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言
- 嘉莉妹妹
- (美)德萊賽
- 8105字
- 2017-07-27 17:21:47
西奧多·德萊塞和《嘉莉妹妹》復原本
“真該死,看到那可憐巴巴的古老語言,那表達有節制的思想的工具,被挖去了內臟,像一只漏氣的足球那樣在無邊無垠的中西部田野上被踢來踢去,是多么有趣啊。”
——福特·馬多克斯·福特論德萊塞:《人生的畫像》[1]
一八八九年八月的某一天,十八歲的嘉羅琳·米貝——“一家人帶著幾分親熱的感情稱之為嘉莉妹妹”——從威斯康星州的哥倫比亞城乘火車到芝加哥去,從而使她(以及剛把她寫入他第一部小說的印第安納州特雷霍特的那個富有驚人的才華的,但是并不始終有把握的新聞記者)成為世界文學中的人物。自從二十八歲的西奧多·德萊塞突然于一八九九年秋天,在半頁黃色抄寫紙上寫下“嘉莉妹妹”這幾個字,從而開始寫他的第一部小說,至今將近一個世紀了。以前他從未想到要寫小說,后來是在阿瑟·亨利的敦促下才開始這么干的。阿瑟·亨利是德萊塞過去在托萊多《刀鋒報》工作時的雇主,是他當時最知己的朋友。亨利本人就是一個行文流暢、但并不特別動人的小說家,然而他老于世故,是個“思想解放”的丈夫,十九世紀末新聞界人士所喜愛的那種叛逆性的極為自信的思想家。和德萊塞后來的朋友和擁護者亨·路·門肯[2]一般,亨利對德萊塞是個權威性的人物,德萊塞將作為社會小說家顯示出可畏的力量,但是缺乏自信心。
德萊塞身上始終保持著他那大家庭的貧困和謀生無路、信天主教的德國父親的僵化思想以及他自己沒有受過正規教育所造成的創傷。而亨利在許多方面對他施加影響,要不是亨利對一九〇〇年出版《嘉莉妹妹》的寫作、編輯和出版所起的作用,今天就不會有人記起他這個人了。當德萊塞要寫劇本時,亨利敦促他動手寫他最初的那些短篇小說;亨利刪去了《嘉莉妹妹》原稿中的許多句子和段落,其理由主要是因為德萊塞對于書中人物的命運所作的哲理性的探討,對小說那不帶個人感情的調子是不需要的;還有,當弗蘭克·道布爾戴企圖取消這部小說的出版時,亨利要德萊塞堅持道布爾戴-佩奇出版公司應遵守它的合同。
亨利也可能是從來不能長久地鐘情于一個女人的德萊塞的榜樣——德萊塞對自己的這個弱點從未停止過自責。德萊塞的第一個妻子薩拉·奧斯本·懷特(又被稱為朱格)是密蘇里州的一個美麗的紅發女教師,德萊塞于一八九三年在芝加哥世界博覽會上愛上了她。她的堅強的原則性,曾經是他“放浪不羈的”姐妹們(嘉莉妹妹和珍妮姑娘的原型)不檢點行為的可喜的對照,后來卻使心情容易變化的德萊塞感到受不了。在這以前,亨利非常鎮定地拋棄了妻子,愛上了安娜·馬倫。馬倫對于后來出版的《嘉莉妹妹》這一版本也將起到作用。她開了一家打字社,由她手下的“姑娘們”一個接一個地將原稿打成,作為給德萊塞的一份禮物;這些打字員也在總是“可以修正的”德萊塞的原稿上發現些需要修正的地方。
當德萊塞似乎在昏睡狀態中在半頁黃色抄寫紙上寫下“嘉莉妹妹”這幾個字,從而開始他的小說時,他自然是在想他的妹妹埃瑪,但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也將受到另一個人的有力的影響。埃瑪同一個有婦之夫,芝加哥查平-戈爾飯店的出納員霍普金斯出逃紐約。當霍普金斯的妻子發覺他同埃瑪的關系后,霍普金斯感到十分驚慌,就拿了三千五百美元潛逃了。這個魯莽的行動就成了《嘉莉妹妹》中那異乎尋常的一幕的基礎——這種情況在德萊塞的作品中只在《美國悲劇》的劃船“失事事件”中重復出現[3]——在這小說里赫斯渥從店東的保險箱里并不完全有意識地拿了一萬美元。這一“罪行”巧妙地表明了德萊塞的深切信念,以為我們的行動是由我們內心的一種“聲音”所指使的,而這種聲音就是存在于我們心中的罪犯、盜賊和殺人兇手,是我們的清醒的理智和我們的文明竭盡全力要加以抑制的。我們種種行動的真正的根源和由來總是不合法的。文明是一種嚴厲的裁判。我們的內心老是處在逃亡中。
所以當赫斯渥無法把這筆錢還進已經鎖上的保險箱里,而且為無法還進保險箱這事感到不安時,就去勸說嘉莉跟他逃走,他們先到了蒙特利爾,在那兒辦了假結婚禮,然后到了紐約。在紐約,赫斯渥很快就花完了退掉了大部分贓款后余下的那些錢;經過了一連串事業上的慘敗,他精神上垮臺了。嘉莉拋棄了他,成了一位名演員。赫斯渥在一家寄宿舍里開煤氣自殺了。
這部小說中最精彩的部分是赫斯渥在紐約的毀滅;他從一個穩健而自信的酒店經理,急劇而驚人地變成一個可憐而全然可鄙的畸零人。當威廉·海涅曼在英國出版《嘉莉妹妹》的時候,他認為這小說主要是講赫斯渥的故事,竟把赫斯渥出場前的開頭的兩百頁刪削成八十四頁。然而,當弗蘭克·道布爾戴無可奈何地于一九〇〇年出版這部小說、要將書名改為《肉與靈》時,德萊塞卻堅持要保留原來的書名,這是正確的。德萊塞認為嘉莉不僅是赫斯渥的驚人的毀滅的催化劑,而且也是人們生活中的最深刻的力量,他很自然地認為女人是具有這一作用的。對于這個始終精神上異化而思想激進的德萊塞,嘉莉代表著變革和性革命的需要。同時,他把她當作一個深思熟慮的感知的中心。
德萊塞曾對嘉莉離鄉赴芝加哥的年份有些躊躇。他最后定為一八八九年——這一年,他自己也是十八歲。芝加哥對于這個從一個家道中落、困難重重的大家庭出身的十八歲少年,一定也是一個美國生活商品化這一令人目瞪口呆的基本事實的標本,就如同對嘉莉一樣。嘉莉的羞怯心理、經濟上的無援以及不善于表達內心思想這一點,也都是德萊塞自己的特性——嘉莉與芝加哥的那些親戚無法相處,以為自己毫不足道,必須對生活中那些新的野蠻力量低首下心,也是對德萊塞的寫照。具有德萊塞這樣才能的作家在開始創作生涯時很少是如此缺乏自信,沒有受過多少正規教育,慣于用字這么粗拙,對于生活只具有起碼的、甚至是原始的直覺的。一個像德萊塞的妻子那樣受過中西部中產階級家庭的“正規”英語教育(這大概就是她使德萊塞傾心的一點)的作家,不會把嘉莉描寫成有“四塊錢現金”[4]。在書的開頭,我們知道“她簡直還不會儀態萬方地把頭一甩”[5],正和我們后來得悉赫斯渥的工作地方“真是一家了不起的酒店”[6]一樣。
在另一方面,德萊塞對社會現實的無法改變的意識,使他在談到嘉莉終于找到周薪四塊五毛錢的工作的鞋廠時說,“整個氣氛給人一種幽禁之感”。她早一些時候到斯貝格爾漢公司去找工作,發現“除了有些人對她眼角一掃,使她不舒服以外,誰也不理她”。盡管德萊塞素養不足,任何別的“報道性的現實主義作家”[7]是不可能把他的女主人公這么迅速而正確地帶進戲劇性的場面的,這正是在赫斯渥出場之前嘉莉自己的處境。她遲鈍,羞怯,易于受外界影響,這與商品交易體制所強加于人的種種壓迫以及芝加哥冬天最初的對人的蹂躪形成了強有力的對照。
嘉莉無法理解,更無法抗拒包圍著她這個“漂泊者”的種種“力量”;她第一次失業時,就實際上從她姐姐在芝加哥的使人消沉的家庭里被趕了出來,這時候,她只好任憑在火車上結識的那個浮華庸俗的推銷員杜洛埃將她收買了。德萊塞在嘉莉開始出發到大城市去的時候,就警告我們說,她“很關心自己的利益,但是不太強烈。然而,這正是她的主導思想”。我們很快就會看到,他這么說是多么正確。在這些描寫嘉莉失身的章節里,我們看到,盡管她沒有什么可歌可泣的事跡,像她這般見識不廣的人,屈服原是很自然的事。過不了多少時間,她就會發現杜洛埃是何等淺薄,但她并不總能看清楚自己的主動作用。
嘉莉——這是德萊塞洞察世情而創造的“現代”人之一——是社會的一種產物。她的長處是長得相當美,有些“初露鋒芒”的敏感,而不是受教育訓練出來的才智——用這份敏感,德萊塞描繪了他自己的自覺的性格。嘉莉自己的成功(不是赫斯渥的毀滅)使她越來越多地“思考”自己的生活,到本書快終了的時候“還夢想著永遠不會感到的幸福”。她始終保持著她那基本上被動的性格,她的“疑慮”,她那能夠俘獲杜洛埃、迷惑并毀滅赫斯渥的不自覺的殘忍,而自己卻根本不了解這些情況。嘉莉對于自己的欠缺是天真無知的,這是就該詞的基本意義而言的。她天真地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無法想象別人的生活是怎么樣的。這可能正是“現代”人的命運,他們的性格是由“貧困”所塑造,而由“社會”來完成的。越來越多的人,自己一無所有,而只期求著“幸福”。德萊塞寫到嘉莉進的第一家工廠時說,“整個氣氛給人一種幽禁之感”,當時他想到的可能就是這一點,以及商品交易體制所祀奉的掠奪性的自私自利。我們最后看到嘉莉坐在她那出色的搖椅里一再思考這神秘的一切,但是實際上她還是和剛動身去芝加哥的那一天一樣,對任何事物都并不看得更清楚一些。
這么一個處處被動的、滿懷著沒有活力的“疑慮”的角色,怎么會被人以她為主角寫成一部強有力的、使人愛不釋手的小說的呢?很難說嘉莉是個工于心計的、誘人墮落的女人,而《肉與靈》,對于一本更著重于嘉莉的性格而不大著重于赫斯渥的書來說,是個不切題而且俗氣的書名。嘉莉始終是這部用她名字命名的小說的靈魂,因為她代表著竟然能使一心天天追逐利潤的男人們無法抗拒一個充滿渴望而年輕無知的姑娘的性的力量,和對既定習俗的挑戰。嘉莉最初面對芝加哥時的孤苦無依,她出乎自己意料地陷入與杜洛埃和赫斯渥的共同生活,她從來沒有打算過的、甚至是無法理解的舞臺上的成就,都傳達了德萊塞對于現代人的觀點,他們進入某種境遇,但頭腦、心靈、感情卻都保持著超然的狀態。古典悲劇是以人的缺陷為基礎的,而現代悲劇卻描寫我們內心不能反映并遠離著我們實際過著的生活,以及驅使別人去過的生活。在一九〇〇年版的《嘉莉妹妹》里,第一章的標題是“磁石的吸引,一個處于各種力量之間的漂泊者”。這個“漂泊者”將永遠無法真正理解她的遭遇。嘉莉的性的誘惑力對她本人來說,是無法理解的,對于赫斯渥卻是致命的,猶如“大自然”對于原始人那樣。可是這種性的誘惑力卻使人們的生活起了劇變,在一九〇〇年被認為是對既定社會秩序的威脅。
德萊塞本人也并不完全明白這一點。他像沃爾特·惠特曼一樣,是一個從下層社會走進美國文學界的野蠻人;在一九〇〇年,他還不理解他對習俗代表著一種挑戰。他只知道嘉莉和赫斯渥雙方都陷入了他們的思考能力無法左右的境地。從這一點可以推想出的是,一個作家應不但敘述各種力量造成的后果,展開情節的格局、邏輯和不可避免性,同時也得用片斷的、有時是無可奈何的言詞來大聲說出自己的看法,猶如希臘悲劇中的歌隊面對強加給凡人的命運時所做的一般。現在第一次發行未經刪節的《嘉莉妹妹》原本[8],其意義首先就在于此。這一版本比最早在一九〇〇年出版的、經過阿瑟·亨利、德萊塞之妻朱格以及德萊塞本人在他們的慫恿下所刪節的版本約多出三萬六千字[9]。
我不能斷言這“復原后的”《嘉莉妹妹》比我們已經熟悉的那部杰作更加“優美”,但是在許多方面成了一本不同的書,它更充實,不那么殘忍,更加顯而易見是德萊塞本人的手筆。至于對本書非常重要的非法兩性關系(根據一九〇〇年的標準),在這里提得更加明確了。嘉莉在和杜洛埃同居以及為了赫斯渥(她對他一往情深)而拋棄杜洛埃的時候,心中有了更多的斗爭。同時,書中第一次說明杜洛埃甚至在把嘉莉騙上床以后,還繼續拈花惹草,而赫斯渥將嘉莉騙到紐約以后還常去逛窯子。整個氣氛對于像杜洛埃和赫斯渥之類的浪蕩子就更富有色情味,并且更加真實。在這復原本里,嘉莉和赫斯渥在辦理重婚的儀式之前,在蒙特利爾的旅館房間里就發生了性關系。我們比以前更加了解赫斯渥的不顧一切的性格。這是一個實際上憎恨他自己的妻子、然而只要“她極其愛他”就一直和她共同生活的人。
阿瑟·亨利以為德萊塞從哲學觀點來論證他那些人物的傾向性,把這書的節奏變得緩慢,將會影響得以出版的機會。德萊塞在亨利催促他寫小說以前,從沒想到要這么做,因而對他來說,亨利代表著內行的觀點;一旦寫成了,德萊塞就愿意接受可以保證出版的一切意見。看來亨利應該對凈化書中有關杜洛埃和赫斯渥兩人對嘉莉都不忠實的細節負責。亨利想要道布爾戴-佩奇出版公司在出版他自己的小說《阿卡狄一公主》的同一年,出版《嘉莉妹妹》[10],但是正如《嘉莉妹妹》復原本的編輯們所指出的,亨利顯然沒有意識到,他隨意作了那么許多剪輯工作的是一部杰作。
人們常對德萊塞說,他不是一個“文筆精練”的作家,甚至不會用正確的英語進行寫作,因此他很愿意接受他妻子的校訂。朱格畢竟曾經當過教師,對于語法比他更有把握。(德萊塞的第一語言也許是他那德國移民的父親所傳授的德語,他那出生在美國、信奉門諾派[11]的母親對她丈夫是說德語的。)復原本的編輯們指出原手稿上幾乎每一章都有朱格和亨利標出的標記,但是,朱格是這兩人中更為細心的閱稿人,一般專注于“增添介詞、冠詞以及代詞,這些都是德萊塞在寫作得極度興奮時遺漏的”。
朱格還從一個妻子的角度對她丈夫描寫女人的地方做了一些凈化工作。在第十六章里,德萊塞原來是這樣描寫嘉莉的越來越美的外貌的:“她衣著稱身,因為她穿著最精美的緊身胸衣,仔細地系緊帶子,裹在身上。她的頭發比以前長得更加豐美,而且她對于梳洗很有一手。她一向性喜潔凈,現在有了條件,就把身子弄得清潔可愛。她牙齒潔白,指甲紅潤,頭發老是朝上梳,露出了前額。”朱格把這一段改作:“她衣著稱身。她那老是很豐美的頭發,現在梳得很好看,從寬闊、潔白的前額朝后面梳成波浪形。她一向性喜潔凈。她牙齒潔白,指甲紅潤。”在三頁后的原稿里,編輯們指出,朱格遇到了這句典型的德萊塞式的句子:“她腳上穿著黃皮鞋,手里呢,有一副手套。”朱格把它改得比較通順一些:“她棕色的皮鞋有時從裙子下面露出來。一只手里拿著手套。”但是對德萊塞的文體卻顧不到了。
阿瑟·亨利要霸道得多。雖然他“看來閱讀得很快,在某些地方僅僅瀏覽了一下或者跳了過去”,但是他不僅刪掉一些句子,而且也刪掉整個段落。特別重要的是在第十章里,復原本說明嘉莉接受了杜洛埃的金錢以后,還在跟自己的良心作斗爭,德萊塞——對他來說,寒冷和冬天象征著生活中一切不友好的力量——寫道:“十二月的天氣老是在威脅她……她害怕呼嘯的寒風。”亨利刪去了好些德萊塞的見解,其中有:“我們在哲學研究中對于自然界的因素是估計不足的。我們的邏輯思維中就沒有風聲的地位。”亨利刪去了整整一頁半嘉莉在心中和敦促她勇敢地對貧困作斗爭的“心中的一個聲音”的爭論。
第十一章開始是進一步描寫嘉莉的“心理狀態”的,其中詳述嘉莉的內心斗爭的那幾頁被去掉了。在第十二章里,德萊塞試圖將杜洛埃的輕率和赫斯渥的苛求的天性作一個對比,但是細述這事的那一段也被刪除了。我們應該諒解亨利對德萊塞的那些抽象而沉悶的“泛泛而談的”段落持反對意見。這些段落在一九〇〇年的版本中還剩下很多,可見亨利在埋頭閱讀手稿的時候,德萊塞的文章就像山岳一般聳立在他面前,但是亨利匆匆閱過,有時并不懂得德萊塞的意圖。亨利刪掉了德萊塞對赫斯渥的尖銳批判——“他對于我們社會組織的必要性看得稍微清楚一些,但是他卻更加滿不在乎地向社會犯罪。”亨利在刪掉德萊塞的一句空泛的句子的同時,也使我們希望事先了解赫斯渥性格中的真正微妙之處的要求落了空。雖然復原本中還沒有什么情節使我們對于赫斯渥江河日下的墮落有所準備,但是我們還是想多知道一些關于這個怪人的錯綜復雜的性格的情況。他真正的秘密是對人生的根本失望,而對于這一點,我們確實在復原本中得到了一些線索。現在這部書以赫斯渥的自殺為結局,這一點證實了我們對于他那自暴自棄的天性的預感。
這最后的一幕對于《嘉莉妹妹》的悲劇主題,較之那段描寫嘉莉坐在她搖椅里沉思著“啊,人生的糾葛”[12]那有名而卻傷感的段落,要更其合適一些。德萊塞原來是以赫斯渥的死亡結束這部小說的,但是卻對這事件在小說中的位置感到不滿意。德萊塞有一天閑蕩到大巖壁[13]去(這部書的大部分是在紐約西區的北部寫成的),在那里他以“啊,嘉莉!嘉莉!啊,人心的盲目掙扎!”[14]這幾句話引出的概括性反思結束了這部小說。他開始寫這本書時似乎在昏睡狀態中寫下了“嘉莉妹妹”這幾個字;他覺得結尾必須回到嘉莉身上。她同年輕的德萊塞一模一樣,滿懷“感情”而不善于表達,他回想起自己初到芝加哥時的情況,如今借嘉莉這個人物表現出來,實在無非是自憐。他不得不把她帶到這措辭浮夸、富有傷感的終場,以便使嘉莉表達中產階級社會的破壞性、不合法性和明確的挑戰。嘉莉永遠不會知道在她的“兄弟”西奧多·德萊塞心目中,她就體現著這一切。這種挑戰是他最關心的事情。這就是他這部小說的秘密要旨。
弗蘭克·道布爾戴很理解這個要旨。他從歐洲旅行回來,得悉這部小說由他的審稿人弗蘭克·諾里斯[15]推薦出版,已由他的合伙人沃爾特·海因斯·佩奇和高級編輯亨利·拉尼爾心照不宣地接受下來了。道布爾戴斷然反對這本書,稱它為“不道德的”。它正是這樣。德萊塞所以要把本書送到道布爾戴公司是因為他欣賞該公司出版的諾里斯的《麥克梯格》,正確地認為諾里斯一定會喜歡這部和他自己的書同樣“現實主義的”小說。諾里斯非常喜愛這部書,他寫信告訴德萊塞說,《嘉莉妹妹》是他曾看過的最好的小說之一。佩奇和拉尼爾要謹慎得多,但是也不反對出版。道布爾戴企圖廢除公司同意出版的非正式合約,但是接受了法律顧問的意見:他必須把它印行但不必承擔銷售的義務。于是他給了德萊塞一份書面合同,上面寫明把書名定為《肉與靈》,并規定書中許多演員、飯店、戲院、酒吧、商店等等的真名需要改動。
道布爾戴想盡辦法要置他所出版的這部書于死地。我們現在知道,那些送給書評家的書,是由弗蘭克·諾里斯親自過問了才寄出的。這樣,阿瑟·亨利、朱格和德萊塞本人要使這部書能被一九〇〇年的讀者所接受的一切努力,都暫時落了空。德萊塞拿到了六十八元四角錢的版稅。這部書的失敗使他大受打擊,使他遭受了一場精神危機。這是他一生最古怪的經歷之一,在這時刻他真像赫斯渥那樣垮了;甚至打算自殺。但是他振作了起來。帶著一個邊遠地區的人對美國社會的習俗以及價值觀的蔑視(這終于導致他在晚年參加基督教圣公會的同時,加入了共產黨),他當上了特別喜歡登載發跡的人們的事跡的期刊的編輯;很快他就開始寫關于一個美國巨頭弗蘭克·柯帕烏的三部曲的第一部《金融家》。過了不久,《嘉莉妹妹》開始被公認為一部“有缺陷的”、但是始終使人愛不忍釋的杰作——一部由一個奇妙而反復無常的、“除了天才以外別無所有的”人所寫的書。
艾爾弗雷德·卡津
一九八〇年九月四日于紐約
注釋:
[1]福特·馬多克斯·福特(1873—1939)為英國小說家、文學雜志編輯。《人生的畫像》(1937)為一部帶回憶錄性質的評論集。這段引語表達了英美一些評論家的意見:德萊塞的文字常常不合規范化的英語。
[2]亨·路·門肯(1880—1956)為美國評論家,歷任記者、社論作家、專欄作家。其文學評論及社會評論在20年代有極大的社會影響。他提攜后進,德萊塞即其中之一。
[3]這也是根據當時社會上發生的實事而寫的。
[4]原文都是不合正規的。
[5]原文都是不合正規的。
[6]原文都是不合正規的。
[7]“報道性的現實主義”是哈珀兄弟出版公司審稿人拒絕接受《嘉莉妹妹》時的用語。“我不能想象在看了開頭幾章以后,這本書會喚起女讀者的興趣或引起她們的注意,而女讀者正決定著許多小說的命運。”——作者原注
[8]這一版本由賓夕法尼亞大學出版社于1981年印行,由四位編輯根據作者的手稿及打字本復原而得。
[9]中譯本約多出6萬字。
[10]結果正是如此。據說《阿卡狄一公主》的最后一章是德萊塞寫的。——作者原注
[11]這是基督教新教中的一個派別,由再洗禮派宗教改革家、荷蘭人門諾·西門斯(1492—1559)的追隨者們所組成,故名。在荷蘭、德國和美國等地傳布。
[12]這是在1900年版書末赫斯渥自殺后加上的尾聲中的一段的第一句。復原本中沒有這尾聲。
[13]位于赫德遜河西岸的玄武巖峭壁,從曼哈頓島北端的對面起,一直朝北伸展約15英里。
[14]尾聲末一段的第一句。復原本中沒有這尾聲。
[15]弗蘭克·諾里斯(1870—1902)為美國小說家,他的創作道路是從自然主義走向批判現實主義的。1899年到1902年擔任道布爾戴出版公司的審稿人。同時發表長篇小說。以《章魚》(1901)為其代表作。《麥克梯格》(1899)是一部自然主義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