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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在那些老兵(是平民百姓,不知道賽馬俱樂部,只是把圣盧列為十分富裕的士官,被他們列為這類人的,是所有那些不管是否破產卻都過著某種奢華生活的人,這些人有相當高的收入或債務,對士兵慷慨大方)看來,圣盧的步履、單片眼鏡、長褲和軍帽,即使看不出其中有任何貴族的味道,也仍然使人興致勃勃,覺得意義非同尋常。他們從這些特點中看出一種性格和類別,并始終認為這是團里最受歡迎的下級軍官的性格和類別,即舉止跟大家相同,對首長的想法持蔑視態(tài)度,他們覺得對士兵善良就必然會有這種性格。早上在寢室里喝咖啡時,下午在床上休息時,如果有個老兵對貪吃而又懶惰的騎兵班講述圣盧一頂軍帽的有趣細節(jié),那就更加開心。

“像我的背包一樣高。”

“啊,老兄,你想糊弄我們,他帽子不可能像你背包那樣高,”一個年輕的文學學士打斷了他的話,這學士使用“糊弄”這個方言,是不想顯出自己是個新兵,而敢于跟老兵作對,則是想證實一個使他喜出望外的事實。

“啊!他帽子不是跟我背包一樣高。你可能量過。我告訴你,中校的眼睛盯著他看,像要把他關禁閉。別以為我這個出了名的圣盧感到非常驚訝,他走來走去,低著頭,然后又抬起頭,單片眼鏡老是這樣跳來跳去。得看上尉會怎么說。啊!他可能什么也不會說,但這樣他肯定不會喜歡。不過,這軍帽嘛,沒什么了不起的。看來,他在城里的家中,有三十多頂,對嗎?”

“你怎么知道,老兄?是從我們該死的下士那里聽到的?”年輕的學士問道,他學究氣十足,炫耀自己剛學到的語法形式【64】,并自豪地用來點綴自己的談話。

“我怎么知道?當然是從他勤務兵那里聽到的。”

“當然啰,這個人應該有好日子過!”

“我知道!他的錢肯定比我多!他還把自己的衣服都送給勤務兵,什么都給。勤務兵在食堂里吃不飽。我的德·圣盧就去了,炊事員聽到他說:‘我要他吃飽,要多少錢就給多少。’”

老兵用鏗鏘有力的語調來彌補話語的微不足道,他模仿得平庸無奇,卻深受歡迎。

離開軍營時,我轉了一圈,然后等待每天跟圣盧共進晚餐的時刻到來,那是在他和朋友們搭伙的旅館里,太陽落山以后,我立刻朝我下榻的旅館走去,我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可以休息和看書。在廣場上,蒼茫暮色把粉紅色的小片云彩置于城堡那火藥盒般的屋頂上,跟磚塊的顏色相互調和,又用反光使磚塊顯得柔軟,使二者最終融為一體。一股生命的洪流涌入我的神經,我的任何動作都無法使其消失;我每走一步,腳踩到廣場上一塊鋪路石后重又跳了起來,我感到腳后跟仿佛長著墨丘利的翅膀【65】。一個噴水池充滿微弱紅光,而在另一個水池,月光已把池水照成乳白色。在兩個水池之間,一些孩子在玩耍,發(fā)出陣陣叫聲,勾畫出一個個圓圈,是因為在這時只能這樣玩,如同雨燕或蝙蝠那樣。旅館旁邊有路易十六以前的幾座王宮和橘園,現在則是儲蓄銀行和兵團所在地,里面的煤氣燈已經點亮,燈罩發(fā)出蒼白的金光,在依然清晰的暮色中,跟十八世紀的高大窗子十分相稱,落日的余暉仍殘留窗上,如同金黃的玳瑁首飾,插在色彩鮮艷的紅發(fā)之上,這煤氣燈火也使我確信無疑,覺得應該去觀看我的爐火和我的燈,這燈在我下榻的旅館的大門口,獨自在跟黃昏爭斗,為了這燈我要在天黑前趕回去,心情愉快,如同去吃美味佳肴。我在住所中仍然感覺完美,就像剛才在外面那樣。這感覺如此完美,因此,爐火的黃色火焰,天藍色大墻紙,上面有黃昏像初中生那樣起草的文稿,粉紅色鉛筆般的開瓶塞鉆,圖案奇特的圓桌毯,桌毯上放有正等我使用的一疊學生用紙、一瓶墨水和貝戈特的一本小說,這些東西,我們往往感到外表平淡無奇,這時卻變得異乎尋常,并使我感到其中包含一種特殊的生活,我覺得能從中將其取出,只要我能見到這些東西。我愉快地想念著我剛離開的軍營,那里的風標隨風旋轉。我如同潛水員,呼吸靠一根露出水面的管子,感到自己的聯絡點是軍營,是高高的瞭望臺,就覺得如同投入有益健康的生活和自由的空氣,這軍營俯瞰綠琺瑯般溝渠縱橫的原野,但在庫房之下、樓房之中;我希望對這軍營擁有時間長久的寶貴特權,那就是能在想去時去,并肯定能得到熱情接待。

七點鐘,我穿好衣服,走出門外,去跟圣盧共進晚餐,是在他搭伙的旅館。我喜歡步行前往。外面一片漆黑,從第三天起,天黑后立刻刮起刺骨寒風,仿佛說明將要下雪。我走著,仿佛應該時刻想念德·蓋爾芒特夫人:我來到圣盧的駐地,只是想跟她接近。但回憶和憂慮會發(fā)生變化。在幾天前,它們走到遙遠的地方,我們幾乎無法看到,并認為它們已經離開。于是,我們注意其他事物。這座城市的街道,還不像我們平常生活的城市那樣,只是用來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這陌生世界的居民所過的生活,我感到應該十分美妙,一處住宅的玻璃窗亮著燈光,往往使我在黑暗中駐足觀看良久,看到的是真實而又神秘的生活場景,即我無法進入的場景。在此,火神在一幅染成紫紅的畫中,向我展示栗子商人的小酒店,店里有兩個士官,把腰帶放在椅子上,正在玩紙牌,卻沒有想到一個魔法師讓他們從黑夜中突然現身,如同劇中人物登臺,并把他們展現為他們在此時此刻的模樣,就像停下的過路人看到的那樣,而他們卻無法看到這過路人。在一個小舊貨店里,一支蠟燭已燒剩半截,把暗淡的紅光投射到一幅版畫上,將其照成紅粉筆畫,與此同時,大油燈的光芒在跟黑暗斗爭,把一塊皮革染成棕色,在一把匕首上鑲嵌發(fā)亮的烏銀閃光片,而在一些臨摹拙劣的畫上,則涂上一層珍貴的金色,如同年久而生的銅綠或一位大師涂的清漆,最后使這間只有贗品和粗劣繪畫的陋室,變成一幅倫勃朗的希世珍品。有時,我抬起眼睛,看到一個古色古香的大套間,套間的百葉窗均未關上,里面有水陸兩棲的男男女女,每天晚上都在適應跟白天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在油膩的液體中慢慢游動,天黑之后,這液體會不斷從一盞盞油燈的油罐中流出,流到一個個房間里,一直升到房間的石墻和玻璃窗上方,這些男男女女在液體中游動,擴散著油膩的金色漩渦。我繼續(xù)走我的路,在大教堂前的黑暗小街上,如同過去走在梅塞格利茲的小路上那樣,我的欲望常常使我停下腳步;我感到一個女人即將出現,來滿足我的欲望;如果我在黑暗中突然感到一條裙子在我身邊擦過,我產生的強烈愉悅感會使我認為裙子擦過并非偶然,就想把驚恐萬狀的過路女人抱在懷里。這條哥特式小街在我看來十分真實,如果我能在街上誘惑并占有一個女人,我就會認為是古代的肉欲使我們結合,即使這女人只是每天晚上站在那里拉客的妓女,但冬天、離鄉(xiāng)背井、黑暗和中世紀,會使這妓女跟它們一樣神秘。我在想未來:試圖忘記德·蓋爾芒特夫人,在我看來非常可怕而又冷酷無情,但卻十分理智,并首次覺得可能做到,也許不難做到。在這萬籟俱寂的街區(qū),我聽到前面有說話聲和笑聲,想必是喝得半醉的散步者回家時發(fā)出的。我停下腳步想看到他們,并朝聲音傳來的那邊觀看。但我得等待良久,因為周圍是一片寂靜,清晰而有力的聲音雖已傳來,卻仍在遠處。這些散步者最終來了,但不是在我前面,就像我剛才認為的那樣,而是在后面很遠的地方。這可能是因為街道交叉,街道間又有房屋,因聲音折射而造成這聽覺錯誤,也可能是因為我們對聲音發(fā)出的地方并不熟悉,很難確定其位置,另外,我對聲音的距離和方向也估計錯誤。

風越來越大。這風使人汗毛豎起,身上仿佛長出雞皮疙瘩,看來就要下雪;我走到大街,跳上一輛小型無軌電車,電車外的平臺上站著一位軍官,在給粗魯的士兵答禮,卻仿佛沒有看到他們,那些士兵在人行道上經過,臉凍得通紅;他們的臉使人感到,從秋天突然進入初冬,這座城市仿佛北移,并使人想起勃魯蓋爾【66】筆下快活、貪吃的農民凍得發(fā)紅的臉。

我跟圣盧及其朋友約好在旅館見面,即將開始的慶祝活動把附近和外地的許多人吸引到這家旅館來,我直接穿過旅館的院子,院子通向反射出淡紅色光線的一間間廚房,有的廚房里在烤雞,有的在烤豬,有的把還沒有死的螯蝦扔進旅館老板所說的“不滅之火【67】”,正是在這家旅館,人們蜂擁而至(可跟《在伯利恒查找初生的耶穌》【68】媲美,如同那些古老的佛蘭德斯大師所畫的那樣),一群群人聚集在院子里,向老板或老板的一個助手詢問(這些助手如果看到有些人相貌不夠端莊,就情愿向他們推薦市里的旅館),是否能在旅館就餐和住宿,一個侍者則在那里走過,手里抓著正在拼命掙扎的家禽的脖子。我走到我朋友等我的那個小間之前,在我第一天曾穿過的大餐廳里不由想起以古代的樸實和佛蘭德斯的夸張畫出的圣餐的情景,是因為看到一個個走得氣喘吁吁的侍者端來許多魚、小母雞、大松雞、丘鷸和鴿子,他們?yōu)樽叩酶欤驮阼偰镜匕迳匣校缓蟀堰@些菜肴放在巨大的蝸形腳桌子上,并立刻切好,但——我來時,許多人快要吃完飯——原封不動地堆放在那里;菜肴豐盛又急忙端來,仿佛不是為滿足就餐者的需要,而是為了尊重《圣經》的經文,經文被一絲不茍卻又樸實無華地描繪出來,展現的是借鑒當地生活的真實細節(jié),同時也出于美學和宗教上的考慮,想要用豐盛的食品和殷勤的侍者使大家看到節(jié)慶的歡快氣氛。一個侍者在餐廳一端遐想,站在餐具柜旁紋絲不動;唯有這個侍者在回答我問題時顯得沉著,我想問他,我們的餐桌安排在哪個房間,我就在點燃的爐子之間走上前去,爐子點燃是為了不讓晚到的顧客的菜肴冷掉(而在餐廳中央,餐后點心卻由一巨人用雙手拿著,這巨人有時用水晶鴨——實際上用冰塊制成——的兩個翅膀支撐,鴨子每天由雕刻廚師用烙鐵刻成,具有十足的佛蘭德斯風味),我冒著被別人撞倒的風險,徑直朝這侍者走去,我覺得他很像傳統宗教畫中的一個人物,惟妙惟肖地再現了此人塌鼻、純樸、丑陋的容貌和沉思的表情,這表情說明他已隱約預感到神祇降臨的奇跡將要出現,而其他人卻尚未有此發(fā)現。還需要說明,也許是因為慶祝活動即將開始,除了這個人物之外,又來了一位天神,這天神活脫兒是從二品天使和上品天神的隊伍中招聘而來。一個年輕的金發(fā)音樂天使,展現十四歲少年的形象,其實不在演奏任何樂器,而是在一面鑼或一疊盤子前幻想,但其他天使不是這樣幼稚,他們急忙在餐廳的巨大空間里走來走去,掛在身上的毛巾不斷在空中輕輕擺動,毛巾下垂,像文藝復興前期藝術家作品中的翅膀那樣有尖角。我避開用飾有棕櫚樹的門簾遮住的界線不清的區(qū)域,天使般的侍者從里面出來,遠看如同來自九霄云外,我給自己開辟一條道路,一直走到圣盧的餐桌所在的小間。我在里面看到他的幾位朋友,他們一直跟他共進晚餐,除一兩個平民外都是貴族,但從初中時起,貴族就已覺得這一兩個平民可以成為朋友,并很高興跟他們結交,這說明貴族在原則上并不敵視資產者,即使資產者擁護共和政體,只要他們手腳干凈并去望彌撒就行。第一次來吃飯時,在大家就坐之前,我就把圣盧拉到餐廳的一個角落,雖在眾人面前,卻不會被他們聽到,我對他說:

“羅貝爾,說這話,時間和地點都選錯了,但這話只用片刻時間。我在軍營里總是忘記問您;您桌上那張照片是否是德·蓋爾芒特夫人?”

“是的,是我的好舅媽。”

“啊,不錯,我真是瘋了,這事我以前就已知道,我一直沒有想到;天哪,您那些朋友想必等不及了,咱們趕緊說,他們看著我們,或者下次再說,這事毫不重要。”

“不,您講下去,讓他們在那兒等著。”

“不行,我得講禮貌;他們這樣客氣;另外您知道,我也不是非說不可。”

“這正直的奧麗婭娜,您認識她?”

這“正直的奧麗婭娜”,如同他會說這“善良的奧麗婭娜”一樣,并不說明圣盧認為德·蓋爾芒特夫人特別善良。在這種情況下,善良、出色、正直只是加強“這”的語氣,表示談話雙方都認識此人,但因對方不是跟你關系十分密切,所以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人。善良的作用如同冷盆,可讓人等待片刻,以想出要說的話:“您是否常常見到她?”或者是:“我已經有幾個月沒有見到她了。”或者是:“她想必不再青春年少。”

“我無法對您說清,知道這照片上是她,我是多么高興,因為我們現在住在她那幢房子里,我聽到一些關于她的奇聞(要我說出是哪些,我會感到十分為難),因此我對她很感興趣,是從文學的角度來看,這您知道,我該怎么說呢,是從巴爾扎克的角度來看,您這樣聰明,這事不必細說您就會知道,咱們抓緊說完,不然,您那些朋友對我的教養(yǎng)會有看法!”

“他們不會有任何看法;我對他們說過,您為人高尚,他們比您還要膽小。”

“您真是太好了。確切地說,是這樣的:德·蓋爾芒特夫人不知道我認識您,是嗎?”

“我對此一無所知;從夏天起我還沒有見到過她,因為自從她回去之后,我休假時還沒有去過巴黎。”

“是因為我要告訴您,有人對我肯定地說,她認為我是十足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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