,處決用的刑拘就放在地上。那是再簡單不過的裝置,而且它比我想象的要窄小一些。我奇怪自己完全沒有留意到這一點。照片上的刑具看起來精密、完善、閃閃發(fā)光,使我大為嘆服。一個人對于他所不熟悉的事物,總會衍生出夸張的印象。實際上恰恰相反,行刑的安排非常簡單,刑具和受刑的人都在平地上,人走過它的時候就是和另外一個人擦肩而過一樣平常。這也是讓人懊惱的。登上斷頭臺的感覺仿佛升上天堂一般,賦予人一個具有安慰作用的想象。而現(xiàn)在,現(xiàn)有的行刑機制破壞了這一切,人犯在嚴密的安排下被精準而屈辱地處決。
我一直在思考的還有兩件事:黎明和我的上訴。其實,我總是想說服自己,試圖不再去想它們。我躺在床上,望著天空,強迫自己專注。每當天色開始由藍變成青色時,我知道夜晚即將來臨。另一種停止思考的方法就是轉(zhuǎn)移思緒,聽自己的心跳。我無法想象這一直伴我的聲音有朝一日會終止。我從來不善于想象,但是我仍然試圖去想象心跳聲將不再回蕩腦際的那一刻。然而無論我怎么努力都沒用,黎明和上訴的問題總是揮之不去。最后我對自己說,一切都順其自然,不要再勉強自己才是明智之舉。
我知道,他們總是在黎明的時候到來。于是,每個夜晚我都在等待黎明的到來。我從不喜歡措手不及地處事。每當有什么事要發(fā)生,我希望自己是準備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