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勞兒之劫(3)
書名: 勞兒之劫作者名: 瑪格麗特·杜拉斯本章字數(shù): 4989字更新時間: 2017-07-11 15:10:51
因而,其后發(fā)生的故事,雖然勞兒沒有向任何人談起過,她的女管家倒是有點兒記憶:她記得有一天街道上很安靜,一對情侶從房前經(jīng)過,勞兒向后撤身——她來倍德福家的時間不長,還從未見過勞兒有這樣的舉動。因此,同我一樣,從我這里,我相信自己也回憶起某些事情來,我繼續(xù)敘述:
她的家安置好以后——只剩下給三樓的一個房間布置家具了——某個陰天的午后,一個女人從勞兒的房子前走過,她注意到了她。這個女人不是一個人。跟她在一起的男人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了新漆的房子、園丁們在工作的小花園。勞兒一看到這一對男女在街上出現(xiàn),就躲到一處籬笆后面,他們沒有看見她。那女人也看了看,但沒有男人看得認真,像一個對這里已經(jīng)有所了解的人。他們說了幾句話,盡管街上很靜,勞兒也沒有聽到,除了那女人說的單獨幾個詞:
“她也許死了。”
走過花園,他們停了下來。他把女人攬在懷里,悄悄地用力吻她。一輛汽車的聲音使他放開了她。他們分手了。他順原路折回,腳步更快地走著,再經(jīng)過那座房子時他沒有去看。
勞兒,在花園里,不太確信認出了那女人。某些相似的東西圍繞著那張臉漂浮。圍繞著那一步態(tài),也圍繞著那一目光漂浮。但是勞兒所看到的他們分手時那罪過、美妙的一吻,難道它也沒有對她的記憶產(chǎn)生一點兒影響?
她并沒有往下去尋思她看沒看到誰。她在等待。
不久以后她開始編造——她從前看上去是什么也不編造的——外出上街的借口。
這些外出與這對男女經(jīng)過的關(guān)系,我沒有從勞兒瞥見的那女人的似曾相識上看出來,也沒有從她不經(jīng)意說出而勞兒可能聽到的那句話中看出來。
勞兒動作起來,她回到了她的睡眠中。勞兒外出上街,她學(xué)會了隨意行走。
一旦她走出家門,一旦她來到街上,一旦她開始行走,散步就將她完全俘獲了,使她擺脫了比到目前為止的耽于夢想更有作為的意愿。街道載著散步中的勞兒,我知道。
我數(shù)次跟蹤她,而她從來沒有突然看到我,從來沒有回頭,她被她前面的、徑直的東西攫住了。
某種微不足道的偶然,她甚至都不會留意的偶然,決定著她在何處轉(zhuǎn)彎:一條街的空寂,另一條街的曲線,一家時裝店,一條筆直的林陰道的憂郁,花園的角落里、門廳下相擁的男女。她在一種宗教的靜穆下走過。有時,被她突然撞見、一直都沒有看見她走過來的情侶們,會被嚇一跳。她該是表達了歉意但聲音如此之低,從來沒有任何人會聽到她的道歉。
沙塔拉的市中心是伸展的,現(xiàn)代的,有垂直的街道。居民區(qū)坐落在市中心的西部,寬闊,舒展,布滿了蜿蜒曲折的街道,意料不到的死胡同。居民區(qū)之外有森林,田野,大道。在沙塔拉的這一側(cè),勞兒從來沒有去過遠至森林的地方。在城市的另一側(cè),她到處走,那里有她的家,被包圍在大工業(yè)區(qū)內(nèi)。
沙塔拉城市較大,人口也較為稠密,這會使勞兒散步的時候比較放心,覺得自己的散步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更何況她沒有偏愛的街區(qū),她到處走,很少到同一個地方去。
另外,在勞兒的穿著、舉止上沒有任何東西會引起更明確的注意。惟一可能會引起別人注意的,就是她這個人物本身,勞拉·施泰因,在沙塔拉出生并長大,在T濱城的娛樂場被拋棄的年輕姑娘。但是,即便有人在她身上認出了這個年輕姑娘,麥克·理查遜殘酷的不端行為的犧牲品,誰又會不懷好意、缺乏教養(yǎng)地使她想起這些呢?誰又會說:
“也許我弄錯了,但您不是勞拉·施泰因嗎?”
正相反。
即便倍德福一家回到了沙塔拉已經(jīng)風(fēng)傳開來并且有人因看到年輕女人走過而得到了證實,但還是沒有任何人向她走過來。人們大概判定她能回來是做出巨大努力的,她應(yīng)該得到安寧。
既然勞兒自己也不走向任何人,似乎以此顯示自己忘卻的愿望,我不相信勞兒想到過人們避免認出她是為了不致落入尷尬境地,以免讓她想起舊日的一個痛苦、過去生活中一段艱難的經(jīng)歷。
不,勞兒大概將在沙塔拉的隱姓埋名歸功于她自己,將之視作每天要接受而每天都可勝利凱旋的一種考驗。在她散步之后,她會一直越來越安心:如果她愿意,別人幾乎很少能看到她。她相信自己熔入到一個性質(zhì)不定的身份之中,可以有無限不同的名稱來命名,但這身份的可見性取決于她自己。
這對夫婦的定居,安家,他們的漂亮房子,寬裕的生活,孩子,勞兒安安靜靜的有規(guī)律的散步,她那件莊重的灰色披風(fēng),那些適合白天穿的深色連衣裙,不都證明她已經(jīng)擺脫了痛苦的危機?我不知道,但事實擺在那兒:在穿越全城的數(shù)星期幸福漫游中,沒有人走近過她,沒有人。
她呢,她是否在沙塔拉認出過某個人?除了那個陰天在她家門口她沒有看清的那個女人?我不相信。
在跟著她走的時候——我躲在她的對面——我看到她有時沖某些面孔微笑,或者至少讓人以為是這樣。但是,勞兒那拘謹?shù)奈⑿Γ奈⑿χ幸怀刹蛔兊淖詽M,使得人們不能比自己對自己微笑走得更遠。她看上去在嘲笑自己和他人,有些局促但又很開心地來到寬寬的河流的另一側(cè),河流把她和沙塔拉的人們分開,她來到他們不在的一側(cè)。
這樣,勞兒就回到了沙塔拉,她的故鄉(xiāng)之城,這個城市她了如指掌,卻不擁有任何東西,任何在她眼里表明認識這個城市的標(biāo)志。她認出了沙塔拉,不斷地認出它,或者因為她很久以前認識,或者因為她前一天認識,卻沒有從沙塔拉發(fā)回的可資證明的證據(jù),每一次子彈打過去彈孔總是一成不變,她孤單,她開始更少地認出,然后是別樣地認出,她開始日復(fù)一日、一步一步地回歸她對沙塔拉的無知之中。
世界上的這個地方,人們以為她經(jīng)歷過逝去的痛苦、這一所謂的痛苦的地方,漸漸地從她的記憶里物質(zhì)地消失了。為什么是這個地方而不是其他地方?無論勞兒去哪一地點,她都像是第一次去。與記憶的不變距離她不再具有:她在那兒。她的出現(xiàn)使城市變得純粹,辨識不出。她開始行走在沙塔拉豪華的遺忘宮殿中。
當(dāng)她回到家的時候——若安·倍德福向塔佳娜·卡爾證實了這一點,當(dāng)她重新在她所安排的秩序中就位的時候,她是快活的,同她起床時一樣一點兒也不累,她更能接受孩子們,更多地遷就她們的意愿,甚至在仆人們面前自己把責(zé)任承擔(dān)下來,以確保她們在她面前的獨立,庇護她們做的蠢事;她們對她的無禮言行,她一如既往地原諒;甚至那些她要是早晨注意到不可能不難過的小小遲到,在時間上的小小不規(guī)律,在她的秩序的建構(gòu)上的小小錯誤,散步回來后她也幾乎注意不到。另外,她已經(jīng)開始和丈夫談起這一秩序了。
有一天她對他說也許他是對的,這一秩序也許不該是這樣的——她沒有說為什么,她可能要改變一下,過些時候。什么時候?以后。勞兒沒有明確。
就好像是第一次一樣,她每天都說她散步到哪里哪里,在哪一個街區(qū),但她從來沒有提到過她可能看到的任何一個事件。若安·倍德福認為妻子對自己的散步有所保留是自然而然的,既然這一保留涵蓋著勞兒所有的行為,所有的活動。她的意見很少,她的敘事是不存在的。勞兒越來越大的滿足,難道不證明著她在自己青年時期的城市里感覺不到任何苦澀與憂傷?這才是最主要的,若安·倍德福大概這樣想。
勞兒從來不談她本該進行的購物。她在沙塔拉散步的時候從來不去。也不談天氣。
下雨的時候,周圍的人知道勞兒在她房間的窗戶后面窺探著晴天。我相信她會在那兒,在單調(diào)的雨聲中,找到這一別處,整齊、無味且高尚的別處,在她的靈魂中比她現(xiàn)在生活中的任何其他時刻都令人傾慕的別處,這一別處是她回到沙塔拉以來在尋找的。
她的整個上午都奉獻給她的家,奉獻給她的孩子們,奉獻給只有她才有力量和見識支配的如此嚴(yán)格的秩序的慶典。但是當(dāng)雨下得大不能外出時,她什么也不做。家務(wù)事上的這種狂熱,她盡量不過多地表現(xiàn)出來,在她出門的時候,或者上午天氣不好而她本該出門的時候,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此前十年這樣的時候她做了些什么?我問過她,她不知道回答我什么。在同樣的時候她在U橋鎮(zhèn)是否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還有呢?她不知道怎么說,什么都不。在窗玻璃后面?也許,也是,是。也是。
我相信的是:
在勞兒·瓦·施泰因行走的時候,來到她腦中的是一些思想,一片思緒,在散步一結(jié)束一概遭遇貧瘠,其中沒有任何一個思想走進過她的家門。就好像是她身體的機械移動使這些思想在一個無序、含混、豐富的運動中一起醒來。勞兒帶著愉悅、在同等的驚訝中接收它們。家中刮起風(fēng),干擾著她,她被驅(qū)逐。思想就來到了。
初生的和再生的思想,單調(diào)平常,一成不變地蜂擁而至,在一個邊際空闊的可支配空間里形成生命和氣息,而其中的一個,惟一的一個,隨著時間到來,終于比其他思想更可讀、可視一些,比其他思想更催促勞兒最終抓住它一些。
舞會,古老的舞會,在遠處顫抖,雨中的沙塔拉現(xiàn)已平靜的海洋上惟一的漂浮物。塔佳娜,后來,當(dāng)我這樣告訴她時,同意我的看法。
“這樣說來她是為了這個才去散步,為了更好地去想舞會。”
舞會重新獲得了一些生命,戰(zhàn)栗著,緊抓著勞兒。她為它暖身,保護它,喂養(yǎng)它,它長大,脫離褶皺,伸展四肢,有一天它準(zhǔn)備好了。
她進去了。
她每天都進去。
這年夏日午后的日光勞兒沒有看到。她深入到T濱城舞會那人工的、奇異的光線中,置身于向她的惟一目光大大開放的圍場中,她重新開始了過去,她安排它,她的真正居所,她對它進行布置。
壞家伙,塔佳娜說,她大概一直在想著同一件事。我的想法和塔佳娜一樣。
我認識勞兒·瓦·施泰因是通過我所能采取的惟一方式:愛。基于這一認識,我才得以相信這一點:在T濱城舞會的眾多方面中,抓住勞兒的是它的終結(jié)。是它終結(jié)的確切時刻,當(dāng)黎明以前所未聞的粗暴降臨,將她與麥克·理查遜和安娜-瑪麗·斯特雷特組成的一對永遠、永遠地分開的時刻。勞兒在這一時刻的重建中每天都有所進步。她甚至成功地截取了一點它閃電般的迅疾,將它展露出來,將其中的瞬間安上鐵柵欄,固定在極度脆弱但對她來說是無限恩惠的靜止之中。
她還在散步。對她想看的東西她看得越來越確切、清晰。她要重建的是世界的末日。
她看到自己,這才是她真正的思想,自己在這一末日中,總是處在同一個位置,在一個三角測量的中心,而黎明和他們兩個是永恒的界標(biāo):她剛剛瞥見這一黎明而他們還沒有注意到。她知道,他們還不知道。她無力阻止他們知道。她重新開始想:
在這一確切的時刻一個東西,哪一個?本該試一試卻沒有試。在這一確切的時刻勞兒待在那里,四分五裂,沒有聲音喊救助,沒有論據(jù),無法證明面對這一夜晚的白日是不重要的,在她整個生命經(jīng)常且徒勞的恐慌中任黎明將她從他們那一對那里抓獲,擄走。她不是上帝,她誰也不是。
她笑了,當(dāng)然,是對著她生命中這一被思考的時刻笑。源自某種可能的痛苦甚或任何一種憂傷的天真隨風(fēng)飄落了。這一時刻只剩下它純粹的時間,尸骨的白色。
又重新開始想:關(guān)閉的、封固的窗,夜色下被筑上圍墻的舞會,將他們?nèi)齻€人,只有他們?nèi)齻€人存留住。勞兒對此深信不疑:在一起,他們會被另一個白日、至少另一個白日的到來所拯救。
會發(fā)生什么呢?勞兒沒有在這個時刻所敞開的未知中走得更遠。對這一未知,她不擁有哪怕是想象的任何記憶,她一無所知。但是她相信,她應(yīng)該深入進去,這是她應(yīng)該做的,一勞永逸地做,為了她的頭腦和她的身體,為了它們那混為一體的因為缺少一個詞而無以言狀的惟一的大悲和大喜。因為我愛著她,我愿意相信如果勞兒在生活中沉默不語,那是因為在一個閃電的瞬間她相信這個詞可能存在。由于它現(xiàn)在不存在,她就沉默著。這會是一個缺詞,一個空詞,在這個詞中間掘了一個窟窿,在這個窟窿中所有其他的詞會被埋葬。也許不會說出它來,但卻可以使它充滿聲響。這個巨大的無邊無際的空鑼也許可以留住那些要離開的詞,使它們相信不可能的事情,把所有其他的不是它的詞震聾,一次性地為它們、將來和此刻命名。這個詞,因為缺失,把所有其他的糟蹋了、玷污了,這個肉體的窟窿,也是中午海灘上的一條死狗。其他的詞是怎么被找到的?通過那些與勞兒的故事平行的、窒息在卵巢中、充溢著踐踏和屠殺的隨處可見的故事。而在這些尸骨堆積到天際、血腥永無止境的故事中,這個詞,這個并不存在而又確實在那兒的詞,在語言的轉(zhuǎn)彎處等著你,向你挑戰(zhàn),它從來沒有被用來從它那千瘡百孔的王國中提起、顯露出來,在這一王國中消逝著勞兒·瓦·施泰因電影里的大海、沙子、永恒的舞會。
他們看著小提琴走過,驚訝不已。
應(yīng)該給舞會筑上圍墻,使它變成這艘光之航船——每天下午勞兒都要登上它而它卻待在那里,待在不可能的港口里,永久地停泊又準(zhǔn)備載著它的三個乘客出發(fā)——變成勞兒目前置身其中的這一全部未來。有的時候,在勞兒眼中它有著與泰初之日一樣的奔放,一樣神奇的力量。
但勞兒還不是上帝也不是任何人。
他會緩慢地脫下她的黑色連衣裙,而這段時間內(nèi)會穿越很長一段旅程。
我看到被脫了衣服的勞兒,還是無法安慰的,無法安慰的。