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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新聞

然后她將幾份報紙全看了一遍,氣得險些掉了眼淚,自覺著一世英名付諸流水,將來還怎么有面目面對社會?本來只是兩口子鬧家務而已,如今卻被記者寫得這樣不堪,夫妻雙方的面子全被污了,這要怪誰?

(一)

雷督理走出門去,才發現今天是個好天氣。不但天空晴得一碧如洗,那些花木也都該冒綠芽的冒綠芽,該鼓紅苞的鼓紅苞。一對大喜鵲在柳枝間翻飛追逐,他看著喜鵲,心中忽然痛快起來,春好方才自然是受了委屈的,遠在文縣的張嘉田也變得不那么可惡了。

白雪峰料到了他今天下午會出門,早讓汽車夫們把汽車開了出來預備著。林子楓緊跟著他出了大門,他上汽車,林子楓也隨著上汽車。兩人并肩在后排位子上坐下了,雷督理興致不錯,開始對著林子楓說閑話:“老虞不是肯輕易挪窩的人,他這一趟進京,我看啊,是必有所為?!?

林子楓微微朝著他側了身,對他帶看不看的,然而態度很恭敬:“都說虞都統是為了做和事佬而來的,說是總統他——”

雷督理一擺手:“那話不要信,都是幌子。”

林子楓做了個虛心領教狀:“哦,是這樣。那么看來——”

他這句話又沒說完,因為汽車夫猛然來了個急剎車,他隨著慣性向前一沖,嚇了一跳。副駕駛座上的白雪峰慌忙回頭去看雷督理的安危:“大帥,沒事,是一個孩子亂穿馬路,咱們險些軋了她?!?

這話說完,林子楓透過擋風玻璃望著前方,卻是“哎呀”地驚呼了一聲,隨即轉身推了車門就往外跳。外面車門踏板上的衛兵猝不及防,險些被他推了個跟頭。他平時是最穩重的一個人,如今忽然亂了方寸,便引得雷督理也欠身向前望去:“子楓這是怎么了?”

這話說完,林子楓已經跑到汽車前頭,從地上扶起了一個女孩子。女孩子梳著兩條發辮,穿著藍衫黑裙的學生裝,斜挎著個土黃色的皮書包。雷督理就見林子楓一手扶著她的手臂,先是彎腰看了看她的膝蓋,然后從褲兜里抽出手帕,撣了撣她裙子上的塵土,又直起身給她擦了擦手掌,而那女孩子驚魂未定地大睜著眼睛,乖乖地由他擺弄。他牽了她往汽車這邊走,她也乖乖地跟著他走。

一手領著女孩子,一手扶著大開的車門,林子楓俯身對著車內的雷督理說道:“大帥,很對不起,舍妹年幼冒失,沖撞了大帥座駕。”

雷督理把雙臂環抱在胸前,疑惑地看他:“你有妹妹?”

林子楓笑了一下:“大帥大概是忘了。我就這么一個妹妹,幾個月前大帥舉行婚禮時,她還跟著一群女眷去陪過新娘子呢?!闭f完這話,他抬手輕輕一拍女孩子的后背,“勝男,還不向大帥問好?”

林勝男深深地鞠了一躬,用細細的小嗓音嚶嚶道:“大帥好?!?

雷督理知道林子楓是個孝子,家里有個老娘,倒不知道他家里還有個小妹子。小妹子向他問了好,他一點頭,算是回應,然后問林子楓道:“這孩子沒事吧?嚇沒嚇著?”

“沒事沒事,她走路時,向來有這個顧前不顧后的毛病,今天也算讓她得了一點教訓?!?

雷督理看林勝男委委屈屈地低著頭,真是可憐見兒的,又因為她是林子楓的妹妹,所以對她格外地高看一點:“你妹子這是要往哪兒去?你帶她上來,現成的汽車,送她一趟?!?

林子楓扶著車門,明顯是猶豫了一下。

猶豫過后,他對著雷督理一笑:“那多謝大帥,我就不客氣了。您瞧她這個樣子,我也真是不放心讓她繼續一個人走回家去?!?

然后他彎腰先上了汽車,轉身把林勝男拽了上來。林勝男一貫是全聽哥哥的話,這時便依著林子楓的指揮,坐在了那后排的倒座上,正好面對了雷督理。把書包放在腿上用雙手攏住了,她因為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和陌生男子相對而坐,所以無論如何不好意思抬頭,兩條腿也緊緊地并攏斜放著,極力不去觸碰前方的雷督理。她有心橫著挪一挪,挪到哥哥的對面去,可是汽車此時忽然發動,她身不由己地向前一晃,挪是沒有挪成,兩只膝蓋也果然撞上了雷督理的小腿。

雷督理并沒有在意這一撞,只是看這林家的小妹妹纖秀蒼白,楚楚可憐的,又仿佛是萬分的羞窘,便隨口問道:“你多大了?”

林勝男沒想到這話會是問向自己的,抱著書包不言不動,直到林子楓開了口:“十六了,但是平時不大出門,家母又一味地慣著她,所以她沒什么長進,現在還是小孩子的性情?!?

林勝男這才反應過來,不禁紅了臉,又暗暗地有些怕——據她所知,哥哥的上司是個頂大的軍閥大官,這樣的一個大人物同自己講話,自己卻是不理不睬,若是他因此生了氣,怪罪起哥哥,那自己豈不是闖了大禍?

于是,為了補救先前的沉默,她稍稍地抬了一點頭,小聲說道:“還沒到十六呢,下個月過完了生日才到?!?

雷督理笑了一下,因為心情好,所以看誰都可愛:“下個月幾號的生日?”

林勝男不知道該不該回答,抬眼去看哥哥,然而林子楓正在低頭系大衣紐扣,并沒有留意到她的目光。

于是她就收回目光,老老實實地答道:“十二號。”

雷督理對著前方說道:“雪峰,記著日子,到時候給她預備一份禮?!?

白雪峰立刻回頭答應了,而林子楓這時系好了紐扣,連忙抬頭推辭:“喲,這可不敢當,她一個小孩子,哪有資格接受大帥的禮?大帥這可真是折殺她了。”

雷督理微微一抬手,示意他“打住”,懶怠聽他的客氣話。而林勝男六神無主地看著哥哥——沒看出什么要領來,只得轉向雷督理,紅著臉說道:“謝謝大帥?!?

雷督理不置可否地一點頭,然后開始同林子楓談話:“你到我身邊有多久了?”

林子楓想都不想,直接答道:“七年?!?

緊接著,他又說道:“差一個月七年?!?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然后說道:“你那時候也真是辛苦了,家里的娘身體不好,還有這么小的一個妹妹要養活?!?

林子楓也看了雷督理一眼,可是沒說話——那時候確實是辛苦的,家里一貧如洗,娘生了重病,急等著花錢救命,妹妹也是個半死不活的小病秧子,而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沒法子一下子弄到一大筆錢救他的娘,也不能眼看著娘就這么熬死在家里,怎么想都是走投無路,直到他遇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那時候還不是督理,但也已經擁有了足夠的權勢,可以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他拖家帶口地從那水火之中走了出來,一直走到了今天。所以對著雷督理,他自比忠臣,是問心無愧的。

他沒有理由不忠。

說起過去的事情,那感情就洶涌了,以至于他一字都不能發出。汽車緩緩停到了林宅大門前,他如夢方醒地先下了汽車,然后把妹妹牽了下來。有那么一瞬間,他想將妹妹一把搡進院子里去,關閉大門再也不讓她見外頭的這些人,可是在一瞬間過后,他鎮定下來,冷眼旁觀著妹妹抱著書包,像個小學生似的站在汽車外,向車內的雷督理鞠躬、道謝、告別。

然后他回到汽車上,繼續陪著雷督理去俱樂部。

天黑之后,林子楓回了家。

他在看過母親之后,直奔了妹妹的房間。林勝男正在伏案畫水彩畫,笨手笨腳,畫得不好,見林子楓進來了,就拿過一張宣紙覆在畫上,有點不好意思:“沒畫完呢,不給你看?!?

林子楓拉過一把椅子,在桌旁坐下了,順手把那橫七豎八的畫筆整理了一下:“往后在街上走路,千萬要長眼睛。今天多么危險,你差一點就送了小命?!?

林勝男含羞帶愧地笑:“那條街上一直在過汽車,我等了好久,等得不耐煩了,就想找個機會沖過去……”

“說你你就聽著,犟什么嘴?”

林勝男訕訕地一笑,不解釋了。

林子楓默然片刻,忽然笑了笑,變得和顏悅色起來:“不過今天也是巧,正好遇上了雷大帥的汽車。你看他怎么樣?”

林勝男懵懂地看著他:“誰?雷大帥嗎?”

“對,就是他?!?

林勝男笑了:“不像?!?

“什么不像?”

“不像個大帥。我還以為當了大帥的人,都是老頭子呢?!?

“你看他不老?”

林勝男搖了搖頭:“不老,瞧著也就比你大一點。”

林子楓沉吟了一下,答道:“他的年紀是不大,確實是只比我大了一點……而已?!?

林勝男這時的畫興淡了,談興濃了,興致勃勃地問道:“哥,那雷大帥這么年輕,是怎么當上一省督理的呢?”

“這說來話長,說了你也聽不懂?!?

“他是不是很懂軍事,很會帶兵打仗,把敵人都打敗了,就當上督理了?”

林子楓登時要笑:“他那個軍事水平——”說到這里,他正了正臉色,把話鋒硬轉了回來,“自然是高明的。”

“那他這樣的人,一定是殺人不眨眼,很兇的吧?”

“你看他兇嗎?”

“不兇。”

“這不就結了。”

說完這話,他伸手掀開了畫上覆著的那張大宣紙,就見妹妹的畫技非但沒有長進,甚至是一天不如一天,涂涂抹抹的也不知道畫的是什么鬼,就不再賞鑒,只起身說道:“你早些休息,不許熬夜,把上回買的那補血劑按時喝了。另外,這么大的人了,也要學著知禮才好,下個月雷大帥若是真派人給你送了生日賀禮,你自己想著,要找個機會去謝謝人家,聽見沒有?”

林勝男笑瞇瞇地答應了,又連連地揮手攆他。等他走了,她才拿起畫筆蘸了蘸顏料,繼續在紙上涂抹起來。

(二)

葉春好在半夢半醒的時候,覺著身邊的床褥一沉,正是一具冷颼颼的身體靠向了自己。蒙蒙眬眬地睜開了眼睛,她小聲問道:“你回來了?”

雷督理已經洗漱過了,不但冷,而且面孔和手還有點濕,越發襯得葉春好這邊溫暖潔凈有香氣。葉春好想要醒,可是眼皮重得很,睜開了也還要閉回去。那冷颼颼的身體正在挨挨蹭蹭地擠著她,又有冰涼的鼻尖嘴唇湊到她臉上,貪婪地吸來嗅去。她又是癢,又有點煩,想要伸手推開他,可那只手隨即被他牽去撫摸了他的身體。原來他早把自己扒光了。

“太太。”他熱切地呼喚她,“春好。”

他去扯她睡袍的衣帶:“我不是說我晚上回來要給你賠禮嗎?你怎么不等我,自己先睡了?”

葉春好又氣又笑,強睜了眼睛:“等你?你回來得這樣晚,再等天就要亮了。再說,你白天對我發脾氣,夜里還好意思要我等你?我才不等?!?

“我知道錯了,太太就原諒我一點吧!”

葉春好向床里退去,一邊退一邊忍笑說道:“別過來,別過來,人家睡得正香,哪個要你跑上來賠禮?”

這架大床的一側是靠著墻壁的,所以她很快便是退無可退。退無可退就不退了,反正她本來也沒打算抵抗到底。

第二天,雷督理夫婦都起得格外晚一些。

葉春好是九點多鐘醒了的,見雷督理還在睡,便悄悄地繞過他下了床。雷督理昨夜的“賠禮”,確乎是發自至誠,很是費了一把好力氣,然而,她其實卻是寧愿他省些力氣,兩人親親熱熱地躺一會兒,或者說說話。床上那一樁夫妻的義務,對她來講,也說不清是樂還是苦,沒個準,樂是罕有的,通常是無滋味,偶爾也會有苦。無滋味倒沒什么,她本來也不認為這種事情能有什么滋味,只不過是不能不做——不做的話,怎樣制造小孩子呢?

她今年二十一歲,還沒有到渴求兒女的年齡,不過她一貫理性,不問自己想不想,只管自己該不該,生平所做的最大一次冒險,便是同雷督理結婚,可看眼前的生活,她也是有驚無險,大獲全勝。

梳洗打扮完畢了,她走回床前,彎了腰去看床上的雷督理。有滋有味地將他欣賞了一番后,她輕輕地推門出去,吩咐白雪峰道:“我要出門一趟,若是大帥醒了我還沒回來,你就伺候他穿衣吃飯吧?!?

白雪峰立刻答應了——自從雷督理娶了葉春好,他終于脫離了副官長兼姨太太的生活,輕松了許多。一方面,他很為這輕松竊喜,另一方面,他又怕自己在雷督理那里,漸漸成為可有可無的人物,所以偶爾跑去向雷督理獻個殷勤,他倒是很樂意的。

葉春好坐汽車上了大街。

她心里裝了許多的事情,并且依她看來,都是大事,大事把心擠滿了,余下一點小小的角落,免費贈送給了張嘉田。雷督理最近看張嘉田如同眼中釘,她沒弄清其中的緣由,但是隱隱地有些不安。她是特別地希望張嘉田飛黃騰達,他在順風順水的時候,她知道他得意,所以能夠坦然地不管他,甚至根本想不起來他;可他一旦倒了霉,她就沒法子不惦記他了。

畢竟,他曾有恩于她,而她,可沒做過什么報答。

汽車開到了目的地,停了。目的地是一條破落大街的街邊,大街久不修繕,早已坑坑洼洼不像條街,坑洼里還積著臭水,天氣一暖、太陽一照,臭氣越發逼人。她領教過這臭氣的威力,所以此刻干脆不下汽車,只隔著車窗觀察周邊形勢。

她打算在這個地方,建造一座游藝園。

建造游藝園,游藝園里要有戲場,要有舞廳,要有電影院,要有飯館,還要有屋頂花園。建造這樣一個摩登場所,也并不是為了革新社會風氣——她沒有那樣大的志向,她只是想要賺錢。

她想把雷督理那走私煙土的作孽生意漸漸停掉,為了彌補這方面的經濟損失,她就必須從其他方面賺錢回來。雷督理不會做一生一世的督理,趁著他現在有兵有權,她須得抓住東風,為雷家立下一爿福澤后世、蔭及子孫的大基業。

這便是她的雄心了。

葉春好又接連考察了幾處地方,下午時分,她打道回府,剛一進門,就有白雪峰迎了上來,壓低聲音告訴她道:“太太,大帥又鬧脾氣了?!?

葉春好和雷督理也不過做了幾個月夫妻,但是不知怎的,常有老夫老妻的感覺,比如此刻她聽了白雪峰這話,一顆心立刻就是一縮,仿佛受了雷督理幾十年壓迫似的,嚇出了心病。但在理智上,她又知道自己并不必怕他,他那狗脾氣,鬧過就算,是不和她記仇的。

“又怎么了?”她下意識地抬手摁了摁心口,就覺著自己渾身肉緊,并且前路漫漫,一步也不想再前進。

白雪峰頗嚴肅地答道:“大帥睡醒之后一翻身,從床上翻到了地上去,摔了一下,又見您不在,便生了氣。”

葉春好咽了口唾沫,又做了個深呼吸。雷督理對待她,是特別地從嚴要求,仿佛他認定了她是個知己,她便必須煉就一雙火眼金睛,隨時洞察他的內心。不但要洞察,還得能預知,否則他便失望,便憤怒。

與和她初相識時的那個雷督理相比,如今這個做了她丈夫的雷督理,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了。今天依然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可她頂風冒雪一般,走得萬分艱難,因為知道自家丈夫懷著雷霆萬鈞的怒火,正在道路盡頭等著自己去應付。

萬幸,她在道路盡頭撲了個空,雷督理已經出門去了。

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幾乎是當場癱坐在了沙發上,抓著小皮包的右手忘記松開,手心里濕漉漉的都是汗水。

在葉春好的眼中,雷督理這人變幻莫測,可謂喜怒無常到了極致,然而外人看他,卻是另有一番不同的印象,比如來自熱河的虞天佐都統,一見他便喜笑顏開,張開雙臂便迎了上去:“雷老弟!你可來了!”

說完這話,他摟住了雷督理,在他臉上噼里啪啦地親了幾個大嘴。周圍的一圈男女見狀,都笑了。虞天佐一手攬著他的肩膀,一手一指他的臉,對著眾人嚷道:“這家伙總這么噴兒香的,我不跟他親熱親熱,都對不起他灑的那些香水!”

雷督理一邊揮手讓他“滾蛋”,一邊往屋子里頭走。這屋子乃是北京虞宅的一座大客廳,虞天佐這人愛玩愛鬧,偶爾進京一趟,在飯店房間里折騰不開,所以專門買了這一處宅子落腳。此刻客廳里已經熱熱鬧鬧地坐了不少人,其中的女子們都是花團錦簇的青春人物,正是虞天佐從胡同里叫來的條子。

虞天佐是一位都統,雷一鳴也是一位督理,所以二人是廳中地位最高的,當仁不讓地坐在上首大沙發上。雷督理隨著虞天佐剛一落座,立刻就有兩個姑娘偎了上來,原來這位虞都統也不過是四十來歲的年紀,生得白面長身,單眼皮直鼻梁,說他如何英俊,那是有點虧心,但是馬虎一點,倒也稱得上是器宇軒昂。堂子里的姑娘既知道他有的是錢,又看他那樣貌也過得去,自然愿意來敷衍他。虞天佐把個姑娘推向了雷督理:“伙計!你他媽的是見色忘友啊!昨晚讓你今天早點兒過來,你可好,反比別人到得更晚!怎么著?光顧著摟新太太睡覺,沒心思出門了?”

雷督理當即答復:“去你娘的!有話說話,扯我太太干什么?”然后他向后一靠,把兩條腿架到了茶幾上,又欠身換了個姿勢——中午他翻床落地之時,屁股先著了地,險些將兩瓣屁股摔成四瓣,直到現在還是余痛未消。虞天佐看他表情不對,當即問道:“你怎么了?哪兒掛彩了?”

雷督理答道:“我又沒上戰場,上哪兒掛彩去?我是——”他沒好意思實話實說,故而避重就輕,“我是腿疼?!?

此言一出,旁邊的姑娘立刻捏了小拳頭,在他腿上輕輕捶了起來。虞天佐看那姑娘像對雷督理很有意似的,當即連著開了一長串玩笑,惹得眾人哄笑不止,連雷督理都忍不住樂了。

如此過了一個來時辰,天色暗了,虞天佐便命仆人開了晚飯。輝煌的大吊燈下,這些人口中吃著美酒佳肴,懷里摟著紅粉佳人,越發鬧得不堪,及至他們東倒西歪地醉成一攤稀泥了,雷虞二人卻是不知何時溜下席去,躲進了一座清靜小院里。

在院內廂房的暖炕上,虞天佐急著先燒幾口鴉片煙過過癮,可因為接下來他要和雷督理進行一番秘密的談話,所以不便招仆人過來伺候,只得親自出手,偏又手笨,將個煙泡燒得淋漓糊涂。雷督理本是靠在一旁的鴨絨枕頭上抽煙卷,如今看不下去了,索性叼著香煙靠過來,從他手中接過了煙簽子:“給我?!?

虞天佐側臥了下去,看雷督理咬著煙卷瞪著眼睛,全神貫注地燒煙:“你不來一口?正經的印度大土,新從香港弄過來的?!?

雷督理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煙泡上:“戒了,不要?!彪S即他指揮虞天佐,“來吧,這個煙泡燒好了,你看看我這個手藝怎么樣?”

虞天佐把嘴湊上煙槍,在吸煙之前搶著答道:“手藝不賴。你別當官了,跟我回承德去,我雇你給我燒煙,一天管你三頓飯,月末還給你二十塊月錢,夠意思吧?”

雷督理燒起了第二個煙泡,燒得頭都不抬:“管飯就夠意思了,還給錢?”

虞天佐吸上了,便非一口氣吸完一個煙泡不可,無暇回答。等到吸完一個煙泡了,他忙里偷閑,又道:“人生在世,求的無非就是個享受。這玩意兒咱們又不是吸不起,你戒它干嗎呢?”

雷督理沒回答,只“唉”了一聲。一“唉”之下,嘴里的煙卷還掉了,把他那衣袖燒了個小窟窿出來。

把煙卷扔到地上去,他一口氣燒了十個煙泡,讓虞天佐吸了個飽足。虞天佐坐起來喝了一壺濃茶,真是滿意了,這才騰出嘴來,說正經話:“大總統那邊到底是什么意思?這個直魯豫巡閱使,他究竟是想選誰?”

他坐起來,雷督理倒是躺下了:“這個事情,是有能者居之,用不著管大總統怎么想。”

虞天佐笑問道:“你樂不樂意干?你樂意,我找幾個人捧你?!?

雷督理當即一搖頭:“別,我有幾斤幾兩,我自己知道,你真把我捧上去了,我到時候誰也管不動,反倒是丟人現眼?!闭f到這里,他扭過臉對著虞天佐一笑,“不過,你要是有這個野心,我倒是很愿意為你出一把力。”

“哈哈哈,我哪有這種資格——”

雷督理一皺眉毛:“老虞,咱們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互相之間都應該坦誠。你要是有這個想法,我就真刀真槍地支持你。你若是跟我講虛話,那就別怪我老實不客氣,鳴金收兵不管你了?!?

虞天佐聽了這話,不笑了。耷拉著眼皮尋思了片刻,他低聲說道:“要說干,我當然是想干。只是我這力量,確實有限。再說這事歸陸軍部管,我在陸軍部也沒有人?!?

“你有兵就得了,要人干什么?”

“你說你明明是個少爺出身,怎么脾氣比我還沖?我單是有兵有什么用?難不成人家不封我當巡閱使,我就帶兵殺到北京來?”

雷督理仰面朝天地躺了好一陣子,像是被虞天佐問住了。

(三)

虞天佐見雷督理長久地不說話,便嘆了口氣,又要開口。哪知道未等他發出聲音,雷督理忽然一翻身坐了起來。對著虞天佐一勾手指,他把他勾到跟前,然后和他嘁嘁喳喳地耳語了一場。虞天佐凝神聽著,先是皺了眉頭要扭頭看他,嘴也張開了要說話,然而雷督理抓籃球似的抓住了他的腦袋,不許他動,逼著他聽。于是虞天佐耐著性子聽下去,皺著的眉頭卻是漸漸地舒展了開。

等到雷督理說完了,他已經變成了個躊躇滿志的模樣,用拳頭一砸大腿,他小聲說道:“好,兄弟,咱們就這么干!”

然后他又笑道:“老弟,你說你雖然打仗的本事不怎么樣,可是干起別的來,這腦袋瓜子是真夠用?!?

雷督理一聽這話,當場把臉一沉。虞天佐見狀,連忙將兩只手亂擺一氣:“逗你玩的,你怎么還當真了?能到咱們這個地位,哪個不是身經百戰過來的?可能不會打仗嗎?”

雷督理懶怠和他一般見識,故而伸腿下炕:“就先按照我這個計劃進行,行不通了再說?!?

“你上哪兒去?”

“我回家?!?

雷督理回到家時,已經是夜里十二點鐘。屁股的疼痛讓他耿耿于懷,見葉春好睡眼惺忪地等自己,也不理她。

他不理她,她和他搭訕著說了幾句話,不見回應,便也沉默了。雷督理走去浴室洗澡,脫下來的衣服扔了一地。她彎腰把它們一件一件地撿起來,就聞著衣物上煙味酒味鴉片味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簡直嗆人,可見他今晚一定是在花天酒地中度過的。把這熏人的衣褲放在椅子上,她一邊檢查衣褲口袋,一邊摁了墻上電鈴,要喚仆人過來,把這些臭東西拿去洗滌。

可就在這時,她從他的西裝口袋里,摸出了一條手帕。

不是他平時使用的手帕,是一條粉紅色的薄紗帕子,帕子一角繡著個小小的“鶯”字。把手帕往桌上一放,她繼續掏那口袋,結果這回又掏出了一張四寸的小相片,相片已經被折出了印子,但是上面清清楚楚的,赫然是個妙齡女郎的半身像。

葉春好現在也有一些見識了,看這女郎既不像學生,也不像平常人家里的小姐,偏又眉目含情濃妝艷抹的,不必偵查,猜也知道她要么是個八大胡同里的妓女,要么是個摩登交際花。總而言之,都不是正經女人。

她一直認為雷督理不是個俗人,脾氣再壞,身心是潔凈的,萬沒想到他居然也做這種嫖的事情,一時間一股熱氣涌上胸口,直堵得她僵在當地,半晌動彈不得。而那熱氣繼續往上走,走得她雙眼一熱一花,淚水便在眼眶里打起轉了。

這時,仆人來了。

她屏著呼吸忍著眼淚,先把那臟衣服交給了仆人。然后一關門一轉身,她瞧見雷督理從浴室中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低頭系那浴衣的帶子。抬頭看床邊并沒有預備出替換的睡衣,他當即擰起眉毛轉向葉春好:“你——”

說完了一個“你”字之后,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葉春好依舊屏著呼吸,怕這一股氣息一亂,她會涕淚橫流地失控。抬手一指那桌子,她從喉嚨里擠出了哽咽的聲音:“你的衣服,我讓人拿去洗了,口袋里的東西,我取出來放在那里了。”

雷督理看桌上堆著一團粉紗,莫名其妙,走過去將它拿起來一瞧,又看了看它包裹著的那張小相片,也是一怔:“這是從哪里來的?”

葉春好靠著墻壁站住了:“這樣的問題,只好問你自己了?!?

雷督理抬頭想了想,恍然大悟:“噢,肯定是那個姑娘偷著塞給我的!”

說到這里,他就把自己今日怎么去虞宅赴宴,虞天佐怎么推給自己一個姑娘,等等,講述了一遍。講到最后,他把這兩樣東西往桌下的一只字紙簍里一扔,說道:“堂子里的娘們兒,專愛玩這套把戲。我要是早察覺到了,當時就把它扔了。”

然后他抬頭看葉春好:“就是這么一回事,放心了吧?”

他平時也不是多么善言辭的人,鬧脾氣的時候,尤其是愛前言不搭后語地亂講一通,偏巧方才那一段話,說得滴水不漏。葉春好聽在耳中,心中只覺五味雜陳——她這人瞧著一團和氣,其實絕不是個能受氣的小媳婦,如果她的丈夫不是雷督理,那她必定要先駁他個惱羞成怒,再斥他個啞口無言!

雷督理見葉春好把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兩只眼睛炯炯地瞪著自己,也不言也不動,便又問道:“怎么?你不信我?”

葉春好從鼻孔中微微地呼出了兩道涼氣:“不敢!”

雷督理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告訴你,我雷某人還不至于在這上面向你撒謊!有怎么樣?沒有又怎么樣?你還要管我不成?”

葉春好一搖頭:“不敢。”

她越是這樣輕描淡寫地發狠,雷督理越是氣得發瘋,“咣”的一掌又是一拍桌子:“反了你了!你冤枉我!”

葉春好聽了“你冤枉我”四個字,像受了什么大觸動一樣,眼淚忽然就流了出來:“你急什么?你怕什么?我不敢冤枉你,你愛到什么地方玩,就到什么地方玩,我也不敢管你。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連娘家都沒有,你今天一槍斃了我,明天連個給我收尸的人都沒有。我敢管你嗎?”

雷督理聽到這里,卻是冷笑了一聲:“怎么沒有?你在文縣不是還有一個張嘉田嗎?”

葉春好一聽這話,眼淚越發流得洶涌:“你說這話,自己不覺著屈心嗎?我對你是怎樣的心意,日月可昭!你何必老拿著張嘉田來攻擊我?我對你是忠貞的,我與張嘉田也是清白的,你這樣污蔑我,簡直就是卑鄙,我看不起你!”

說完這話,她氣得心胸悶痛,轉身拉開房門向外就走。一只茶碗劈空而至砸到了她的后背上,熱茶澆了她半身,她無知無覺的,依舊是疾走。一拐彎下了樓,她抹著眼淚走出樓去,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再和他共處一室。雷督理裹著浴袍追了出來,然而剛剛追出樓門,他扭頭又跑了回去——外頭太冷,他受不了。

回去了沒有一分鐘,他手里抓著那團手帕,身上披著一件呢子大衣,氣喘吁吁地又沖了出來。在樓前的小路上追到了葉春好,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說地拖了她就往前走:“好,好,你不是不信我嗎?我證明給你看!”

葉春好奮力地掙扎著,不和他一起走:“你放開我!”

雷督理不管她,使了蠻力拽著她走。雷府夜里都有巡邏隊伍的,此時一支隊伍見了督理兩口子這樣大鬧,嚇得退避三舍。而副官處的白雪峰聞訊趕來,在大門口堵住了他們。借著電燈光芒,他先見雷督理赤腳穿著拖鞋,拖鞋上頭是睡褲,睡褲外面垂著一層浴袍以及一層大衣,滿頭亂發還是濕的;而葉春好哭了個滿臉花,旗袍的袖子被雷督理扯得一個長一個短。

他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張開雙臂,做了個阻攔的姿勢。而雷督理見了他,喘著粗氣說道:“好,來得正好!預備汽車!”

白雪峰六神無主地看著他們二人,不知如何是好。雷督理看他呆站著不動,當即怒吼一聲:“去??!”

白雪峰被他這一嗓子震得一哆嗦,轉身就跑。

這一夜,八大胡同里的堂子全亂了套。

胡同內外全被士兵把守住了,姑娘客人都不許動,白雪峰拿著手帕和相片挨家搜查,不出片刻的工夫,便把個名叫黃鶯兒的姑娘押了過來。

衣衫不整的雷督理和花臉貓似的葉春好坐在汽車里,車門大開著,雷督理一手攥著葉春好的胳膊,問汽車外的黃鶯兒:“你認不認識我?”

黃鶯兒嚇得瑟瑟發抖:“認……認識?!?

“怎么認識的?”

“下午在虞大人府里……認識的?!?

“咱倆是什么關系?我碰過你沒有?”

黃鶯兒帶了哭腔,兩條腿軟綿綿地要往下蹲:“沒有,您沒碰過我?!?

“那你為什么偷著給我塞手帕、相片?”

這時候,整條胡同都安靜了,黃鶯兒的領家娘帶著家里的姑娘和仆役們,黑壓壓地在旁邊跪了一片,就只聽黃鶯兒哭道:“我就是想請……請大人來……來我這里坐坐,并不敢有壞心眼兒,大人饒我這一回吧……”說著,她也跪了下去。

雷督理在黃鶯兒嗚嗚的哭聲中,扭頭問葉春好:“你聽見了沒有?”

葉春好呆坐在汽車里,并不同情黃鶯兒,只在對雷督理抱愧之余,心中覺得不妙。

這一樁夫妻間的誤會,被雷督理鬧成大事件了!

而雷督理這時跳下汽車,自己走去坐上了另一輛汽車,也不管其余人等,自己回家去了。

(四)

北京的大新聞傳到文縣,至多也就遲到一兩天,所以當這一段新聞內容傳到張嘉田耳中時,還是名副其實的真“新”聞。而張嘉田聽了之后,只是半信半疑,對著那好事者沉吟著說道:“不會吧?”

這段新聞任誰聽了,第一感覺都是“不會吧”。

新聞講的是雷督理的家事:雷督理新近娶了個獷悍無比的新夫人,新夫人這獷悍的程度,堪稱是天下少有、華北一絕。雷督理偶然從妓女那里得了一點定情物,被夫人發現了,夫人發作,沖冠一怒,竟是連夜發兵前門,將八大胡同全部封鎖起來,硬是掘地三尺,將那妓女搜了出來,讓她當面和雷督理對質——雷督理也是被夫人從被窩里拎出來的,據說當時身上衣衫不整,就只穿了一套睡衣。夫人在胡同里當場升堂,審明了這一樁桃色案件,那妓女一家子跪倒在地瑟瑟發抖,姑且不提,只說雷督理本人,也被夫人攆下汽車去了。

八大胡同那種地方,真是天下第一的眼多嘴雜,這種大事件一發生,立刻就登上了翌日凌晨的大小報章,而在翌日上午——還沒到吃午飯的時候——大隊的軍警出動,連著封了五家報館,其中還有兩家報館的總編,直接下了大獄。余下三家的總編,托了吃喝玩樂的福,一位在上海,兩位在天津,本來都在享受這摩登世界,如今聽聞自己要上通緝令,立刻往租界里一鉆,又鬧著要開新聞發布會,抗議雷督理這扼殺新聞自由的暴行。

這三位匿于租界的總編,都有一代文豪的美譽,他們這樣一吵鬧,自然驚動了新聞與文化兩界。這兩界里很有一些不怕掉腦袋的英雄,奮筆疾書仗義執言,將雷督理罵了個狗血淋頭。罵完了,也往租界里一鉆,讓那挨了臭罵的軍閥只能干瞪眼。

事情發展到如今,也說不上來是完結了還是沒完結,總之文豪未見得輸,軍閥未見得贏。軍閥之妻倒是名滿天下了,可惜傳播的又是惡名。旁人聽了這新聞,都只覺得好笑,唯有張嘉田聽了,笑不出來——葉春好就是兇,就是妒,也不會這樣公然地弄權耍橫。

她不是這樣的人,不是這樣的性情。

于是他告訴面前的這幫好事者:“假的?!?

好事者們興致勃勃地反問:“假的?”

他的態度淡淡的,似乎是懶怠說話:“一聽就是假的。這幫新聞記者唯恐天下不亂,就愛造些謠言,騙人買他的報紙。別的不說,只說咱們大帥,從來就不是怕老婆的人,咱們大帥的太太,年紀輕輕知書達理的,也干不出報紙上寫的那些事。你們啊,什么都不懂,聽風就是雨,活該受那幫嚼舌頭的騙。”然后他向外揮揮手,“滾吧!老子沒空聽你們這些廢話。”

好事者們乖乖地滾了,留下張嘉田獨自坐在師部里。新聞不可信,可新聞中的那對夫妻若真是一直把日子過得風平浪靜,那么無風不起浪,報館也不會造出這樣一段謠言來。于是張嘉田就微微地有一點惦記,怕葉春好受了雷督理的氣——葉春好和自己不一樣,自己臉皮厚,心胸廣,不怕受氣,哪怕被他打一頓,也可以滿不在乎。葉春好行嗎?

思及至此,張嘉田忽然很想回北京一趟。自從大年初六回了來,眼看著天氣都要熱起來了,他還一趟都沒回去過呢!

回去一趟,看看她,也看看他,看看就成。他倆愛怎么過就怎么過,過得不好才好,有本事他就再離一次婚。他要是把葉春好給休了,自己正好抓機會撿個剩。

在張嘉田暗暗籌劃之際,北京的雷府接連幾天都有風雨欲來之勢,那勢頭很有一種迫人的威力,莫說府里的活人,就連這府里的活狗都夾了尾巴,不敢亂吠了。

葉春好這回真是冤枉了雷督理——說是冤枉,可想一想,又不算是冤枉。她又沒有火眼金睛,誰知道他是無意間把那些東西揣回家中的呢?

但無論怎么講,雷督理是清白的,她不能不低了頭,去向他賠禮道歉。但這一回雷督理真是氣大發了,對待她的伏低做小,他一味的只是冷淡,頗有一點要和她打冷戰的意思。而一夜過后,葉春好發現自己驟然變成了馳名天下的河東母獅,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床上,半晌沒緩過這口氣來。

然后她將幾份報紙全看了一遍,氣得險些掉了眼淚,自覺著一世英名付諸流水,將來還怎么有面目面對社會?本來只是兩口子鬧家務而已,如今卻被記者寫得這樣不堪,夫妻雙方的面子全被污了,這要怪誰?

連著做了幾個深呼吸,她把怒火和眼淚一起壓了下去,然后去找雷督理,說道:“我看你對著別人,也是比較和藹的,怎么唯獨對著我,脾氣就那樣大?年輕的夫妻吵架,乃是常有的事情,你昨夜何必激動至此,非要鬧出那樣大的動靜來?”

雷督理正躺在客廳里的長沙發上,聽了這話,一動不動,也不看她,只說:“你是別人嗎?”

葉春好垂著頭,半晌沒說出話來,后來才又說道:“正因為我不是別人,我們要共度一生,所以將來的磕碰誤會還多著呢,你的反應如果總是這樣激烈,那么我們不要做別的了,單是吵架就吵不完了?!?

“笑話!我為什么要娶個專門和我磕碰誤會的太太?我有鬧家務的癮嗎?”

葉春好覺得自己和他真是講不通道理,默然片刻之后,她說道:“那你也應該和我好好地說呀!你看今天的報紙,寫得多么氣人。你……你是要受人笑話了,我的名譽……也全毀了?!?

“你自找的?!?

葉春好嘆了口氣,雷督理既是這樣的態度,那她也就不必厚著臉皮啰唆了。只是在臨走之前,她低聲說道:“宇霆,我知道你當我是你的知己??山K究人心相隔,你我是兩個人,不是一個人。我再想成為你的知己,也不能洞察你所有的思想和秘密啊?!?

雷督理終于看了她一眼:“夫婦一體,本來就該心意相通。你不知我信我,難道是我的錯?”

葉春好緊閉了嘴,轉身往樓上走。不能不緊閉著嘴,否則她立刻就要繼續嘆出氣來了。

年紀輕輕的人,成天唉聲嘆氣的,不是好日子的兆頭。

葉春好在樓上獨坐了片刻,心里一想到雷督理還在樓下賭氣,就坐不住。如此熬了半天,最后她拼著再碰他一個釘子,下樓要去找他談談。

然而雷督理已經出門去了。

雷督理對她好的時候,真是好得帶了癡氣,好得讓她心疼,如今翻了臉,又是這樣的冷情冷心。有前頭那些好日子對比著,她就覺著此時的每分每秒都難熬。無情無緒地也出了門,她在府內漫無目的地散步,忽然見白雪峰迎面走了過來,便停住了,問道:“你知道大帥去哪里了嗎?”

白雪峰答道:“八成又是去虞宅了?!比缓笏α诵?,“大帥是到虞都統那里談公事。”

葉春好聽了這話,感覺白雪峰像是話里有話——何必要專門告訴自己是“談公事”?難不成他也當自己是個深藏不露的悍婦,會跑去虞宅鬧事不成?

“哦。”她勉強一笑,“方才還在和他說話呢,轉身上了一趟樓,再下來就發現這人不見了?!?

白雪峰陪著她笑:“大帥大概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所以急著走了?!?

葉春好看了白雪峰這個畢恭畢敬的態度,反倒覺得訕訕的,很沒意思,便支支吾吾地走回去了。

如此過了十多天,葉春好上了大火,嘴唇上鼓起了兩只大火皰,紅艷艷地疼痛著,讓她簡直不敢張口。除此之外,她食欲不振,還有一點低燒,頭腦昏昏沉沉的,一站起來就是天旋地轉。

她身體好,從來不生病,到了如今也不認為自己是病了,只以為是精神不振,有些犯懶。偏巧外面又傳來了小道消息,說是那個黃鶯兒上吊自盡了——原來這妓女的世界,如同一個江湖。那黃鶯兒年方十七,模樣又好,正是要紅起來的時候,結果鬧出這樣一場丑聞,不但同輩的妓女們笑她是攀高枝摔斷了腿,讓她再沒有臉面見人,她所在的那家堂子也受了連累。她的領家娘見自家姑娘得罪了那萬分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嚇得想要逃回南方老家去,算起這一逃的賬來,經濟上又要受到莫大的損失。領家娘因此恨她入骨,將她狠狠地折磨了好些天,又把她賤賣去了那三等下處里去,不圖掙錢,只圖出氣。

黃鶯兒本是清吟小班里的頭等妓女,本打算放出手段拉攏個貴客,將來求得一個好歸宿,如今驟然落到了那下等的窯子里去,前途是絕沒有了,唯一的下場便是染一身臟病、爛死在此處,所以不出幾日的光陰,她便一根繩子吊死了自己。

葉春好本來是絕不同情妓女的,可這條消息也讓她受了一點刺激。她說不清這刺激是什么,只是病在床上,越發地起不來了。而雷督理每天進房,見她只是背對自己躺著,也不理睬關懷自己,便干脆地一甩袖子扭頭就走,跑去書房獨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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