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居山而行
- 雲姑
- 2164字
- 2019-01-05 05:11:14
無話可說的相見,不如不見
兒時可以互相安慰的人,再見面時已經很生疏了,很多時候干脆只是打個招呼,言多了,彼此反而尷尬。
剛回鄉時,家里很久不住人,且不說收拾屋子,電路、熱水器、燈管之類的都多多少少有問題,經過一一查看后,再找人來修理。忙了幾天,還有臥室的鎖和廚房的抽油煙機沒換。電源的保險絲很容易燒壞,跳閘是常有的事,晚上一開空調電就不足,燈都開不了,兩晚上都是黑燈瞎火睡的。做飯更讓人頭疼,光是那口鍋就刷了半天,鐵銹厚得難以想象。最令人想不到的是,將近十年的泡菜壇子都還在,里面的酸菜不知道是什么年頭放的,當初離開時沒有處理,壇子后全都生霉了,菜葉子已經腐爛,味道撲面而來,收拾了好久才洗干凈。弟弟還在念高三,補課剛結束,我看他很多衣裳都有一股霉味,想來是從來不知道用滾水燙衣服,件件都得拿出來狠命洗曬。看著他老大不小了,生活上的事還理不清楚,心里也焦急。
幾日后是親婆的生日,再過幾日到了七月半是表弟二十歲生日,看樣子要大大操辦了,生日后表弟要入伍,踐行還得去一趟。爸爸那邊,幾個伯伯那兒也都沒去,還不知道排到哪個日子好,再過些時候農忙了去也不好,走親戚也得挑別人空閑的時間。感覺真累人,小時候多好,背個書包帶上作業就去了,什么都不用管,沒有那么多客套。現在不是走親戚,是送人情。我母親很不喜歡走親戚就是這個緣故,鄉里人一年到頭掙不了多少錢,大部分都拿去送人了,你送我我送你,每家每戶擺酒后都要算賬,看能不能收回本。以前的人比較盼望吃酒,因平日里伙食不大好,一個月內難得吃到肉,誰家要是擺酒,就肯定有好吃的,能去的人絕對是拖家帶口,必定要把禮金吃回來。小時候被大人背著去吃酒的機會挺多,漸漸就不稀罕了。住在城里就少了這些麻煩,實在要請吃酒也去外面吃,不帶回家里。
做壽時,按鄉下的風俗,親戚提前一天就來了,從中午開始,大家就幫忙做菜。頭天晚飯吃的是家鄉的特色——臊子面,算是壽面。
像這樣大的壽辰,家里會殺一頭豬,不去外面買肉,頭天都是吃這些的,好的肉留著第二天做“九大碗”。我坐在堂前記禮簿和回禮,白糖五斤酒兩瓶之類的,回禮是一方帕子一包煙。一頁一頁禮單翻過。“親婆”是姨媽的婆婆,八十大壽,我得叫“親婆”。來得早的女眷在灶頭幫忙燒火煮飯,切白肉調蘸醬,邊做活兒邊嘮家常,谷子打了多少挑,隔天下不下雨等。
過大壽不易,誰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下一個十年,滿堂賓客如院前的桑葉一樣欣欣然,堰口田的、柿子灣的、崖高頭的,都來了,遠的要第二天才能到。我一度好奇:姨媽是怎么將那么多親戚記住的?她也沒有拿專門的本子記錄,腦子里一想,手指頭一掰,按照地名就把該來的親戚算完了,如此才好安排飯菜,不至于太多或者太少,此外更要記清楚的就是誰家送了多少禮,下次有機會得原數補上,不然就是禮數不周全。大概也只有這個時候,大家看起來都是歡喜的,互相置氣的夫妻雖然不坐一條板凳,人前也客客氣氣。暮色中,飯碗的聲音碰得叮當響,小兒女嬉戲于堂前。

◆ 鄉下做豆花。每次看到就不由得想起些什么,雖然沒什么關聯,但令人心安。

◆ 日落時分,站在舅舅家樓頂上,望著遠處的山,感覺自在而愜意。
鄉下走親戚很容易遇見故人,以前關系再好,現在也只是簡單問候,寥寥數語后各自離去。碰到兒時的玩伴,倆人坐在屋檐下閑聊。空氣里都是煙火氣息,土灶燒火煙大,有點嗆人。他在昏暗的燈光下抽煙時,我真沒認出他,看背影,以為是個中年男子。和家人閑聊時,我聽過他的一些近況,好像已經說了親事,是相隔不遠的女子。這些年,我們都經歷了什么,大都各自隱藏著,又透露些許,成為與對方一點談資,不至于冷場。那一別之后,我們沒有再見過面,后來從家人口中得知,他媳婦已經有了身孕。像這樣的相逢,在回鄉時經歷了許多,兒時可以互相安慰的人,再見面時已經很生疏了,很多時候干脆只是打個招呼,言多了,彼此反而尷尬。
“人生宛有去來今,臥聽檐花落秋半。”晚間的鄉下很冷,風灌進脖子,冷得發抖,心里想起龔自珍這句詩。我們每個人都在忙碌地向前,根本沒有多余的精力和情感拿給過去消耗。所謂的懷念,不過是,疲憊極了在樹下休憩,偶然看著樹蔭里落下了一點星子,也不知道那是花還是光,又或者什么都沒有。這些我都是一清二楚的,也很少有可惜的心情,如同站在檻內玩耍,看著門前的人來了又去,一遭又一遭,偶爾有能說上幾句話的,又或者進來喝杯水,更多的只是淡淡望了一眼,不久就忘了。這樣薄涼的姿態,卻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可深情確實是不能勉強的,這是我對人世的歉意。
想起廢名《橋》里的《窗》中寫到:“這個梅院通到雞鳴寺的觀音堂,小林起初只看見有一扇門,不知有觀音堂,這門卻給了他一個深的感覺,他乃過而探之,經一走廊,到觀音堂,細竹在前院梅樹底下玩,他則徘徊于觀音堂,認識佛像了。”又如“他仿佛什么都得到了,而世間一個最大的虛空也正是人我之間的距離,咫尺畫堂,容納得一生的幻想,他在這里頭立足,反而是漂泊無所,美女子夢里光陰,格外的善眼天真,發云渲染,若含笑此身雖夢不知其夢也。”
我像是書里的小林君,忽然地又被拋回故鄉,人還是以前的人,景也沒有太多變化。漂泊無所,卻是數十年如一日,沒有什么改善。舊日家中常飛來燕子,沒見過它們落地,一直都是很客氣的樣子,為此家人也很喜歡。但若我將自己比作那寄居的燕子,家人聽了會不喜歡,女子要宜室宜家才好,這是他們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