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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西山行

張嘉田握住了雷督理的手,想要把自己的熱力傳遞給他一些:“大帥,您再忍一忍。我拿我的腦袋向您保證,您的胃絕對沒穿孔,您也絕對死不了。”

這話剛說完,槍聲就響了。

(一)

雷督理夫婦二人,好的時候是蜜里調(diào)油,一旦不好了,各干各的,也真是冷若冰霜。旁人看在眼里,只當是雷督理過了新鮮勁兒,懶怠再慣著新太太的小脾氣。對于雷督理這樣的人物來講,這乃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簡直不值一提,所以除了白雪峰之外,也再沒有一個伶俐人曉得過來安慰安慰雷督理。

雷督理總在書房里住著,而書房并不是個合適的起居之所,白雪峰就勸解他道:“大帥,您還是回去住吧。我看太太也盼著您回去呢。”

雷督理立刻問道:“這話是她讓你跟我說的?”

白雪峰笑著搖了頭:“那倒不是,只是我看出來了而已……”

“滾出去!”

白雪峰不敢再說,領命而滾。滾了沒有三分鐘,卻又回了來:“大帥……”

雷督理一瞪眼睛:“誰讓你回來的?”

白雪峰答道:“不是我違抗大帥的命令,是外面來了位客,專為拜訪大帥而來,不知大帥見不見。”

“客?什么客?”

白雪峰笑了:“說起來也不是外人,是林子楓的妹妹。昨天她過生日,您不是吩咐我給她送份禮嗎?我昨天把禮物送過去,結果人家今天道謝來了。”

雷督理本沒有興趣見任何人,但因為來者是林子楓的妹妹,看在林子楓的面子上,自己不好待他妹妹太冷淡。況且那個孩子細胳膊細腿有氣無力的,從家里跑到這里,大概也費了不少力氣。自己一面不露,也有些對不起她這份心意。

想到這里,他吩咐白雪峰道:“你把她領過來吧!”

林勝男抱著一只用包袱皮包裹了的大相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著白雪峰往書房樓里走。先前她只獨自到同學家里做過客,若不是哥哥命令她來道謝,她是死也不敢往這督理府里進的。

她隨著白雪峰進了樓內(nèi)的小客廳里,懷里依然抱著那只大相框。白雪峰因她是林子楓的妹妹,所以對她很是親切:“你帶的這是什么?”

她垂頭喃喃答道:“是……回禮……”

白雪峰啞然失笑,而客廳的珠簾一動,正是雷督理走了進來。林勝男看了他一眼,認出他來,連忙對著他深深地一鞠躬:“大帥好。”

然后她直起腰,還抱著那只大相框。

雷督理將她打量了一番,看她穿著一套墨綠洋裝,配著墨綠平跟漆皮鞋,顯得苗條白皙,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潔凈稚嫩。

“你好。”他難得招待這樣的小客人,態(tài)度倒是稱得上親切,“雪峰說,你要來向我道謝?”

林勝男一點頭:“是的,您昨天派人送了我許多好吃的好玩的,還有衣服料子……太多了,我很不敢當。所以,所以……”

她緊張得紅了臉,說話也說不成句子。雷督理看出她是小女孩怕生,便問道:“是你哥哥逼你來的吧?”然后他對白雪峰說道,“子楓自視甚高,狂得把誰都不往眼里放,反倒逼著個小丫頭講起禮數(shù)了。”

林勝男聽了這話,連忙搖頭:“不是的不是的,哥哥沒逼我,是我自己要來的。”然后她把懷里的大相框向前一送,“這是我繡的一點粗東西,送給大帥做回禮,還望大帥不要嫌棄。”

雷督理接過了那個大相框,除下了外面的包袱皮一看,發(fā)現(xiàn)這框子里面嵌的是一幅湘繡,繡的是小小一幅花鳥。東西不大,但很精致,干干凈凈的,瞧著也很悅目。雷督理將它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然后問道:“你自己繡的?”

林勝男看他像是很滿意于自己這一幅作品,心情立時輕松了好些:“是的,繡得不好。”

雷督理坐了下來,把相框子遞給了白雪峰:“找個地方把它掛上,這東西繡得不賴,可以見人。”他見林勝男還站在那里,便一指旁邊的沙發(fā),“請坐。你今天不上課?”

林勝男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下了,答道:“今天是禮拜天,沒有課。”

雷督理對著個孩子,自然要談些孩子話:“功課忙不忙?”

這話是林勝男答得上的,所以她抬了頭,態(tài)度從容了許多:“不算忙,就是禮拜一到禮拜三的課多,有一點兒忙。”

“你哥哥念書不錯,你的成績也很好吧?”

林勝男微微笑了:“不好的,馬馬虎虎。”

“學校里期末大考,你能排多少名?”

林勝男低下頭,小聲答道:“上回排了第三名。”

“正數(shù)還是倒數(shù)?”

她立刻抬了頭:“當然是正數(shù)呀!”

說完這句話,她自覺冒失,又紅了臉,雷督理卻是笑了起來:“我也在洋學堂里念過書,也考過第三名,可惜是倒數(shù)。”然后他向前欠了欠身,又道,“愛學習是好事,書念到肚子里,遲早都是有用的,只是要量力而為,不要太熬心血,若是為了念書累壞了身體,就得不償失了。”

林勝男點了點頭:“我哥哥也總這樣說我。我在家里讀書,他看見了,就要趕我出去做運動、曬太陽,可我真出去了,他又擔心,怪我亂跑。”

雷督理說道:“我這里有個后花園,你沒事可以到里面玩玩。那個地方雖然不大,但是足夠你散步的。公園游藝場那種地方,魚龍混雜,什么人都有,確實是不適宜女孩子去。”

林勝男低低地答應了一聲。而白雪峰這時放好了那幅湘繡,送了咖啡糖果進來。她起初不好意思吃,后來見雷督理自己連吃帶喝的,這才端起咖啡杯,小小地抿了一口。抿過這一口之后,她站了起來,說道:“多謝大帥的款待,時候不早了,我還要回家寫作業(yè),就不叨擾您了。”

雷督理聽了這話,便讓白雪峰去安排汽車送她回家。等她走了,他含著一塊硬糖坐在沙發(fā)上,倒是覺得心情好轉了許多——難得遇上這么一個天真無邪的小丫頭,家里、外頭的破事都讓他煩透了,他寧愿聽她扭扭捏捏地說些孩子話。那話新鮮、可愛,足夠給他解悶的。

林子楓傍晚來了一趟,沒什么要緊的事,純粹為了來而來,仿佛是要對雷督理做出某種監(jiān)督。雷督理不在,于是他站在樓梯拐角處,對著墻上那幅湘繡看了又看,看過之后,也回家了。

到家之后,他先去看過了母親,然后進了妹妹的屋子。林勝男正在讀書,見他進來了,開口便道:“哥,你給我買一種外國糖好不好?糖紙是黑色的,上面印著黃字。”

林子楓被她說得一愣:“嗯?怎么想起要糖吃了?”

“我今天到雷大帥家里去,他家里就有這種糖。這糖肯定好吃,雷大帥連著吃了好幾塊呢,我看著都饞了。”

林子楓忍不住笑了:“那你怎么不吃?”

“我不好意思嘛。”

林子楓在她跟前坐下了:“好好好,黑糖紙印黃字,我記住了。今天大帥對你怎么樣?”

“很好。”

“你們聊了什么沒有?”

“他問我學校里的事,夸我學習好來著。他還說他念書的時候,考了倒數(shù)第三名。”

“哦——”

長長地“哦”過一聲之后,林子楓又問:“將來你再見了他,總不會再怕了吧?”

林勝男笑著搖了頭:“不怕了。”緊接著,她又想起一句話來,“雷大帥還說,讓我沒事到他家的后花園里散步去。”

“那你就去。”

“不。我又不是他家的親戚,哪能無緣無故地跑到人家里去散步呢?”

“你可以去。雷府人少,你去了,也礙不著誰的眼。”

林勝男把目光移到了書本上:“那我也不去。”

“真的可以去。”

“不,我怕人家笑我厚臉皮,一讓就去。”

“我?guī)闳ツ兀俊?

“那……”林勝男翻了一頁書,“再說吧!”

林子楓把話談到這里,便轉身出門,坐了汽車上街去買糖。人是在汽車里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魂卻是險伶伶地走在刀刃上,也不知道這一步應不應該走,走得值不值。

天黑之后,他空手回了來,沒有找到那黑紙黃字的外國糖。

第二天,他上午在秘書處混了一個小時,下午又來了雷府。進入書房之后,他先找到了白雪峰,白雪峰告訴他:“昨夜還是沒回去。”

林子楓笑了一聲:“不會又要鬧離婚了吧?”

白雪峰也是又驚又笑:“那可真成笑話了。”

林子楓離開白雪峰,到樓下的小客廳里去,一掀簾子就見雷督理躺在長沙發(fā)上,正在睡覺。躡手躡腳地走進去,他在沙發(fā)旁停下了,彎腰去看糖盤子里剩下的幾枚糖果——果然都是黑紙黃字的包裝。

他伸手拿了一枚——剛拿起來,雷督理就睜了眼睛:“干什么?”

他答道:“大帥醒了?我是來——來拿一塊糖。”

“拿糖干什么?”

“舍妹昨天回家去,說是這里有一種糖很好吃,要我去買。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糖,所以過來看看。”

雷督理重新閉了眼睛:“要吃糖就去找雪峰要,何至于讓你這么做賊似的嚇唬我?”

林子楓沒理會他的訓斥,問道:“大帥還沒有和太太和好嗎?”

雷督理一翻身坐了起來:“混賬!用你管我的家務事?”

他怒他的,林子楓不為所動,繼續(xù)說道:“大帥誤會了,我是想勸大帥想開一些。”

雷督理瞪著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這么煩人——他煩人,白雪峰也煩人,虞天佐也煩人,他的政敵們更煩人。葉春好倒是不煩人了,她干脆地躲了起來不見他,居心更險惡!

于是他起身就走——他不能再和這些人在一個家里待著了。

雷督理走到了自家大門口,迎頭撞上了張嘉田。

(二)

雷督理見了張嘉田,很有“耳目一新”之感。

張嘉田軍裝筆挺,馬靴锃亮,頭上沒戴帽子,露出了新剪的烏黑短發(fā),兩鬢剃得發(fā)青。一小隊衛(wèi)兵跟著他,衛(wèi)兵都是個頭整齊的大小伙子,統(tǒng)一的也是服色鮮明。迎頭見了雷督理,張嘉田一立正一敬禮,大聲說道:“大帥好!”

雷督理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通,打量完畢了,才意識到問題所在:“你怎么又回來了?”

張嘉田放下手,干脆利落地一躬身,把自己的個頭降低到了雷督理的容忍高度內(nèi):“卑職心中思念大帥,故而大了膽子,擅自回來了。”

雷督理背著手皺著眉,拿眼睛看他,看了片刻,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家里那幫老面孔,他真是膩歪透了,這個張嘉田從天而降,倒是讓他眼前一亮,心中忽然就快樂了起來。至于先前對張嘉田的種種不滿,也被他暫時放了下來——有賬不怕算,以后再說。

“好。”他邁步向前走去,“回來得好,跟我走!”

張嘉田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一轉身跟上了他:“大帥不怪我偷著跑回來?”

雷督理頭也不回地擺擺手:“這次饒你,不許有下回。”

張嘉田追著去看他的臉:“大帥是不是今天特別高興啊?”

“高興?”雷督理扭頭看了他一眼,“你看我是個高興的樣子嗎?”

“是啊!”

雷督理轉向前方:“那就算是我高興吧!”

張嘉田提前預備了一肚子甜言蜜語,打算回來對付日益難纏的雷督理,沒想到雷督理突然轉了性,居然剛一見面就給了他一張笑臉。不過這笑臉來得古怪,讓張嘉田不能不做聯(lián)想。雷督理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汽車呢?”

張嘉田看他像是又要變臉,連忙抬手向他做了個安撫的手勢:“稍等——別急,您稍等!”

然后他轉身跑回大門內(nèi)去,招呼汽車夫去開汽車過來。不出兩三分鐘的工夫,雷督理如愿登上了汽車,張嘉田也跟著坐到了他身旁:“大帥這是要往哪兒去?”

雷督理向后一靠,側過臉往車窗外望:“玩兒去!”

“上哪兒玩?”

“哪兒都行,越遠越好。”

“那您跟我去文縣得了。”

雷督理枕著車座靠背扭過頭來,垂著眼皮,眼珠在睫毛下向他一轉,是個睥睨的姿態(tài):“我跟你?”

張嘉田當即改口:“不不不,是我跟您,您帶我去。”

雷督理這才把兩只黑眼珠又轉向了窗外去:“我想到了個遠地方。”然后他對前方的汽車夫說道,“開西山!”

張嘉田當即一拍汽車夫的肩膀:“停!”

汽車夫嚇了一跳,當即踩了剎車。而張嘉田一推車門探出身去,向后方跟隨著的汽車喊道:“大帥要去西山!你們回去報個信兒!”

然后他“咣”的一聲關嚴車門,號令汽車夫:“出發(fā)!”

雷督理旁觀著他的一舉一動,只覺得喜慶,只覺得痛快。

天墨黑的時候,雷督理到了西山。

這時白雪峰已經(jīng)帶著人馬追了上來,西山雷家別墅中留守的仆人提前接到電話,這時也早已安排下轎子。雷督理下車上轎,在衛(wèi)隊的簇擁下,舒舒服服地上了山去。

西山別墅是一座帶有寬敞庭院的三層洋樓,此刻還沒到游山的季節(jié),但天氣一暖,便有專人負責灑掃,所以樓內(nèi)處處潔凈,完全沒有冷清相。雷督理到了這里,就覺著自己和北京城拉開了相當?shù)木嚯x,自己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煩惱,隨它留在北京城內(nèi)滋生壯大,也都和自己再沒關系了。帶著張嘉田站在二樓露臺上,他往遠了指:“瞧見沒有?那有一團紅光籠罩著的地方,就是北京城。”

山上風涼,夜里尤其涼上加涼,張嘉田一邊答應著,一邊回頭對著仆人一招手,讓他送大衣過來。等仆人把大衣拿過來了,他又親手將大衣給雷督理披了上,像孝子對待老爹那么周到恭敬:“大帥,外頭冷,您進屋休息吧!”

雷督理一昂頭:“休息?我是來玩的,我休息什么?”然后他披著大衣轉身進了房內(nèi),環(huán)顧一周之后,又說,“玩什么呢?沒意思。”

張嘉田笑道:“想玩那得回城,您到這山上來,能找到什么可玩的玩意兒呢?”

“去找!”雷督理下了命令,“你不是很會哄人嗎?很好,今晚給你個機會,讓你哄哄我。我開心了,你們都開心;我不開心,誰也別想落好!”

張嘉田哭笑不得地下樓找到了白雪峰,問他:“大帥這話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找女人?”

白雪峰當即搖了頭:“聽著不像。”

“那怎么辦?”

白雪峰思索了片刻,忽然一拍腦袋:“有了!你等等我,我下山一趟,興許能抓幾個唱曲兒的姑娘!”

白雪峰連夜下山,不虛此行,果然在山麓的西山飯店里找到了唱曲兒的人馬。

這個季節(jié),西山飯店里也有客人入住,既有了客人,就要有娛樂,便有幾個唱大鼓書的姑娘帶著琴師過了來找生意。這樣的姑娘,白雪峰平時是正眼都不看的,如今卻把她們當了寶貝,一股腦兒地全用轎子抬上了山去。別墅里燈火輝煌,這些大鼓娘輪番上陣唱將起來,唱得如何姑且不論,反正這別墅里的確是立刻熱鬧起來了。

雷督理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喝酒,一邊聽曲兒,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和張嘉田閑談。張嘉田覺著雷督理今天的精神似乎不大正常,所以處處加著小心,話里話外地順著他、捧著他。如此小心伺候他到了凌晨時分,他終于耗盡精力,上床睡了。

張嘉田不困,跟著白雪峰走去餐廳,坐著喝粥。白雪峰熬得滿面油光,本來是挺精神的一個人,現(xiàn)在也不精神了,一口趕不及一口似的用勺子往嘴里送米粥。張嘉田向他“哎”了一聲:“老白,你慢點兒吃,我又不跟你搶。”

白雪峰稀里呼嚕地把一碗粥盡數(shù)扒進嘴里,然后長噓了一口氣,像是鎮(zhèn)定了些:“我的張師長啊,你想想,我從昨天下午到現(xiàn)在,一粒米都沒進過肚,山上山下還跑了好幾趟,我能不餓嗎?實不相瞞,大帥如果再不睡覺,我就要昏過去了。”

張嘉田恍然大悟——昨夜他有資格陪著雷督理吃喝玩樂,白雪峰等人卻是一直在干賣力氣。

“那你吃。”他把裝著熱粥的小鍋子往白雪峰面前推,“多吃!”

白雪峰又喝了一大碗熱粥。張嘉田看他臉上漸漸有了血色,這才湊上去低聲耳語道:“大帥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煩心事?”

白雪峰眨巴眨巴眼睛,像是被他問住了:“這……我不管軍務,我說不好。”

“我聽說,他和春——太太——吵了一架?”

“你也聽說了?”

“那他們現(xiàn)在和好了嗎?”

“沒。大帥現(xiàn)在夜夜睡書房。”說到這里,白雪峰連忙又補了個笑容,“唉,其實也不是大事,無非就是夫妻賭氣而已,過幾天就好了。”

張嘉田看著他,笑了:“你這么懂,怎么自己連個老婆都沒混到手呢?”

“我是高不成低不就,耽誤了。你倒是好辦了,憑你現(xiàn)在這個身份,娶個大戶人家的小姐都夠格了。”

張嘉田冷笑一聲:“大戶人家的小姐就把我打發(fā)了?”

“怎么著?人家還配不上你不成?”

“我是不娶則已,要娶就娶個一等一的。”

“老弟,我說句話,你別不愛聽。真要是一等一的,她未必愿意嫁給你我這種人。你再有權有勢,她也只當你是個丘八,不把你往眼里放。所以啊,差不多就得了。”

“那不行。要劫劫皇綱,要嫖嫖娘娘,咱們這點志氣總是要有的。”

他說完這話,卻見白雪峰忽然一抹嘴站了起來,當即回頭望過去,他見雷督理不知何時進了餐廳,目光正在他和白雪峰二人的臉上來回盤桓。

于是他也連忙站了起來:“大帥,您怎么不多睡一會兒?”

雷督理答道:“胃疼,睡不著。”

白雪峰說道:“大帥可能是夜里喝多了冷酒,我讓廚房給大帥做一碗熱湯,暖暖腸胃吧!”

雷督理一點頭。

白雪峰走出餐廳傳話去了,留下雷督理看著張嘉田似笑非笑:“你志氣不小啊!”

張嘉田顯出了幾分忸怩的樣子:“我那就是打個比方……”

雷督理一眼不眨地盯著他,臉上依然是似笑非笑:“有了你這樣的干將,我這輩子都不敢往皇帝上想啦。”

張嘉田走到了雷督理面前,苦著臉一彎腰:“唉,看在我熬了一夜哄您開心的份兒上,您就別挑我的字眼兒了。我統(tǒng)共也沒念過幾本書,能說出什么漂亮話來?我說得不好聽,您就當我放屁得了。”

然后他抬眼看著雷督理:“您不會又要懷疑我吧?我向您發(fā)誓,我一沒想跟您要官,二沒想造您的反。您要是胃疼,就坐下等著喝碗熱湯養(yǎng)養(yǎng)胃吧,別難為我了。您看我在您面前,頭都不敢抬,多可憐啊。”

說完這話,他拉扯了雷督理的衣袖,把這人連推帶請地送到了餐桌前坐下,又讓仆人把桌上的碗筷殘羹全部收走。雷督理稀里糊涂地受了他的擺布,又覺得他可恨,又覺得他可愛,一時間也就無話可說,只道:“又發(fā)誓?你那誓言也不值錢。”

張嘉田含笑站在他身后,含笑長出了一口氣。掛招牌似的把笑容掛在臉上,他躲在笑容后面,冷眼去看雷督理的后腦勺。

(三)

張嘉田看著雷督理的后腦勺。

他是個能說話、也會說話的,尤其擅長扯淡。讓他再對著雷督理說一車好話,他也不會為難。

他只是說夠了,說膩了,懶得說了。在方才過去的一夜里,他一邊陪著雷督理吃喝玩樂,一邊不住地想起他是如何地和自己搶——搶女人,搶兵,搶權,搶一切真正確實的好東西!

可好東西到了他姓張的手里,就不能再流出去改姓雷了。

他原來一無所有的時候,真還不知道自己這么小氣。他也說不清自己是越有越吝,抑或只是單純地不喜歡被搶。雷督理對他有再造之恩,這恩情他沒有忘,雷督理即便不向他要什么,他也會心甘情愿地主動給。

可雷督理偏不肯好好地要,偏要從他手中硬奪,奪出了他一肚子無可奈何的怨氣。有時候,他甚至想雷督理要是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就好了,他會把他當成老太爺一樣供在家里,供佛爺供菩薩一樣,一直供到他歸西。他歸了西,自己逢年過節(jié),還會帶著孫男娣女跪在他的牌位前,恭而敬之地磕幾個頭、上幾炷香。

然而雷督理今年三十有五,春秋正盛,除非自己打斷他的腿,否則他是不會甘心坐在家里當老太爺?shù)摹5人系綋尣粍訒r,自己這一生的好時候也已經(jīng)過去了。

熱湯上了桌,雷督理慢慢地喝著,并不知道身后有人正預謀著打斷自己的腿。

喝過了一小碗熱湯之后,他的胃疼稍微緩解了些許,然而依舊是疼。張嘉田在他身旁深深地彎了腰,兩只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扭過臉問雷督理:“大帥,要不然,您還是下山回城吧!這兒沒醫(yī)沒藥的,萬一一會兒疼得狠了,那您不是受罪嗎?”

雷督理答道:“下山回城?回了城,我的胃是不疼了,可我的頭又要疼了。”

“您有什么頭疼的事,交給我辦。”

雷督理輕輕攪動了碗里的殘湯,望著前方出了會兒神,然后說道:“我有些后悔,不該把你調(diào)去文縣。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了師長,再讓你回來管我的衛(wèi)隊,就不合適了。”

張嘉田笑了笑:“您剛覺出我的好?”

雷督理沒理他這話,又愣了一會兒,隨即搖了搖頭:“不,還是應該這么辦。你這人有點兒邪才,讓你總在我身邊當跟班,就算是高級跟班,也還是有些埋沒。”

張嘉田答道:“我在哪兒都是一樣的,都是為大帥辦事。”

“現(xiàn)在讓你給我辦事,你自然不敢不辦。再過幾年,可就不一定了。”

“您看,您又開始拿話試探上我了,我頂不愛聽您說這些。”

“不愛聽也得聽!”

張嘉田笑嘻嘻的:“行,那我就聽,我不怕您拿話敲打我,我就怕您拿手槍嚇唬我。大帥,往后您可千萬不能那么干了,虧得我心大膽壯,要不然,都能讓您嚇出毛病來。”

雷督理聽了這話,倒是淡然:“嚇出毛病來,也是你自找。你若是信我,當然知道我不能無緣無故地斃了你。”

張嘉田賠笑幾聲,心想這說的是人話嗎?

這時,雷督理推開湯碗,把胳膊橫撂在桌面上,俯身把臉埋進了臂彎里。張嘉田問道:“還是胃疼?”

雷督理“嗯”了一聲。

張嘉田伸手攙他:“您聽我的,咱們回城去。”

雷督理抬起頭,臉上沒有血色,眼圈泛著青,顯得眼眶空落落地大。

“不。”他說,“我在山上心靜,正好想想事情,想明白了再走。”

雷督理像只蝦米一樣,蜷縮在床上思考。

白雪峰知道自己這兩天不入他的眼,所以很識相地退避三舍,只留張嘉田一個人在他跟前伺候。而在雷督理思考的時候,張嘉田四仰八叉地睡在床旁的一張?zhí)僖卫铮嶂X袋打起了呼嚕。

呼嚕斷斷續(xù)續(xù)地打了一個小時,最后他被雷督理扒拉醒了。抬袖子一擦嘴角口水,他一挺身坐正了,眼睛剛一睜開便有精光:“大帥,怎么了?”

雷督理一手摁著胃部,坐起來小聲說道:“你準備兩個團的兵力,不要新兵,要真能打的。這兩個團,你用火車,把它運到通縣去。”

張嘉田萬沒想到他會下達這么一道命令,心中登時一驚:“大帥,出什么事了?”

雷督理直視著他的眼睛:“我打算捧虞天佐做直魯豫巡閱使。”

張嘉田倒是聽過虞天佐的大名,這時便摸不清頭腦:“直魯豫巡閱使……要出也是從直魯豫三省的督理里出,虞天佐不是熱河都統(tǒng)嗎?”

雷督理搖搖頭:“那不要緊,橫豎熱河察哈爾也都是歸直魯豫巡閱使管。”

張嘉田想了想,還是不明白:“那您捧他干嗎啊?您自己當不是更好嗎?”

雷督理揉了揉肚子,聲音更低了:“我若是有這個資格,我自然犯不上捧別人,也犯不上特意把你文縣的兵往通縣調(diào)。”

張嘉田這時漸漸回過味了:“大帥,是不是這事要是不成的話,您就要調(diào)兵進京,來個霸王硬上弓啊?”

雷督理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道:“先預備著,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然后他又瞪了張嘉田一眼,“要保密。別人問起來,你就說要把這兩個團送通縣接受訓練,改編成警衛(wèi)團。”

張嘉田連連點頭:“是,我記住了。但是……兩個團,夠嗎?”

雷督理伸腿下床,且下且答:“難道我手里就只有你這一個師長?”

張嘉田俯身把拖鞋送到了他的腳下,心想你手里確實是握著好些個師長,握著幾十萬兵,可是又有幾個人是肯老老實實聽你話的?你是督理不假,可你又真能指揮得動多少人馬?你也知道你“沒有資格”?

然后直起腰一抬頭,他給了雷督理一張笑臉。

雷督理站起身來,也依舊是只能弓著腰,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淌,可見這胃疼正在加劇。他不是那堅忍的人,疼到這種程度就受不了了,喘息著吩咐張嘉田:“去,預備轎子下山,再打電話讓醫(yī)生到家等著。”他俯身扶著床欄,連連向外揮手,“快,快去!”

張嘉田算是開了眼。

雷督理被轎夫火速抬下了西山,張嘉田隨著他鉆進汽車,這一路就見他像條蟲子似的,在那座位上東扭西轉,一會兒懷疑自己已經(jīng)胃穿孔,一會兒又懷疑自己喝了毒酒,有氣無力地大罵白雪峰。白雪峰坐在副駕駛座上,一聲不敢言語,還是張嘉田仗義執(zhí)言:“大帥,咱倆喝的是一瓶酒,您看我就一點兒事都沒有,可見那酒沒毛病。”

雷督理終于折騰累了,癱在座位上哀鳴:“我要死了。”

張嘉田手足無措地坐在一旁,心里知道他肯定死不了,但也盼著汽車開得再快一點,畢竟西山和京城之間的距離擺在這里,雷督理清晨說胃疼,“思考”了幾個小時之后已是中午,從他張羅著下山到此刻坐上汽車,其間又花費了不少時間。今日天氣不好,從下午開始就陰了天,現(xiàn)在雖然從時間看,還沒到傍晚,但是四處黑蒙蒙的,居然顯出了幾分夜色。路上空空蕩蕩的,莫說行人,連條野狗都沒有。

張嘉田握住了雷督理的手,想要把自己的熱力傳遞給他一些:“大帥,您再忍一忍。我拿我的腦袋向您保證,您的胃絕對沒穿孔,您也絕對死不了。”

這話剛說完,槍聲就響了。

第一聲槍響傳過來的時候,汽車里的人全都沒反應過來,可汽車夫一打方向盤,在隨即密集起來的槍聲中,汽車搖搖擺擺地失了控。

汽車輪胎全被子彈打爆了!

自稱要死的雷督理一彎腰趴在了張嘉田的腿上——汽車是防彈的,但究竟能防到什么程度,誰也不敢保證。車門踏板上站立著的衛(wèi)兵中彈跌落下去,鮮血噴濺在了車窗玻璃上,防彈玻璃受了射擊,迅速出現(xiàn)破裂之勢。雷督理大聲吼著“轉彎”,然而轉不轉彎已經(jīng)由不得汽車夫,眼看汽車直沖向了路旁大樹,雷督理忽然一躍而起探身向前,抓住方向盤猛地一轉!

汽車立刻變了方向,一頭扎到路基下面去了。

道路兩旁乃是坡地,長著深深的野草,汽車一頭扎下,收勢不住,又繼續(xù)翻滾了幾圈。車外槍聲不絕,而雷督理昨天臨時決定出城,沿途也并未做警衛(wèi)工作,跟隨著他的就只有半支衛(wèi)隊。張嘉田在短暫的眩暈過后恢復清醒,頭下腳上地窩在汽車里,他艱難地東張西望,只見雷督理蜷縮成了一團,脖子耳朵血淋淋的,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開口喚了幾聲“老白”,白雪峰那邊也是毫無回應。

于是他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他媽的”,奮力推開了身邊車門,大蛇一樣扭轉身體爬了出去,爬到了一半,他忽覺腳踝一緊,回頭望去,就見雷督理伸手抓住了自己:“嘉田……”

張嘉田壓低聲音,急急說道:“有流彈,你在車里待著別出來!我要是讓人打死了,你就往那邊野地里跑。”

雷督理松了手。

張嘉田顧不得旁人,貓著腰爬起來就往前跑。路上前后停了四五輛汽車,車門開著充當掩體,衛(wèi)兵們正躲在車旁還擊。刺客的方位,他們已經(jīng)大概摸清楚了,這時便和對方遙遙對峙著開槍互射。

張嘉田自認為對軍事兵法是一竅不通,可也瞧出他們這個打法不對,一旦彈藥耗盡,那么他們連逃都沒地方逃去。

可是不這么打,又怎么打?

張嘉田被子彈壓得連頭都抬不起來,所以他費了好些力氣才除下了身上的武裝帶,又撕撕扯扯地脫了軍裝外衣。把貼身的白襯衫也脫下來,他拿著白襯衫爬上道路,撿起了一桿染著血的長步槍。

把白襯衫的兩只袖子一上一下系到了槍管上,他制作了一桿白旗。讓一名衛(wèi)兵將這白旗舉了起來,他又悄聲告訴周圍的幾人:“你們快喊,就說大帥死了,你們要投降!”

衛(wèi)兵們怔了怔:“大帥真死了嗎?”

張嘉田不耐煩地皺了眉毛:“沒死!活得好著呢!”

(四)

張嘉田其實一點主意都沒有,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敵方的子彈讓他抬不起頭來,他就要想個法子讓對方暫時停火。

白旗迎風招展,配著參差不齊的呼聲,果然讓對方的火力弱了些許。接下來怎么辦?張嘉田又沒了主意。忽然間,他猛一回頭。

他看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半臉血,一身泥,一路匍匐而來,見了張嘉田,第一句話就是“你跟我走”。張嘉田問他“往哪兒走”,他喘息著答道:“先走再說,這里太危險!”

張嘉田忽然意識到,這位極度怕死怕疼的督理大人,是冒著生命危險爬過這一長段距離,專門來尋找自己的。

他沒有因此感激涕零,單是有一股熱血往腦子里一涌,讓他一言不發(fā)地動了手——他把雷督理的軍裝上衣扒了下來,往自己身上一披。

“我就說我是你,我向他們投降!”他告訴雷督理,“先糊弄他們一陣子,你趁機會趕緊跑。”

說完這話,他見雷督理看著自己不動,便急得把他往路基下面一推,橫豎路下是草,摔不死他。然后把步槍上的白襯衫解下來,他火速地穿好襯衫套好軍裝——雷督理比他矮了一點,但是軍裝不系扣子的話,乍一看也算合身。衛(wèi)隊受了他的指揮,統(tǒng)一地換了口號:“投降了!雷大帥投降了!”

一邊叫嚷,他們一邊點了一堆火。火光熊熊地照著他們,讓遠方暗處的敵人能看清他們舉槍投降的姿勢。這么一來,槍聲果然快速停了,而張嘉田蹲在汽車后頭,驢打滾似的在一具尸體上蹭,蹭了滿臉滿身的鮮血——他這年齡和雷督理相差太大,一瞧就還是個小伙子,所以必須將自己涂抹得面目模糊。

然后他一翻身癱在地上,做半死不活狀。

路邊的草叢里,遠遠近近地站出了人影。

天色越發(fā)地黑了,路上的士兵高舉雙手,是誠心誠意要投降的姿態(tài)。一個老成些的衛(wèi)兵,提前受了張嘉田的囑咐,這時就蹲到了他的身邊,撕心裂肺地喊:“大帥受了重傷!來人啊!救命啊!”

張嘉田聽著敵人的步伐聲音,一只手伸在車底陰影中,還攥著一把手槍。他不知道敵人究竟有著何等用意。如果只是要把雷督理綁票,那好辦了,自己起碼可以在眼下保全性命;可如果敵人純粹只想要雷督理的命,那么自己在臨死前,也要甩手一槍拉個墊背的。

“發(fā)誓發(fā)多了。”他很奇異地沒有驚懼,反倒想起了那無關緊要的事情,“總說要把命給他,結果今天真給了。”

他像是得了一點人生的教訓,當幾支手槍將他圍住之時,他強睜著被鮮血糊住了的眼睛,還在告誡自己:“往后可不能再亂發(fā)誓了。”

然后,好幾雙手從天而降,把他抓起來五花大綁,裝進了麻袋里。

張嘉田等人落入了刺客手中,死生不明。而在這一天的下半夜,北京城內(nèi)的雷府門前,跌跌撞撞地沖來了兩個黑影子。

黑影子之一是雷督理,另外之一則是白雪峰。

雷督理是憑著兩條腿,硬生生跑回來的。平時他連坐著都嫌累,恨不得隨時隨地地躺著,如今卻是如有神助一般,以著僅次于馬車的速度,一口氣跑回了城內(nèi)。東倒西歪地撞進門內(nèi),他雙腿一軟跪了下來。值夜的衛(wèi)兵見狀,嚇得一哄而上,留守在家的衛(wèi)隊長尤寶明聞訊趕來,就見雷督理趴在地上,嘴唇動著,似乎是在喃喃地說話。

尤寶明當即也趴下去了,把耳朵送到雷督理嘴邊,一邊聽著,一邊充當通譯,扯起大嗓門發(fā)號施令:“全府戒嚴!打電話叫秘書長、參謀長立刻過來!發(fā)電報給莫桂臣師長,讓莫師長攔住所有出京的火車!給虞都統(tǒng)打電話,京中有變,讓他別出門!”然后他伸手把雷督理拖起來扛上肩膀,一路小跑著把人扛回了屋子里。雷督理的兩條胳膊垂下去,軟繩子似的,隨著他的步伐悠悠蕩蕩,偶爾甩著磕了門框,也沒有知覺和反應。

房內(nèi)電燈明亮,雷督理躺在一張軟床上,頭腦是清楚的,身體卻像是完全癱瘓了,一顆心臟擰絞著劇痛,視野也是搖晃模糊。依稀看見一個熟悉身影沖了進來——那身影苗條單薄,是熟悉的,也是久違的。

胸中一股熱氣往上一沖,他身不由己地咳嗽了一聲。他覺得這只是一聲小咳嗽,然后噴出來的鮮血一直濺到了葉春好的身上去。

然后他眼前一黑,就覺得自己的身體往下沉,忽悠的一下子,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雷督理再睜開眼睛時,天已經(jīng)亮了。

他像是被那陽光嚇著了,一翻身就滾下了床去——林子楓手疾眼快,一把接住了他,把他又推回到了床上去。

雷督理并沒有感覺到身體有什么痛苦,只是手腳都不大像是自己的東西了,連根手指頭都抬不動,他對著林子楓說話,發(fā)出的聲音也是虛弱沙啞:“我睡了多久?”

林子楓答道:“您昏迷了三個小時左右。”

雷督理又抬頭看了看這屋子,看見了他的參謀長。魏成高參謀長和他目光相對,連忙走上來彎腰說道:“大帥不要怕,這里是我的家。帥府的目標太大,怕不安全,所以我就把您帶到了我這里來。還有,虞都統(tǒng)已經(jīng)知道了這邊的事情,他說城內(nèi)的局面,他目前還可以掌控。城外莫師長那邊,因為攔截鐵路的事情,和韓司令的人交了火。不過大帥可以先不必管外頭的事情,要緊的還是城里的情況。因為大總統(tǒng)前天出京了,現(xiàn)在城內(nèi)……”他壓低聲音,沉吟著措辭,“群龍無首,大有可為。”

雷督理沉默了片刻,說道:“我看,韓伯信的嫌疑最大。”

所謂韓伯信者,便是如今的京畿衛(wèi)戍司令——幕后主使者非得有著韓司令那般的權勢和力量,才敢,并且能在北京城外對著直隸督理動手。而且此人和虞天佐一貫不睦,和雷督理也總有“一山二虎”之勢。

“去。”他發(fā)出了似有似無的氣聲,“傳我的命令,關閉城門,扣住韓伯信的所有親眷,不許韓伯信本人進城,并讓他在今日午時之前,必須釋放張嘉田。”

雷督理這句話火速傳遍京城,幾處城門立刻就開了火,守城的士兵是韓司令的人,不是雷督理的人,焉能按他的意思關閉城門?城門打得熱鬧,城內(nèi)也同樣熱鬧,韓宅內(nèi)的衛(wèi)兵正護送了韓家的男女老少往外走,被雷督理的兵迎頭堵了住。雙方一陣亂打,也打了個槍炮齊飛。虞天佐的隊伍在承德登上了悶罐車,也往北京這邊來了。

然而未等那長長一列悶罐車駛出熱河地界,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了。

韓伯信司令同意用張嘉田去換自己一家子人的性命,而大總統(tǒng)連夜趕回北京,專門為了做他們雙方之間的調(diào)停人。雷督理穿戴整齊,被魏參謀長和林子楓左右攙扶出了魏宅大門,強撐著前去了總統(tǒng)府。看表面,他除了脖子那里被碎玻璃劃傷了一道之外,并沒有再受其他重傷,但周圍的人都知道他這一回怕是要累“壞”了。

“壞”了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他在躺了大半天之后,兩條腿還是軟的。魏成高與林子楓說是攙他,其實根本就是架著他往前走,走了半天,他的鞋底就沒踏實地挨過地。

他冷著一張慘白的臉,走也走不得,話也說不動,坐在汽車里,也全靠著魏成高與林子楓左右夾著他,否則他隨時都要一頭栽倒。像一具成了精的傀儡一樣,他指揮著魏林二人,將自己搬運進了總統(tǒng)府內(nèi)。

他和大總統(tǒng)進行了長達一個小時的密談。談判結束之后,魏林二人把他架回了汽車里,林子楓咬著牙憋著話,不肯第一個開口,所以還是魏成高先問道:“大帥,怎么樣?總統(tǒng)對此抱有怎樣的意見?”

雷督理向后仰靠過去,一張臉依然是慘白的,然而慘白顏色的下面,隱隱透出了一層紅暈。

“你應該……”他氣若游絲地說話,“改稱我為巡閱使了。”

旁邊兩人登時一愣,統(tǒng)一地直了眼睛看他,就見他閉著眼睛,一張臉輪廓分明地白著,像一尊無感情的雕像。

“是您?”林子楓終于忍不住了,“原來不都說是虞都統(tǒng)嗎?”

雷督理的嘴角一翹,顯出一點似有似無的笑意,聲音則輕得像煙,在汽車內(nèi)柔曼地彌散開來:“時勢造英雄啊。”

的確是時勢造就了他這個英雄。

直魯豫巡閱使,本來確實沒有他的份兒,可忽然間他遇了刺,忽然間他名正言順地戒嚴了全北京城,忽然間他在城外和衛(wèi)戍司令的部隊開了火,忽然間他截斷了北上南下的所有火車道,忽然間,北京成了他姓雷的。

一股狂風把他直卷上了九霄,他身不由己地就占了上風,所以心念一動,改變了先前的宗旨。為什么一定要捧虞天佐呢?其實他也并不比虞天佐差什么啊!

他的身體幾乎是癱瘓的,但是他的頭腦宛如機器,高速運轉——他要做三省巡閱使,否則他就對韓伯信開戰(zhàn)。他開戰(zhàn),虞天佐跑不了,一定也得跟著他參戰(zhàn),后果如何,不言自明。

大總統(tǒng)最怕大亂,這樣的條件開給大總統(tǒng),他簡直可以確定對方的答案,所以不必非去等待那一紙委任狀,他盡可以提前昭告天下,并慶祝。

“派人去接張嘉田。”他忽然又說,“接人的時候看準了……他要是丟了鼻子眼睛胳膊腿兒,就用韓家的人命賠他……”說到這里,他的聲音低到近乎耳語,“韓伯信不是有五個兒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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