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漸漸看清父親。他向大巴車開來的方向張望著,我能感覺到那目光中的關切和企盼。車停了,我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到父親身旁,抬頭望著父親棱角分明的臉,我哽咽了。
“走吧,回家!”父親愛撫地拍拍我的肩,轉身去取自行車。昏黃的路燈在地上給父親投下一條長長的影子。一陣風吹來,我拉拉衣領,才發覺肩上又多了一條圍巾。
坐在父親的自行車上,他那并不寬大的肩膀在我面前形成一堵結實的“墻”,給我遮擋著冷風的侵襲。父親帶我顯得有些吃力,我幾次想和父親換換,他只用力地搖搖頭。這一段路并不平坦,我卻如同坐在諾亞方舟之中。
冬天的傍晚很冷,而父愛如春。
與父親干杯
高中畢業那一年夏天,我18歲生日的那個晚上,沒有月光沒有風,沒有蛋糕沒有燭光,但父親對我說的一句話卻使我刻骨銘心,現在想起來仍記憶猶新。
那天,我去了學校,知道自己高考落榜了。我心情沉重地往家里走。來到后山那塊田邊,父母正在割稻子。父親直起腰,問:“考上了嗎?”我沒作聲,拿起鐮刀走到田里。一家人沒有再說話。我把自己彎成一張弓,沖著稻子猛烈地揮舞鐮刀,腦袋里卻不斷閃過父親那布滿汗珠的臉和倏然黯淡的眼神。
早就有人勸父親,別送我讀書,以免書沒念成倒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物。父親說,孩子想讀書就讓他讀吧。為了籌足每學期幾百元的學費,父親戒了煙,他和母親不再添置新衣。有一天,我對父親說我想退學,父親勃然大怒,他對我說起他做“睜眼瞎”的痛苦,說起他對我的期望,我才明白了父親的苦心。
可是,捫心自問,自己確實努力了。考不上大學,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事。我對自己失去了信心。
中午時分,田野熱得像蒸籠。由于身體不適,我手無力,腿發軟,渾身冷汗淋漓,終于,胃里一陣痙攣,“哇”的一聲吐了。母親勸我去樹陰底下歇一會。不!絕不能去,我想,不能讓人家說我是廢物。我狠狠地擦一把汗,咬著牙又向稻子揮舞起鐮刀。等到天黑透了,回到家,我渾身酸痛,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母親叫我吃飯,我不想吃,父親硬把我拉了起來。
飯桌上,擺了兩大碗菜,還有一瓶酒。父親拉我坐下,慢慢地對我說:“我們做父母的無能,這些年讓你吃了很多苦。今天特意殺了雞,慶賀你的18歲生日。”父親倒了兩杯酒,遞給我一杯,然后一字一頓地說:“我們相信你,你能行!”我心里一震,眼淚簌簌地流了出來。父親舉起杯子,表情肅穆地說:“干杯!”我就著淚水喝了那杯酒。
那個晚上,我就喝了這一杯酒,竟醉了,心里頭老想著父親那句話:你能行!你能行!
后來,我又拿起了書本。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學。
“我們相信你,你能行!”是父親這堅定的話語點燃了我的熱情和希望,把我從絕望中救了出來。在以后的歲月里,我一直牢記這句話。漸漸地,我也學會了在彷徨失意時對自己說聲“我能行”。
不要常回家看看
老爸今年七十有二,是個地地道道的莊稼漢子。老爸屬牛,一生如牛般善良、勤勞。他的一生極其平凡,也極其充實,極其滿足。因為他曾從酸甜苦辣中走過。老爸經歷了兩個朝代。他的青少年時期是在萬惡的舊社會渡過的。他說,舊社會苦啊,連鳥兒的鳴叫聲都是“苦啊苦”的。為了使家人吃上點鹽,他經常走上兩三天的路到武漢打零工換點鹽,個中的艱辛可略見一斑。可如今坐上快巴到武漢,一天可以跑幾個來回。
苦盡甘來。老爸說,年方十五時迎來了救星共產黨、毛主席。當時那種心情,你們沒經歷過,你們不懂,你們是在蜜里泡大的。什么是幸福?苦盡甘來就是幸福。人生長河,先輩無數,誰曾過上如今這般好生活?
其實老爸一生是在艱辛中渡過的。我們五兄弟,翅膀剛長成就飛了。披星戴月地勞作都是他的,現在還拄棍放牛。可他心甜不覺苦。1998年有個記者采訪到家鄉時,給他拍了張照片發在報上,照片后附了幾句話,說老人家一生勤懇勞作,為國家培養了四個大學生。老爸當時眼睛還好,但老爸不識字,不知報上寫了些什么。可他還是把報紙作為珍品收藏了下來。他說:“共產黨對人民就是好,一個農民的照片都能上報紙。”我說,是記者發的。他說,記者也是共產黨的人,就是共產黨發的。想一想,也對。
老爸雖是文盲,但心明眼亮。我剛參加工作時,問老爸有什么叮囑?老爸說:“羊要跟頭羊走,人要跟領路人走,你的一生只有跟著共產黨走。”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的歌聲響起時,心中怦然一動,我忙趕回家看老爸。老爸卻責怪道:“不是休息天怎么回來?”
“老爸年歲大了,想老爸,回來看看。”
“只要你好好工作,老爸心就足了。建國56年了,應該好好工作。”
“你老也知道56周年?”
“老爸心亮著呢!雖不識字,但數還是會數的嘛!人生難得過上56年好日子,該好好慶賀。別擔心,老爸也許還活他個幾十年也說不定。不要常回家看看,要對黨有表現。”
“老爸……”四十好幾的我,不聽話的淚水還是奪眶而出……
父親的腳步
我想寫一個男人的事,關于我的父親。
從他生命的稚嫩、成熟、旺盛到蒼涼老年,父親都用他沉實的腳步變換著不同的節奏拍打著故鄉的小路,在烈日的炙烤下和暴風驟雨中默默地書寫著他的編年史。
父親苦苦支撐著我們一家,一直想讓我們豐衣足食。于是,他和母親耕耘、播種、收割、飼養……都想把一切變成金錢,變成人人羨慕的財富。然而,蚊帳還是那樣破舊,夏天,蚊音四起,輪番攻擊,夜不能寐,父親不得不燒起蒿草驅趕,也把我們熏得頭昏腦漲,涕淚雙流;冬日,跳蚤太多,父親只好點燃臘肉骨頭,放進火炭上慢慢烤焦,讓跳蚤如飛蛾撲燈,聞到香味便往火堆里跳。俗語說的粗茶淡飯,那“飯”可淡得出奇。我們一日三餐幾乎是喝粥長大的。記得父親每餐都喝三大海碗粥。那粗糙的瓷碗,其實幾乎也有小面盆大。每每耕耘歸來,倦意十分的父親,如果能弄到幾條泥鰍就好,那時他會匆匆放在沒有油的鍋里一煎,便一邊喝粥,一邊嚼著這泥鰍。我想,那該是父親最難得的享受了。
也許是命運吧,父親和水結下了不解之緣。青壯年時,父親常常被推舉為生產大隊做水利任務的領隊,帶領全隊勞力到長生堤、倒水河筑堤,或為本隊修補溝渠,暢通灌溉。前些年,父親上了年紀,他又是村里的管水員。鄉人對他的信賴,有口皆碑,贊不絕口。那時,我每回鄉下,夜幕剛降臨不久,便見父親扛鋤走進了空曠蒼茫的田野。有時,深夜里他回來打個盹,又匆匆走了,一直到天色微明才歸。對于這種單調寂寞和孤獨的夜生活,父親已習以為常了。望著父親扛鋤的背影,我常常想:當面對閃爍美妙的螢火,一片片熱烈可喜的蛙聲,我相信父親會為天籟所動的,他會被他導進田里的淙淙水聲所癡迷,在禾苗細微柔美的拔節聲里得到極大的樂趣和滿足。
幾乎夜夜如此,完全可以這樣說,對土地的傾心,父親是到了陶醉的程度。而恪守農民的本分和沉潛于心的那份發家的愿望,像年復一年從地里長出的青苗,成了他人生的執著追求了,但遺憾的是,父親始終沒有發起來。
如今,父親到了古稀之年,靜心怡神,他深居簡出,心境淡泊平靜,仿佛是總掀不起波瀾的深潭。然而我想,父親的心靈深處,是不會平靜的。
今年春節,我接他到我城里的家來歡聚,他執意要步行,我小心翼翼陪他。見他歪歪斜斜撐拄著木棍艱難行走的身影,我心中便溢出一股股酸楚。父親這輩子活得真累,但他不卑不亢,他做了他該做的事情。
父親的草帽
太陽又一次把季節舉上一個高度。
父親,手把禾鋤,耕鋤午日驕陽。
陽光如鷹之羽,俯沖著透過父親的草帽,掛滿滄桑的臉頰,還有汗水。
一絲細風掠過,父親的草帽,以傘的形狀飄落,覆蓋秧苗。
我的心頭,此時,一股暖意流過。
母親的針線
母親已經很老了。每一根白發都能拴住一個故事。
我時常聽到雨季漫過母親的額際,親切地籠罩我的軀體。我感覺溫馨而凄楚。
母親已經很老了。
面對這樣的悲愴,我接過母親手中的線,認真地穿過她手中的針,聽她顫抖的剪刀裁一條密密麻麻的小路。
母親已經很老了。
在這想母親的季節,撫著母親補下的補丁,每一個線結都印著母親一個濕濕的吻。
母親
母親姓張,她有一個十分美麗的名字。
母親在她25歲那年生下了我。她絮絮叨叨地告訴我的時候,我已經10歲了,那時我正坐在黃昏的燈下,寫著課本上的生字。恰好,我讀到“母親”兩個字,我就抬頭看了她一眼,她坐在我的對面,臉上的皮膚粗糙,手很大,很硬,拿著細小的針,縫著我的寒衣。窗外,那個冬天第一場雪正迅速淹沒著這個靠近巴河的小村,幾乎就聽不見河水的流淌了。
我繼續看那兩個生字,我覺得自己理解了這兩個字。第二天我對老師說,這兩個字是一個人……
母親是個極外向的人,喜怒哀樂形露于色,干活更是個好手。她干什么事都是極快的,收麥子,打谷子,縫衣服,幾乎沒哪樣拿不下來。鄰里大媽常有些話:看人家狗兒媽干活多麻利!可只有我知道母親是個粗心的人,她干活快但不精細,我每年的衣服不是短就是寬,總不合身。我埋怨她,她就說我惹她煩。我就以不穿而抗議,她才又默默拿上衣服去修改,每次看著她疲憊的神色,我總是有些不忍。
母親后來還愛上了看書,小學一年級水平的她,捧著我讀的書,看得入迷入神,有時遇到不認識的字,還問我。有時候念出聲來,蚊子嗡似的,讓人敬而遠之。有次,她偶爾看到我發表在一張報紙上的幾首小詩,高興得不行,一天看幾遍,臉上是美麗而幸福的笑。
母親還極易受到傷害。記得我參加工作離家后幾個月沒寫信,她讓小妹發來電報,還在小妹的幫助下,寫了封文理不通的信,全文讓我記牢的只有五個字:你忘了我們。我心里抖得十分厲害,當時就哭了,我知道母親是多么的愛我呀!
那天,我在信中寫道:媽媽,你的兒子永遠屬于你。
媽第六天寄來一張她50歲時的照片。她安詳地坐在椅子上,背景是金黃的稻田。
美麗的稻谷像海浪一樣在我心里的田野上,靜靜起伏……
好想與父母過生日
因為要調動戶口,父母寄來了我在家鄉的戶口復印件,這才得知二老的生辰。
從小到大,每次我過生日,母親都忘不了給我煮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蓋上兩個荷包蛋。懂事后,也曾想到過要給父母過生日,母親總推辭說他們的生日是按陰歷算的,每年都要查日歷,太麻煩,再說他們也不興過什么生日,年紀大了,過一年少一年,實在沒什么好慶祝的。此事總是不了了之。
離開父母出外謀生多年之后,如今也成為人父,忽然感覺自己實在虧欠了父母許多。從來視父母的關懷與愛為當然,從未真正想過怎樣回報這一份無私的愛。懵懂之時自不必說,成長之后有許多的煩惱。在事業、愛情和父母的恩情之間,父母永遠排在最后。
為了所謂的理想抱負離鄉背井,與父母天涯相隔。時空的距離讓許多借口聽上去頗在理,比如工作忙,比如要談戀愛,要結婚,要生兒育女,要養家糊口,等等等等。有誰還會記得父母的生日,又有誰會想到一年一年錯過向父母問安的機會,終有一天機會將不再。與其在懺悔錄上洋洋灑灑,不如平日多擠出些時間給老人,一個問候電話、一封家書、節假日一份小禮物、一張賀卡,不需要太多奢華,只需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告訴你的雙親:你愛他們,無論世界怎么變,你對他們的愛永遠不變。
想起父親69歲生日將近,我不知用什么方式表示祝賀。考慮了一整天,最后還是打了個電話回家。照例又是母親接電話,問她有沒有給爸過生日。她如夢初醒,說忘了忘了。這兩天忙你調戶口的事,早忘一邊去了。我說明天您替爸煮碗長壽面吧,希望明年他的70大壽我能回去咱們一起過。雖然未送父親任何禮物,也未與他直接通話,但我記得他生日這件事本身一定會讓他開心好一陣子。
我們的父母多么容易滿足,我們有什么理由不予他們多一點快樂呢?
又到梔子花開時
這幾日,我的心緒煩亂極了。看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消瘦的母親,我的心,痛如刀絞。
父親去世已有半年多了,和父親相伴近50年的母親從此再沒露過一絲笑容。我愛父親,也深知父母在這風風雨雨的幾十年中相濡以沫、恩恩愛愛。因此在父親去世后的這些日子里,我總是小心地繞過父親的話題,深恐自己哪一個不經意的字會碰破母親心靈的傷口,希望時間能慢慢減輕她無言的痛苦。然而,母親與我交談也越來越少了,我每天下班回到家,總看到她獨自呆在臥室里,默默地緬懷過去。“這樣下去,她挺不了多久的!”母親的老姐妹們常常焦急地提醒我。
誰來助我,助我替母親掙脫她無盡的痛苦?我心煩意亂地在大街上獨行,不覺中走入了城里的花市。
這是一片花的海洋!小城的5月是花的季節:文雅的黃桷蘭,溫馨的康乃馨,嬌艷的紅玫瑰,俏皮的滿天星,圣潔的馬蹄蓮……我的心在這香浪襲人的花海中變得輕松起來,就在這時,面前這籃含苞欲放的梔子花留住了我的腳步,我的心劇烈跳動起來,一道激動而興奮的閃電劃過了心空。我買下了整籃梔子花,急切地向家里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